舒国治:在台湾做人之价值

时间:2022-10-15 02:26:42

一大早,我家对面的小学门口,挤满了送小孩上学的人与车,蔚为奇观。有几个家长与小孩,我常见到,已然眼熟了。孩子们一波波进校后,大人逐渐地离开,有的赶着去上班。而这些小孩,放了学,有的再进安亲班,有的还补些英文。等他们长到了十多岁,在炎热的台湾夏天,懂得买些五十岚或清心福全的冰茶,知道在最快时间赶紧消暑之重要。到了二十多岁,懂得逛逛夜市,吃些过瘾的炸鸡排,吃葱油饼或水煎包还要抹辣椒酱,知道浓咸口味有麻醉口舌之功效,也借此消解功课繁重与社会或家庭加诸自己重担的烦闷。

这些孩子,学校毕业后开始找工作。有些任公职,有些到银行,有些进入私人企业。也有的自己开业,不管是餐厅,是咖啡馆,是服饰店,或是牙医诊所。

上班到了中午,大伙分头找自己的午餐,有的吃家中带来的便当,这已是最好的午饭;有的买外头的便当。有的吃一碗面,烫一碟青菜。有的吃汉堡。有的不怎么吃得下正餐,索性吃一碗蚵仔面线。也有的,三五个人,一边像是继续原先的开会,一边也喝杯咖啡吃块蛋糕趁机抽根烟什么的,便在路口的85度C坐了下来。

当他们一个月一个月领了薪水,不久考虑要不要买房子,这便是有时报上的房地产广告突然多了起来的原因,而太多的奇形异状样品屋便在城镇各处蹦了出来,也于是每隔八年十年,突然在城市的周边发现大楼盖满了山坡。

到了周末,上班的人可以娱乐了。有些家庭发展出逛“好事多”(Costco),既可以手挑挑、眼看看,算是增广眼界,也能添些家中用品,于是这样的卖场挤满了人。确实,城市太拥挤了,许多人寄情于山林,“民宿”便这么几百家几千家地开在台湾各处原本人迹罕至的山野里了。

有些人不过上上班、赚钱买房子,竟已弄到身心俱疲,在不甚老迈的中年已罹患了重病如肿瘤什么的。看一眼诸多大医院等待看病的人潮,便让人感叹生活之不易。 有的人感到了人生多苦,只好一心依归宗教,或是常走寺庙,或是常参与道场。甚而有运道不佳者,常遭遇上所谓神棍,弄得人财两失。他们说,宗教之盛行,但看电视频道有好多台有高僧讲经可知。

生命之无常,与身心之脆弱,也显现多家传销公司所贩卖之健康保养食品可知。有的卖维他命,有的卖微量元素,深海鱼油有之,葡萄籽油有之。

有些年轻人,只不过想拥有自己喜欢的手机、拥有自己埋头手机里他日日夜夜原本熟悉的要收要发的信息与心声吐露之自由、以及拥有他想要亲近的女同学之主导权,结果竟然在对方拒绝下做出了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狠毒举动,杀了人。有的人,自己的心思与外在处境总是格格不入,心灰意冷,跳楼了,烧炭了。

人人从小被教育一步步向有利的路上走,上学、补习、考试、出国深造、担任高位……形成了了太多教人努力求好坑的模式,早非一朝一夕可以看出其弊端之深沉矣。于是有的人在自己工作岗位上待了多年,觉得钱再怎么也只能这么多,实心有未甘,终于在某些不寻常的时刻,找到了可令自己一夕之间增加更多财富之机,如何可失,此种时候,便成了新闻大篇幅报道的所谓贪污情节。

噫,在台湾,做人确实不易。但若能看得清事物的本相,看得透人生的几缕原委,看得淡过日子的难度,则万事其实一点也不复杂。

作者系台湾知名专栏作家.

薛仁明:南京之淡定,昆曲之从容(上)

薛仁明

今年3月,我受邀杭州讲学,绕道先去了一趟南京。到南京,是为了看朋友。马鞍山诗人杨键是老朋友,去年春天,本有一见,可惜未果;这回,总算弥补了遗憾。新朋友则有罗家明与老克,后又有文化记者罗拉拉;他们三人,都是昆迷,不时会相聚唱曲;昆曲虽说是小众,在南京却有一群这样子的票友。

罗拉拉是金陵名记,当然访问过许多的文化名人。她赠我一本小册子,剪裁了过去采访的某些印象。里头的文字清简,有兴味;常常寥寥数句,便把受访者的精神点了出来;偶尔又有闲笔宕开,颇见余韵,让我想起昆曲水磨腔的“一唱三叹”。这册子我先是读了一遍,返台后,偶尔想到,又翻了两三回;印象最深的,倒不是白先勇、陈丹青等名家,而是柯军。

柯军是谁?

且说,我平日行文,一向不喜大段地征引;但凡引用他人之语,经常才三四十个字,自己就不耐烦了。但这回,我愿意破个例。罗拉拉写柯军,有段采访稿是这么说的,“柯军至今难忘那些昆曲寥落的日子。1997年前后,他们随着团里的车子去常熟演出,到了之后,他们在装台,剧院的经理过来问:‘你们在做什么?’‘我们来演昆曲。’剧院经理不假思索地说:‘我们这里没人看昆曲的,上面答应给你们多少钱?’一台大戏,允诺的报酬是2000元,这个经理说:‘我给你们3000元,你们不用演了,走吧。’”

柯军是现任的江苏省昆剧院院长。1997年前后,那时,他还年轻,才三十来岁。

罗拉拉接着又写道,“再有一次去乡下演出,连乐队、演员一共几十人在台上演《风筝误》,台下只有三个观众,一个在睡觉,一个在游荡,还有一个在嗑瓜子。后来写《昆曲之路》的作家杨守松说:‘他把昆曲演员的心都嗑碎了’。”

这回之后,才隔一年,我就在台北看到了柯军。我看他演《夜奔》,初初几眼,很是讶异。完全不同于我很熟悉的裴艳玲的气愤冲天与满场火热,也迥异于侯少奎的高头大马且又声洪音亮,眼前的柯军,乍看之下,显得秀气,又过于文气,实在少了些热腾腾的血气。但隔了一会儿,我慢慢发现,这里头另有文章;柯军演出的内蕴,不仅有滋有味,且气韵绵长。看那台上的林冲,即使悲愤,即使煎熬,都不“洒”,不过度,不太甚;隐然间,还有些根柢之从容。我回头一想,恍然明白:柯军演的,其实是真正的昆曲。

1998年,江苏省昆剧院来台公演;此次,精锐尽出,连平常已不太登台的几位老演员,也都来了。迥异于在大陆的不堪与寂寥,这回,反应热烈、备受瞩目,诚为当年台湾之文化盛事也。台北的主办者,是位昆曲发烧友;办了一份《大雅》杂志,专门推广昆曲,一片痴心呐!台北有票文化人,面对省昆这群表演艺术家,既尊敬,又佩服。至于观众,那周齐聚“新舞台”,除极少数譬如我等这般粗枝大叶之外,其余个个衣衫端然、举止优雅;他们不仅看得津津有味,简直就已入了神。有别于早先登台的上海昆剧团或多或少仍有些通俗与外显,省昆这回的公演,其实让许多人开了眼界。亲见了这样的演出,大家才恍然明白:历史上所说的“雅部”,究竟雅到什么程度?而昆曲的水磨腔,又到底一唱三叹到何等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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