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的戈壁

时间:2022-10-15 12:09:21

那风一直在我的耳边呼啸,一阵一阵地,吹走了岁月,吹老了人生,我无法回避。那戈壁的风,一直游荡着,徘徊着,在一个戈壁的匆匆过客心里。

这是德令哈,海子的德令哈,海子的戈壁,寂寞而辽阔的戈壁。

这时候,我听见风的足音。

在戈壁滩上走着,风,也在戈壁滩上走着,阳光很沉重,漫天灰瓦瓦的蓝,有几朵云在远处,慢慢飘游,极目远眺是一望无际的褐黄,地球上安放的那些城市,那些村庄,蜷伏的世俗万物,人生的纷扰和欠缺,享乐和追求,此刻,是那样遥远。这时,我感觉到这片土地对我的接纳,它用蕴积了千年的炽热情怀拥抱着我的梦和我的忧伤,我听见心底的什么东西在碎裂,一点一点地飘然远去,我专注地感受大漠的呼吸。风,呼啸着,是春天的风,寒洌、干涩,像是一双粗糙的手揉乱额前的头发,在我洁净的蓝底红花袄上留下细碎的沙尘,分成若干小股的风从袖口、领口、衣服的纤维缝隙钻进肌肤,穿透了我的身体,站在天地茫茫里,我惊奇、兴奋、恐慌,放松血肉的每一枚细胞,让这阵穿越荒原的风,穿过我此刻的人生。然后,在未来寡淡而庸常的岁月里,成为虚幻的影子。可这风,一不小心就追逐了我一辈子,我总是听到风呼呼地在戈壁上奔跑的声音,混混沌沌的天空弥漫着尘土,太阳闪着昏黄的光,我满身尘土地奔走,在大地上看到时间在风中飘逝,许多事物和人再也找不回来了。

风在广袤的大地上自由地穿梭,因为风的吹拂,在浩瀚、雄浑、粗犷的戈壁滩上,显现了苍凉而壮丽的诗意,在布满粗砂砾石的土地上,沙沙地,偶见几株芨芨草在风中摇摆。它的根深深扎进砾石下的泥土里,窄小的枝叶泛着黄绿,如营养不良的菜色,这荒野里的生命,顽强地挣扎着活着,用不着思想和感觉,在一场又一场的风里,孤寂地生生死死,就像许多人一样,在一个神秘而硕大的舞台上,演出一场没有观众的戏。开场静悄悄的,落幕也是静悄悄的。偶尔,会见一股旋风卷起一注黄尘冉冉升空,像一只巨手悬腕挥就的狂草,恣意潇洒,虚实变幻,实乃大写意的“天书”啊,谁说这里“穷荒绝漠鸟不飞,万碛千山梦犹懒”呢?

我看见风从荒野上扑过来。一阵子,一阵子,吹着脸,拍着头,我顺着风奔跑,有飞翔的感觉,那一瞬间生成变鸟的渴望,展翅九万里的尽头是哪里呢?我摸不清方向,我顺着感觉选择路线,就像我走过的几十年道路一样,我不会东南西北地左右权衡,更不会上上下下地算计,在没有方向的路上,我只会顺着风奔跑抑或随意跋涉,朝前一点点移动,人生旷野的风也是飘忽不定的,往往风止时,再去寻觅属于自己的那朵云彩,早已是一片空茫了。

我喜欢戈壁神秘而宁静的夜,那微风吹佛的夜晚也是带着魅惑的。星光璀璨辉映的天宇,邈远深邃。没有指南针,我不知道如何辨别方位,包容在大自然的无限里,我看见夜色像浩渺的海水吞噬了辽阔的大地,我的心在无边的黑暗中,游历万水千山,驾驭流动的风,展翅飞翔。星光灿烂的时候,风微微地吹,站在大地上,仰望星空,一颗颗星星就像一只只眼睛,从深奥莫测的苍穹,从传说中银河的彼岸,调皮而友爱地眨动着,我不知道哪颗星球上存在着如同我们一样或更高级更有智慧的生命,天体的神秘一定要遮蔽生命的部分认知,从空中或悠悠或迅猛刮过的一阵又一阵风或许带着尚未破解的信息。一颗美丽的流星自天边曳着一溜蓝光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星空依然辽远。我看不见天空的边缘,就像脚下的戈壁,莽莽苍苍,伸展扩张着我的目光和心灵,让我的灵魂找到一个智慧的栖息地,在博大而无涯的那一瞬宿营,这一刻是否久远呢,无法预料。在漫漫岁月里,一次次回望那个群星闪烁的亦真亦幻的夜空:微风徐徐而过,黑暗静谧的大漠,三两户房舍窗口昏暗如豆的灯火,沉睡在那扇房门前的黑色牧羊犬,空气中有一种干冽的清馨。在那一刻,组合成时空的一部分,在记忆的岁月里闪现。

读海子的《日记》: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海子的那一夜必定进入了常人看不见的高处,广漠的大地,遥远的天宇,繁星飞旋,清晰而深邃,缥缈而无限。那邈远星空,有人类认知的残缺和时光流逝的感伤,有现实的茫然和未知的魔幻。我在那个星夜看见了什么?若干年后,依稀还记得在空骼锘向穹窿的那一刹心灵的战栗。现在,偶尔站在城市的混凝土路面上,微风拂面,一边仰望天空,一边寻找苍茫璀璨,我的目光已满是疲惫,面容的皱褶充盈着岁月的风尘,带着诗歌在戈壁徜徉徘徊的激情已永远留置在荒原漠野。在文字里,可以看见时间的某个点,但“点”的温度和背景影像却已模糊,重要的是戈壁在生命里的一次相遇,它曾经进入视野,调节心灵,展现的博大、粗犷、壮观、豪放,潜藏在零零碎碎事物的深层,被流逝的岁月遮蔽,但它在生命中留下的刻度却很清晰。在很多梦境,我执着地在茫茫大漠寻觅平静和动力,我总是在夜晚想起戈壁,当夜色把尘世的喧嚣纷扰吸纳以后,心灵在茫茫天宇飞翔盘旋,在空旷里触摸那永世的孤独,我知道,我也幻化成另一种寂寥和苍凉。

我不知道海子在戈壁的那个夜晚有没有风吹过,我喜欢戈壁狂风呼啸的夜晚,独自坐着的时候,坐在那间小屋里,倾听,此时窗外的黑暗无穷无尽,一盏昏黄的灯被穿堂而过的风吹得摇摇晃晃,诡异而清冷,我屏住呼吸,谛听风走过山峦、沙包、戈壁的细碎而热烈的声音,风从遥远的天边走来,从时间深处走来,或肆意飞扬地喧哗,或嘈嘈切切地低语,我仔细辨别那颗孤独的白杨树叶相互撞击的哗啦啦的声音,听窗纸被风撕破的声音,听邻家大黑狗偶尔的一声狂吠,这些可能并不重要,只是在这样神秘的氛围里,感觉风的强势和力量,它比我更了解窗和门的空隙,它从我看不见的洞孔里挤进小屋,肆无忌惮地飘来荡去,我能感觉它的楔入缝隙的力量。窗帘晃动着,空气中夹着尘土的气息。我仰起头,眯着眼睛,光晕里的尘埃正在起起落落。外面,风正在天地之间,呼啦啦的,反复的,走近,又走远。

我想起那场风。那是初夏的一个下午,天空蓝的晶莹澄澈,白云如一波波汹涌的浪花似的漂移,阳光下的戈壁如一块铺向天边的褐黄色地毯,越野吉普在戈壁公路上,在一望无际的灰褐浩茫里急驰,前面出现了一堵云墙,白灰色的,与半空中飘浮的薄云汇合成硕大的云团,交汇着,扩大着,如宣纸上一笔巨大的皴染,远处传来隆隆的咆哮声,像轰炸机群飞过来似地,刹那间,滚滚黄尘以铺天盖地之势席卷而来,有人惊呼:“沙尘暴”!只见狂风肆虐,尘土飞扬,遮云蔽日,风裹着沙土从车的四面八方横扫而过,呼啸着,砾石不停地敲打着,噼噼啪啪地响着,车停了,如同惊涛骇浪里的一叶小舟,颠簸摇晃,车内的空气里沙尘弥漫,有一股土腥味儿,用衣袖,用纸,用手捂住口鼻,眯着眼睛,静悄悄的,此刻,一片黄黑色。闭上眼睛,只有风声、沙粒的敲击声。渐渐地,狂风息怒了,天空一片昏黄,车开始颤颤巍巍行进,沙幕渐渐薄了,旷野慢慢清晰起来,我的一颗心也渐渐平静下来。大漠的喘息和颤抖,粗暴和安详,昭示着强大的力量和丰富的信息,我默默细细地体味,那苍凉的焦渴蕴含着度尽沧桑的等待。

我披着满身尘土睁大眼睛看,四野茫茫,满目奔涌的浊黄,陡然想起当年西征的岑参,在“平沙莽莽黄入天”的大漠,“随风满地石乱走”的大漠,金戈相搏,铁马驰骋,英雄豪气,在荒原上留下了一串串深深的印迹,那时的风,已刮过千年,还在刮着。在风里,我们能抓到什么呢?伸出手,一粒粒沙子一闪而过,几株寂寞的芨芨草一闪而过,分分秒秒也一闪而过。我,依然两手空空。那场戈壁的风,一阵一阵地,刮过大地天空,刮过山峦草原,刮过村庄城市,刮走了一年又一年,世事纷繁,随风飘逝,在风中,一代又一代人长大,变老,消失。

我禁不住叹息着,那声音袅袅回旋,在苍茫岁月里飘散,我屡屡听见时光的齿轮咔嚓咔嚓地巨响,几十年的光阴似乎只是跨了一步的功夫,我的躯壳带着沧桑走到喧嚷多姿的时代,那戈壁却深深地藏进了内心。在心里,我无数次向它走去,穿过河流哗哗流淌的声音,穿过海子的村庄和麦地,穿过春天霏霏的细雨,还有寂寞的午夜,还有名来利往的滚滚凡尘,我走着,一直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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