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睡眠是我的睡眠

时间:2022-10-15 09:57:35

菲尔教授坐在他租住的有名的埃索普大楼四层公寓房里,在一盏明亮的台灯下批改学生作业。他打了个哈欠,又抿了口咖啡,从裤兜里掏出一个老古董模样的镀银怀表。表链碰着桃花心木桌腿发出轻轻的叮当声,他深深叹了口气,已经周一凌晨3点了,可他还有20份学生卷子没有批改好,计划这个周末之前要完成的。

菲尔教授早已过了退休年龄,可他热爱教学工作。连续半个月来,菲尔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他的双眼布满血丝,眼袋下垂,沉重异常。咖啡可以让他提点神,可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他想煮些有着强烈提神效果的土耳其咖啡,可又不习惯那个味儿,他喜欢在他心爱的咖啡机上煮那种咖啡因含量很高的浓咖啡。

菲尔合上批改作业的文件夹,放进已经褪色的皮革公文包中,这是曾经与他相濡以沫四十年、已经过世的妻子送他的结婚周年礼物。五年前,妻子在睡眠中因心脏病发作去世。自那以后,菲尔不是将自己埋在建筑学故纸堆中,就是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在哥伦比亚大学建筑系的教学工作中。菲尔和他的宠物猫住在他和妻子在几十年前租下的1 300平方的公寓单元里。以这两位建筑学教授的眼光,这个单元房的设计可称得上豪华,庭院格局、桶形穹顶、门口玄关处的格子平顶都让他们惊叹不已。

看着这幢公寓大楼让他想起了在罗马看到的意大利人的建筑风格:巨大的铁门,内设的庭院,拱形的入口,以及排列有序的建筑柱型,每个单元变幻不同的装饰风格令人陶醉。这里的房子正合他们的心意,所以不失时机地选了一套。不过由于只是租住,菲尔和妻子一直没有重新装修过,但平时一直小心维护着,偶尔粉刷一下,卧室、客厅和厨房铺着Z字形的拼花木地板。每当菲尔从面前的书本上抬起头,看着这个曾经充满了欢乐的小巢,心里便充满了无以排解的悲伤。

多年过去了,埃索普公寓大楼住进了许多名人,而这对老夫妇也经常遇到早在他们之前就住在这里的老邻居的友好面孔。许多新来的租户觉得并没有从租房投诉条例中得到什么好处,但菲尔并没觉得有什么不便,有需要时,物业总能适时提供帮助。妻子活着时,菲尔和她经常会拜访一下邻居,喝杯咖啡,谈论谈论建筑学、历史和政治方面的一些话题。

在埃索普公寓以《豪华公寓管理条例》为由威胁要提高某些租户的租金时,众人联合起来提起了诉讼,菲尔也参与其中,菲尔他们这一方还占了上风。但在他的爱妻去世之后,菲尔退出了诉讼事件,埋头教学。和邻居们的交往也少了,虽然见面时总会亲切地打声招呼。接着,一些老邻居们相继去世,新租户纷纷住了进来。变化似乎在转瞬间发生,埃索普公寓与新来的租户们也有了更多的磕磕碰碰。菲尔在庭院中散步时经常听到建筑工人的咒骂声,新租户与老年物业维护人员的争吵声,还有一些老住户们慷慨激昂、充满义愤的熟悉声音。菲尔只有在他的教学工作中才能找到些许慰藉,感受到建筑学的永恒魅力。

菲尔没有多少事情要操心,唯一让他感到遗憾的是,对于他投入所有热情的教学事业,总觉得时间不够用。他最喜爱的是讲授建筑学历史,他经常在同事们面前抱怨精力大不如前。对美好建筑环境的热情让他排解掉一些令人压抑的孤寂,但膝盖关节和腰背处的疼痛却很折磨人。他担心,在他还没来得及完成自己的遗愿之前,死亡就会将他带离这个世界。

“我还是再来一杯浓咖啡吧!”他步履蹒跚地走向厨房,靠在高背餐椅上,在杯子里倒上一杯浓咖啡。他满口的牙已经掉了一半,嘴里发出啧啧声,品着咖啡传来的暖意,随手拿起一份《纽约时报》,在柔软的沙发床上坐了下来,双膝传来一阵刺痛,“真该死!”他嘟哝了一句,然后目光被报纸上的一则广告吸引住了。他大声读了出来:“您需要更多时间吗?您是否觉得时间总是不够用?那就别犹豫,请立即联系您的睡眠医生――弗登伯格博士!”

“真有这种事?”菲尔自言自语道,“不过说真的,谁不需要更多时间呢?”透过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他逐字逐句地琢磨着广告里的意思。不经意间用手摩挲着头皮,稀疏的头发让他心里有些烦乱,他意识到自己已是一位典型的白发教授了!

“请现在拨打电话45.7.46.78899.3.3423.000.87,您的一切烦恼都将风消云散!”菲尔念道。这个电话号码太奇怪了。“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这是在和谁开玩笑?谁不需要更多时间呢!”他看着怀表上的时间,心里想着那些要批改的学生作业。

“不妨打打这个电话,就当是找点乐子吧。”他拿起那部老式转盘电话,放在膝上开始拨号。菲尔也许已经老了,但他的心不老,此刻他的好奇心正在腾腾地往上升。

“这里是弗登伯格博士睡眠中心,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吗?”一个如催眠般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应道。

“哦,”菲尔很惊讶,这个号码竟然真的打通了。“请问您这是纽约城的电话号码吗?”

“是的,当地电话。我们在帝国大厦。如果要找睡眠专家弗登伯格博士,到大楼底层一问就知,所有人都知道的!”

“这不是开什么玩笑吧?”

“当然不是,先生。我们怎么会为开个玩笑在《纽约时报》上登广告呢。您怎么会这么想呢?”那个如催眠般的声音说道。

“弗登伯格博士真有其人?我需要有人帮助我合理安排我的时间,我担心没有足够的时间做完我要做的事情。”菲尔说道。不知为何,他很喜欢听电话里那如母亲般温柔的声音,声音听起来很年轻。

“当然,弗登伯格博士的真实性不容置疑。他拥有无数的学位证书,他的实践经验跨越了几十年,您来就知道了。为什么您不亲自来看一看呢?”

“嗯,好吧,请问我需要预约吗?”菲尔问道。“不过,我想问问他是如何做的?我的意思是,开药?提出咨询建议?还是别的什么呢?”

“先回答第一个问题,您需要预约。不过第一次就诊可以灵活些:除了周末以外,每天下午2点到3点。第二个问题的回答是:他睡觉。”

“什么?”

“哦!先生您别急,我不是在和您开玩笑,我的意思是说,他帮您睡觉,这样您就可以获得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了。”

“我明白了。其余时间不接待吗?”

“恕不接待。其余时间弗登伯格博士都要睡觉。您要预约今天吗?”

“是,是的!”菲尔的好奇心又被激了起来,他觉得无论如何自己也不会失去什么。也许,只是也许,这个医生真能让他改善睡眠,更有精神,做起事来更有效率呢!

在批改了部分学生的学期论文作业后,他觉得按时完成剩下的问题不大了。在关于美国建筑学的讲座上,如平时一样,他总会不时地插上一些有趣的小故事,如发明飞机的赖特家里屋顶漏水之类的轶闻趣事,在学生们的眼里,这位教授让人感觉很亲切。

讲座结束后,他扣上米色雨衣的搭扣,张开宽大的雨伞,从哥伦比亚著名建筑学院艾弗里演讲厅的台阶走出的第一步就踩到了一个小水坑,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菲尔乘坐地铁,按预约的时间来到帝国大厦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他支着拐杖,拿着雨伞和手提包,步履蹒跚走到前台,“请问睡眠医生弗登伯格医生是在这儿吗?”菲尔小心翼翼地问道。心想,这个医生是否真有其人还是个问题呢。

“是的,他在12层楼上,右手第一个门。您一定能见到他的。”门童微笑着指向电梯。当电梯门在第12层打开时,菲尔确定门童没说错:上面标着1216.5房间号的门就在他右边。他沿着走廊向前走去,走到灯光暗淡处停了下来,与其他地方不同,弗登伯格博士办公室的深色桃花心木门看起来像是壁橱门一样,窄窄的。

“弗登伯格博士,睡眠专家,”菲尔念着门上的标牌,转动把手,打开门看进去,不见人影。他决定在点着蜡烛的会客室里等着有人出来。在他右边是一张秘书用的古董样的大桌子,在这个狭小的会客室里显得很不协调。菲尔想,这张桌子可能已经传了几代人了,大概是某个家族传下来的。后面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学位文凭,获奖证书,还有弗登伯格博士与各式人物的合影,甚至还有与几位前总统的合影。菲尔近前仔细一瞧,有的是授博士学位时拍摄的,站在弗登伯格博士旁边的竟然是林肯总统。看来,他的那些证书文凭也都是真的了,包括1895年在哈佛医学院获得的文凭。那时弗登伯格还只是一个学生,那弗登伯格博士现在至少也有一百多岁了。菲尔又看向另一面墙。

几尊雕塑后面,挂着几幅梦幻风格的维多利亚织锦风景画。他蹒跚迈向一尊栩栩如生的大理石圣母像,它大约有1.2米高,与罗马教廷博物馆中收藏的米开朗基罗的圣母像惊人的相似。菲尔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眼镜,大理石基座上写着:“献给我的朋友和救命恩人,尊敬的弗登伯格博士。――您感恩的病人米开朗基罗・布欧纳罗蒂。1511年6月。”

菲尔笑了,“看来我真遇上骗子了!”

这时,对着走道唯一的一扇门打开了。

“您好!您好!请进,我正等着您的到来,卡尔瓦瑟教授。”一个长胡子驼背老人走了出来。“很高兴您能欣赏我的艺术收藏。这是我的一些病人为感谢我救了他们送的。特别是那位布欧纳罗蒂先生,他在西斯廷教堂绘画时遇到了一些睡眠问题。”

“我很欣赏您的幽默感,医生!”菲尔说道,突然出现的这位医生让他一下回不过神来。

弗登伯格博士挥了挥手杖,邀请菲尔进他的办公室里谈,医生边上站着的是一位充满青春活力的年轻人。也许我真的来错了,菲尔心想。他的眼睛紧盯着医生高高隆起的驼背,“为什么会客室里会有这么多赝品艺术品,还有那些假造的文凭……”

“它们不是赝品,是我的病人朋友们送给我的礼物。哦,还有那些文凭,当然都是我自己获得的。如果你不展示一下你的资格,人家凭什么信你呢?你的努力不是白费了吗?”弗登伯格博士带着一丝嘲讽的口吻说道。

“医生,我姑且还是称您为医生好了,您真的很擅长开玩笑,”菲尔说道。“但是说真的,您到底想要干什么?您应该早过退休年龄了吧。”

“哦,是的,正如您看到的那样,教授,我是个非常老的老人!我一直睡觉,所以我很少走动,我过的是一种非常刻板的生活。”弗登伯格博士坐在一张柔软的大沙发上,微笑着说。他注意到菲尔的不安,所以没邀请他也坐下。

“他们说您是一位睡眠专家,但我在这里看到的一切让我觉得您不是。”菲尔站在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倚着拐杖,一边眯缝着眼睛看着窝在沙发床上带褶边床单和枕头中间的医生说道。“我需要能让我信服的证据,弗登伯格医生。”菲尔的膝盖又开始折磨起他,“我明白这事有多愚蠢,我本不该来这里问你这些的,可是……”

“没关系,卡尔瓦瑟教授。您的问题一点不奇怪。”弗登伯格博士用食指捻弄着灰白色的长胡须,“你看,我要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我来睡觉,我帮您睡,您可以不用睡觉。”

菲尔轻轻地、慢慢地重复着这位医生的话,“可这怎么可能?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呢?”

“当然,您可以免费试一晚上,满意的话,通过PayPal①开通一个长期账户。不需要签字什么的。我的email是:DrFudenberg@YourSleepIsMySleep.slp。这样,你看如何?”说着,他将毯子往身上拉了拉。

“你这就要睡了吗?”菲尔问道,掐了一下自己。真疼,不是在做梦。

“是的,我有许多病人。只有我睡觉了,他们才可以不用睡觉。”

“OK,不过,我是一名教授,这事得符合点逻辑我才能相信。您是说,我不用吃药什么的就能行吗?这难道是什么心理测试之类的东西?”菲尔真的有些生气了,这个吹牛的家伙,纯粹是在浪费时间!

“要证明其实很简单,我不想浪费您的时间,您也不要浪费我的时间。如果您认为这是个骗局,那好,门在那儿,请便。”弗登伯格博士眉头微皱,用手杖指着门口说道。

“不,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菲尔吓一跳。“我只是想弄明白你是怎么做的――你将怎么帮助我?”

弗登伯格博士怀疑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上前来,让我看看你的手。”

医生用两只手握起菲尔空着的那只手,菲尔感觉这位老人的手暖暖的,他没想到医生的双手会这么温暖。医生将菲尔的手掌向上摊开,用食指沿着他手掌上皱起的生命线摩挲着,然后将菲尔的手掌靠近他自己的手腕处。

“哎哟!你干什么?”菲尔想抽回手,但医生抓紧了不松开。

“别动!”他用食指紧紧压着他的手掌。“膝盖感觉怎么样,菲尔?”

菲尔感觉一股能量流过双腿,膝盖的疼痛感觉轻多了。“我……我感觉不那么疼了……”菲尔看着医生。“您是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每个人的手上和脚上都有敏感的穴位,每个穴位点对应身体某个部分。我按着你手上那个对应点,你膝盖的疼痛就得到了缓解。同时,我还从你身上提取了一些帮助你睡眠必要的东西。你的膝盖会疼,是因为你将一部分能量挪用到了时间的使用上。”弗登伯格医生微笑着打了个哈欠,松开了菲尔的手。菲尔向后退了一步,竟然没用手杖撑着,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看,您甚至都可以不用手杖了!”

“太神奇了,真正的奇迹!”菲尔说道。他回到医生面前,坐在沙发床的扶手上。

“请别坐在我的沙发床上。您也不希望有人坐在你的床上吧?”医生有些不高兴。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菲尔站在那,没用手杖支撑。

“怎么样?要还是不要?快些!我瞌睡了。”弗登伯格医生的眼皮开始下垂。

菲尔弯腰曲腿,竟然真不疼了。多久没有这种舒畅的感觉了?“OK!我就试试。可你是怎么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的呢?”

“我不需要知道。用你的时间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你今天晚上可以开始试验。咖啡和睡眠都不再需要。明天早上你会觉得更年轻。如果你有任何问题,这是我的名片。”医生拿出一张薄薄的灰色卡片。

“可您不是要睡觉吗?”

“是的。不过我的秘书贝拉会帮我接电话的。她刚才出去替我买睡衣去了!祝您有一个高效率的夜晚,另外,别忘了帮我关好门。”弗登伯格博士吹灭了蜡烛。在夜间照明灯的昏暗灯光下,菲尔走了出去。“哦,记住了,如果今晚满意的话,请开通您的账户。”

菲尔乘公交车回到曼哈顿上西区,和看门人打了声招呼后上了电梯。那天晚上他一点没睡,将所有学生的学期报告作业都批改完毕,也没觉得疲倦。第二天早上讲座的效果令他极为满意,之后和几个学生一起去吃饭,胃口大开,他从不离身的拐杖也不知被他丢到了办公室哪个角落。见到几位向他求教的退休老师,他还饶有兴致地和他们开了几句玩笑。他觉得自己真的变年轻了。回家后菲尔立即通过PayPal开了一个账户,此后连续一个星期他都一直没有睡觉。

“你看起来像年轻人一样精神,真难以想象。你是怎么做到的?能告诉我们吗?让我们也变得像年轻时那样!”他的同事们好奇极了,纷纷向他求教。但是,菲尔想要保守这个秘密,毕竟这事也很难解释清楚。

接下来连续一个月菲尔都没睡觉,却仍像健康的年轻人一样充满了力量,做起事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效率奇高。他还开始和比他小30岁的马琳约会。马琳是一位注册建筑师,负责大学一年级学生建筑设计专业的教学,尽管她经营的公司并不怎么行。菲尔自妻子病故之后,一直不引人注意地默默生活着。马琳虽然已经50多岁了,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至少要年轻10岁,菲尔很喜欢她在课堂上表现出来的活泼风格。而她玲珑有致的身材,也弥补了个子不高的不足。之前,除了将菲尔看作是受尊敬的导师之外,马琳与菲尔并没有过什么交集,而菲尔也从没想到自己会对她动心,就像对妻子曾经有过的那种感觉。

马琳和菲尔一起坐在教师席上,像往常一样,他们会对学生的设计提出改进意见。自从按时给弗登伯格支付报酬以来,菲尔的性格变得严厉挑剔起来,有时他的评判会更严格一些。他现在就像正当盛年的中年人一样精力充沛,看起来年龄并不比马琳大。学生们惊讶地发现,菲尔教授的形象与以前大不相同,比如,有时他会声色俱厉地斥责道:“彼得,你的设计方案需要好好改进!你说你设计的是蛋形风格,可你看看,华而不实,必须推倒重来!”

被斥责的学生忐忑不安地抹着额头的汗水,彼得看起来很疲惫,为了这份设计方案,可能昨晚一晚上没睡。“菲尔,我觉得没那么糟糕呢。设计再紧凑一些就好了,彼得,你是否可以将侧面的房间设计得稍微小一点呢?”马琳微笑着用手肘轻轻推了下菲尔的肩膀。

菲尔看了马琳一眼,微笑道:“好了,彼得,华莱士女士觉得我似乎有些太苛刻了。她说的也许没错。我相信你的设计方案还是有潜力的,但第二层设计必须去掉,那不适合你的设计风格,太难看了!”这位学生唯唯诺诺没敢吱声。菲尔一向严格要求,为此赢得了同事和学生的尊敬,但最近充沛的精力让他有些严厉的过头。不过马琳喜欢这个变化了的新菲尔,她请他到拉罗咖啡馆一起共进咖啡,就像两个年轻人一样开始秘密约会。马琳还常常在晚上悄悄溜进菲尔家里,他们在一起或讨论一些教学上的问题,或沉浸在浪漫的爱情生活中。他常常看着她入睡,而她并不知道的是,他从不睡觉。毕竟她也是一位著名教授,如果他说出来,她也不会相信的,就像他之前一样,如果不是弗登伯格医生在他的办公室里奇迹般地治好了他腿疼的毛病,他也不会相信的。

年轻意味着更容易冲动。虽然菲尔肯定要比30年前的自己更为理智,但身体里的荷尔蒙却由不得他会做出一些冲动的行为。例如,为女友在“精品”店中无节制地花钱,菲尔甚至对iPad、iPhone、手提电脑等电子玩意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在一个个不用睡眠的夜晚,当他需要调节一下心情时,常常会购买一些游戏程序。他甚至还买了健身房的付费月卡。菲尔不需要睡觉,在健身房里,举重完了就去跑步车上,中间也不需要休息一会,一直到半夜健身房关门他才离开。回到自己公寓房后,如果没和女友约会,也不需要备课批改作业时,他还可以在家里继续练练杠铃。

连他的学生都有些妒忌菲尔,当他们的女朋友评论起菲尔教授的风采时,他们都有些无地自容。菲尔模仿世界上建筑大师各种风格的能力让他的讲座大受欢迎。不仅人变得年轻了,他的头发也开始生长起来,比以前更多更黑,他的背也开始直了起来。至于膝盖,他早已忘了膝盖疼是怎么回事了,那根拐杖更是成了遥远过去的回忆。

菲尔在城里的咖啡馆里享受起全新的夜生活,传言道,有人看到一位神采飞扬的中年绅士与女友在上西区的拉罗咖啡馆里共进咖啡。虽然他从不睡觉,几乎总是在钻研学术问题,但他对卡布奇诺咖啡和加压煮出的浓咖啡仍然一如既往地喜爱。他是拉罗咖啡馆甚至时代广场的一些酒吧里的常客。马琳和菲尔还常去看百老汇的演出。虽然他的薪水支付低廉的房租和生活费用绰绰有余,但他近来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已经影响到了他的退休积蓄。马琳开始担心起来,因为她真的有意要与菲尔一起度过余生。她觉得他俩需要坐下来好好考虑一下以后的退休生活了。

“菲尔,亲爱的,”马琳说。她双手托腮,凝视着他的眼睛。“我们需要规划一下我们的未来。我不想你再为我花那么多钱,我爱你,我想和你一起共度余生。”

“马琳,我也爱你。但我现在还不想考虑未来,我现在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而且――”

马琳微笑道:“这我知道,菲尔,我也能感觉得到!但你的这种充沛的精力不可能永远保持下去,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那么多的精力,但毕竟到了这个年龄,还是注意些的好。”

菲尔轻轻松开她的手,走到窗户前,背对着马琳说道:“它永远不会消失。”

“什么永远不会消失?”

“我的精力,我是说――我的意思是说,我觉得我会永远这么年轻。”事实上一直以来他的感觉就是这样,只是这次说了出来而已。马琳叹了口气,一滴眼泪流到了唇边,咸咸的。菲尔给她拿来纸巾,挽起她的手臂,“我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解释。”

“你不用解释,亲爱的,我理解。你厌烦了我,你不想安顿下来。我会渐渐老去,对你的吸引力也会越来越少。”她走进盥洗室,关上门。菲尔有些难过,但他不可能对马琳承诺婚姻和退休生活,因为他知道他会永远年轻,但她会老。再说,他还不想退休。

马琳从盥洗室中走出来,眼睛红红的,但表情镇定。“菲尔,我要去意大利两周,和我的学生一起,我还要去佛罗伦萨看美术展。也许我走后你可以再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如果你真的不想再和我在一起,也不用有什么顾虑,我能挺得住。”说着她哭着跑到门口,菲尔追上去,但没追上。

“马琳!马琳!等下……”她飞快进入电梯离开了。倚靠在打开的门上,菲尔对自己突然变年轻的事感到困惑,他一直没有想过如果马琳退休了会怎样,到那时她还会有吸引力吗?而他难道只会被年轻女人吸引吗?这不是他的做人原则和行事风格,但他身体里的荷尔蒙却不由他来作主。

一场猛烈的暴风雨袭击了纽约城,虽然没有造成停电事故,但电缆连接却被破坏了,没有电缆连接,电视看不成,手机通讯也受到影响,只有他那架老式的转盘电话还能用。这时已接近晚上10点,他想还是看看书吧,电缆的事就不是他能操心的了,至少家里还有电。到了早上,他感觉有点疲累,菲尔决定打电话给电缆公司问问他所在小区的电缆何时可以修复。

“先生您好!可能过几天才能到你们小区来,可能三天吧。这场暴风雨破坏了我们所有的基础设施,不过我们会努力尽快恢复电缆服务的。”一个训练有素的女声说道。

“你们不会明白的!我得查一下我的PayPal账户,而且……”

“很多人也像您一样,先生。我说过,我们会尽最大努力的。客户第一嘛!”菲尔挂了电话,几个月来第一次感觉很累,他吞了一片阿斯匹林。这是怎么回事呢?他穿上长雨衣,带上公文包,打着哈欠去上课。

讲完课出演讲厅时,他的膝盖又开始疼了起来,可是手杖却不知放哪去了。“对不起!”走到艾弗里演讲厅圆环形的楼梯间时,他撞到了路过的一位学生身上。

“卡尔瓦瑟教授,您没事吧?”年轻的女学生扶住了菲尔的胳膊,他还是站不起来。于是他俩只能一起坐在台阶上,狭小的楼梯间里围上了一群学生。“别担心,我们扶您。这样子您自己去乘电梯可不行!”

“不!我没事。不过还是谢谢你。我现在感觉好些了,你去忙吧。”说着,菲尔就想自己站起来,周围的学生争先恐后上来扶他。

“谢谢大家了,不过我真没事了,现在我可以自己走了。”菲尔想往前迈步,但膝盖处传来的剧痛就像有人用刀子在剜他的肉一样。“哎哟!”他歪倒在另一位学生怀里。尴尬之下,他只得让学生们扶着走到电梯间,安顿在电梯里坐下。

麦吉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图书管理员,一瘸一拐来到菲尔身边坐下,将拐杖放在两腿间,两只手撑在拐杖上,两道浓密的灰白眉毛皱了起来。“菲尔,你脸色看起来不好,怎么了?”麦吉说着,打了个喷嚏,吹起披落在鼻尖上的一缕白发,她赶紧掏出一块手帕。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没事,真没事――”

“好了,这个我比你明白。给,拿上我的拐杖,我没事。”麦吉递过她的拐杖,菲尔接了过去。

“也许只是一时头晕,过会就好了。我该回家了,你的手杖就借我了。你不用它真的行吗?”菲尔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叹了口气道。

“你拿着,没事,菲尔。我办公室里还有根备用的。找个学生帮我拿过来就行。我听说你这阵子一直在城里转悠,有时间来看看我们这些老骨头,回去好好休息吧!”在麦吉的帮助下,菲尔倚着拐杖站了起来。围着的学生散了开来,默默给他让路。

“我想我是要好好休息休息了,”菲尔说着,步履蹒跚地穿过开着的大门,乘坐一号地铁回家,在百老汇79号街下了地铁,回到家倒在床上不住地喘气。

电话响了起来。

“请问哪位?”菲尔深吸一口气接了电话。

“您好先生。请卡尔瓦瑟先生接电话。这里是花旗银行②。”一个严肃的声音说道。

“我就是。”

“那好。我能请问一下您的出生日期吗?”

“当然。我的出生日期是1924年12月6号,”菲尔又艰难地喘了一口气。

“请说一下您的社会保障卡的最后四位数字。”

“6789,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没错,卡尔瓦瑟先生。这里是友情提醒电话,提请您注意,由于您的信用卡超出了透支权限,我们已经停止了您给某个弗登伯格博士账户上的自动付款业务。”

“你说什么?”菲尔冷汗立时下来了。他挂断电话,在钱夹中摸索着寻找弗登伯格博士的名片,名片他一直随身携带着,他在那个老古董电话上开始拨号,一个数字,再一个数字……菲尔已经汗流浃背。

“这里是弗登伯格医生的办公室。他正在度假,假期到1月2号结束。如有急诊,请拨打911,若无急事,请留言。谢谢,节日快乐!”菲尔挂了电话,打了个哈欠。

一阵可怕的虚弱感袭来。他从来都没有像这样疲倦过。大脑里一片空白,他仰面朝天躺倒在柔软舒服的床上,拉过被子。可怕的寒意刺入心髓,他看着那张名片,注意到一个小小箭头指着名片的反面,翻转过来,上面写着:“一旦后续付款中止,您将收到一封提醒邮件,如未能及时恢复付款,弗登伯格医生将停止为您睡觉。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情,您将需要补睡所有没睡的觉。请随时关注您账户上的余款,为您的时间做好预算!”

菲尔闭上了眼睛,宠物猫蜷缩在床脚。很快,菲尔飘然入梦,一睡不醒。

②花旗银行(Citibank):它是当今世界最大的金融服务集团之一,其主要前身是1812年6月16日成立的“纽约城市银行”。

迪米特里埃・梅德尼卡(Dimitrije Medenica),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建筑学院,目前正在写一本短篇故事集和一本长篇系列小说。梅德尼卡与妻子和两个女儿住在美国泽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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