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的洋车夫

时间:2022-10-15 01:01:19

说起洋车并不是现如今什刹海“胡同游”拉着老外串胡同的三轮车,而是19世纪末从日本引进的用人力拖拉的双轮客运车,因此也叫东洋车。最先引进的是上海,当时的东洋车车身很高,木头车轮包铁皮,走起路来哐啷哐啷响,颠得厉害,坐着很不舒服,一般人都不愿问津。后来有了改进,车身放低,用钢丝铁圈代替木轮,外箍实心橡胶车胎,行车时声音小了,车身平稳,乘客也舒服多了,这才渐渐流行起来。这种东洋车在上海一律漆成黄色,非常醒目,所以被称为“黄包车”。后来进一步发展为充气轮胎,同时加强了车的装饰,成了一种流行的新式客运车辆。

到了北京,老北京人说话简洁,“东洋车”干脆就改名叫“洋车”,把拉车的车夫叫“拉洋车的”。虽然只隔着240里,天津人却把洋车叫“胶皮”,拉车的则叫“臭胶皮”,透着对劳动人民的不尊重。

洋车在20世纪初的北京城是一种时髦,大宅门都有自备私车,也是一种社会身份的标志,如同现在的奥迪、宝马一样。私家车装饰得也讲究,车身漆成黑色,满镶铜活,擦得锃明瓦亮,车篷、车帘、车围子、椅垫子、靠背一码都是深蓝色洋布,车前面装着两盏“气死风”四面玻璃的铜车灯,车踏脚(也叫车簸箕)下面安着铜脚铃,坐车的人用脚踩得“铛啷—铛啷”山响,教闲人闪开,透着气派。再看拉车的,脚踏两道脸镶皮包头黑缎子靸鞋,一身青色裤褂翻着雪白的袖口,精神干练,跑起来又快又稳。那年头没有“保时捷”“英菲尼迪”,少爷秧子们飙车,飙的就是洋车。那时阔少爷们都穿着笔挺的洋服,梳着中分,头油抹得锃亮,腿脚都好,可人人都拄着一条文明棍。女士们电烫的飞机发,旗袍的开叉高到大腿,时髦开放不亚于现在的时尚明星。这些官宦字弟、富家阔少西装革履牵洋狗拥美妇,成群结队坐着私家洋车,脚踩铜铃叮当乱响,手中高擎文明棍驱赶着车夫。十几辆洋车争先恐后,吹口哨打榧子大呼小叫,弄得街头鸡飞狗跳,路人侧目。此等景象,也算是那年头北京街头一景。当然,比起现在“富二代”什么“二环十三郎”来,又是小巫见大巫了。

那年头还有一种就是包月车。有的是用户自备车辆,有的是车夫自带车辆,专车专用,按月给钱。用得起包月车的大多是官府职员、买卖人家、大学教授、著名演员。据说著名京剧演员唱大花脸的金少山先生,坐的就是包月车。到晚上东安市场戏园子散了戏之后,也像现在一样,一大帮追星族围在大门口等着见金先生一面,另有一大帮乞丐、穷孩子围着,等着金先生赏钱。金先生出了戏园子坐上包月车,从大褂兜里掏出一大把铜子儿向后面这么一撒,脚踏铜铃绝尘而去。围观的群众高声喊好,乞丐和穷孩子争抢地上的铜钱,嘴里还不忘了喊,谢金先生赏!据说只要金先生去园子,天天如此。那年头一大枚铜子儿可以买俩烧饼,一小枚铜子儿能喝一碗豆汁,外带白吃咸菜。金先生一把铜子儿不多,穷孩子当晚可以不用挨饿,也算是一件实实在在的善事。不像现在老是听说明星“诈捐门”什么的。

再往下就是拉散座的洋车了,也分三六九等。头一等是车夫自己置办的车,车也干净,人也精神,拉坐儿就多,钱也挣得多。拉一天车,一家老小别的不敢说,杂和面窝头能吃饱。

穷人买不起车,就得赁人家的车了。专门有开车场子的,规模从百十辆到几十辆不等,车分新旧好坏,车份多少不等,按天交份。这路老板一般都是江湖混混,黑白两道都行得通,最典型的就是老舍先生话剧《骆驼祥子》里的刘四爷。车夫赁车得有人作保,写下字据,要不你把人家车拉走卖了怎么办!车份有先交、后交,一般老东老伙彼此信任,车份可以后交。那年头车场子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交了车份管饱”——车场子有大锅,蒸窝头、熬白菜,拉车的晚上回来交了车份,可以饱吃一顿。年轻没家的车夫晚上交一点房钱,可以住在车场的大通铺。现如今出租车司机给公司交车份的说法,正是从旧社会车场演变过来的,只是没了“交了车份管饱”的规矩,开车的师傅您得自备干粮自备水。这路拉人家车的车夫跟拉自己车的可就没法比了,差距就如同当今个体出租车司机和公司出租车司机一个样。那年头拉车的都是干一天吃一天,家无隔夜粮。赶上阴天下雨拉不上坐,交不上车份不说,一家人可能连粥都喝不上。

后来,北京城引进了有轨电车,拉的人多,跑得又快,票价又便宜,对拉洋车的生计形成了威胁。《残冬京华图》中,在东单路口,大群的洋车夫拉着洋车围堵电车道路,警察挥舞警棍追赶驱散车夫的画面,记录的就是这一冲突。

警察与拉洋车的是一对矛盾,旧社会的警察可没有现在的警察文明礼貌,抓到拉车的用警棍打不说,还可能把你的车垫子抢走。洋车没了车垫子,就是一层硬木板,坐下硌屁股,谁还来坐你的洋车?拉不着坐儿,就得饿肚子。那年头拉洋车的是人下人,谁都能欺负。

咱们今天要说的“妞儿德子”,也是一位洋车夫。所幸他拉的是自己的车,相当于如今的个体出租车,自己给自己当老板,除去警察,天王老子也不怕。“德子”是孤儿,既无父母,也无兄弟姊妹,孤身一人和我们家同住在一个大杂院里。他原来给宅门拉包月,后来主家调任到别处当官,看“德子”可怜,又为人忠厚,服务不错,临走就把自家的洋车赏给了他,算是给了他一条生计和饭碗。那“德子”前面为什么还要加上一个“妞儿”呢?只因为“德子”是独生子,从小儿身子骨单薄,没出三岁还得了一场天花,差一点要了小命。爹妈为了好养活,就把小子当姑娘养。从小就给穿花袄,留小辫,一直养到十来岁,不知不觉说话做派就女里女气的。因此上,街坊邻居就送了他个外号“妞儿德子”。

听我二姨说,“妞儿德子”长得寒碜,细篾儿剌的眼睛(形容眼睛太小,又是单眼皮)还近视,高颧骨小嘴,有几个浅白麻子,说话燕语莺声,一笑就捂嘴。头上长过秃疮,有些地方不长头发,俗话叫花斑秃,无冬历夏戴一顶鸭舌帽。虽说如此,他却爱美,好干净,衣裳天天洗,天天换。脸上抹雪花膏,总拿着一面小镜子,没事就照。德子的车好,又是自己的,不愁拉不上坐。孤身一人,正所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因此,拉车并不勤快,常常是晚出早归,有时干脆不出车,在家里扯闲白。他从不跟男爷们一道耍钱、喝酒,却总爱跟街坊婶子大娘一块堆儿聊天。“妞儿德子”没家室,一些缝补拆洗的事,街坊邻居的婶子大娘就帮助干了。帮他拆洗的棉袄,缝补的裤褂,“妞儿德子”总是要举到眼睛跟前细细地瞧看,一迭声地夸赞手艺好,针脚细密,说一大堆千恩万谢的客气话。

“妞儿德子”没脾气,说话又逗,孩子们都喜欢他。平日里“德子”好做白日梦,闲来无事孩子们总是围着听他讲故事。故事的内容永远不变,讲的是他后来发了大财,盖了三进三出的大宅子——那房子好得跟一块砖抠的似的,前出廊子后出厦;还在北京开了好多家钱庄、饭庄、绸缎庄、西服庄;又娶了好几房姨太太,生了三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大闺女叫兰香,二闺女叫玉茹,三闺女叫金秀。大闺女嫁给总长,二闺女嫁给了司令,三闺女嫁给了开买卖的。他过六十大寿,大女婿送的是汽车,二女婿派来了军乐队,三女婿送的大洋钱四个人都抬不动。院里头搭着大棚,请的是北京城最有名的厨子,开的是流水席,上的是坛子肉、扣肉,肥卤鸡、香酥鸡,江米瓤鸭子、八宝烩鸭羹,清蒸蛤什蟆、松鼠桂花鱼……别看“妞儿德子”是穷人,可是人家在宅门里拉过车,没吃过也见过,说起来是一套一套的。这帮穷孩子听得是满嘴流哈喇子。一般听到这里总要问,“‘妞儿德子’你的好吃的请不请我们吃呀?他一定会回答,请啊!可是我还没发财呐。等我发财了,我请老街坊们吃东兴楼的烧鸭子,人人管够!

可是“妞儿德子”有一项顶头的大忌讳,就是任谁也不能动他头顶上的鸭舌帽,谁动,他跟谁急。老年间北京城有那么一个“四不动”的歌谣,讲的是“秃子的帽子,大姑娘的腰,赶车的鞭子,厨子的刀”,这四样东西,不能随便乱动,动了人家跟你急。有一回,“妞儿德子”没出车,倚在窗根底下晒太阳打瞌睡,我二舅小时候淘气,悄悄地过去把他的帽子摘了。“德子”惊醒了,急得他一手捂住脑袋,一手赶紧满地找帽子,气得满脸通红,差了声地喊着:“大姑奶奶,瞧瞧你们家大年哪,真讨厌!”这是他数落孩子最重的话。我二舅本想开个玩笑,没想到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害怕挨姥姥打,赶紧跑到大街上去了。

那一年,日本鬼子进了北京。日本鬼子说北京人不懂文明不讲礼貌,见着中国人就叫人家给他脱帽鞠躬,不鞠躬就打。“妞儿德子”胆小,不敢惹日本鬼子,叫鞠躬可以,叫脱帽,是说什么也不干。为了这个,挨了日本鬼子好几个大嘴巴子。“德子”哭着回来,在家里躺了三天,心里恨死了该死的日本鬼子。

我们的胡同里也住进了一家日本人。男的不知是干什么的,穿着西装,戴眼镜,留小胡子,腋下夹着皮包,走着上班,阴沉着脸从不和街坊邻居打招呼。女的穿和服,低眉顺眼,见人就鞠躬。那两个男孩子可邪乎,比着肩也就八九岁,生驴野马一般,手里老拿着一根竹片子,当东洋刀耍,见着胡同里的孩子就拿着当靶子,追着砍,追着打。人家大人见着了护着,他就拿脑袋撞人家,把老太太一撞一个仰壳。你要说那个日本娘们客气吧,她却从来不管教这两只小畜生,好像他们天生就应当这么横行霸道。

这两只小畜生在日本学校念书。日本娘们就找“妞儿德子”每天接送,钱倒是给,就是看着这两个小兔崽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可是哪儿有辙呀,人家有宪兵队,亡国奴的滋味,可真不是人受的。“妞儿德子”嘴底下老念叨着这么一句话,“钱好挣,屎难吃。王八好当,气难生”。

话说有这么一天,“妞儿德子”接这俩小畜生放学。这俩小兔崽子不老实,坐在车上耍弄他那破竹刀片子,在德子身上是又捅又戳。德子只能忍着气,拉车往家走。没想到这个小畜生要搞恶作剧,拿竹片子捅掉了他的鸭舌帽。这可动了德子的心肝,哪还顾得车上的两个小畜生啊,低下头就找帽子。这一分心,两个胳膊可就管不住了。两手一抬,把杆朝天,车可就打了天秤了。洋车哪儿都好,就是重心在后面车轴上,行驶中全靠车夫压着把杆,保持平衡。一旦车夫撒手,洋车后重前轻,一定要向后倾翻,北京的俗话就叫“打天秤”。这俩半大小子,分量本来就不轻,再加上瞎折腾没防备,一下子从洋车里折出去,摔得真不轻。德子一看闯了大祸,哪敢再回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拉起洋车头也不回就跑出了城。第二天街坊邻居都知道德子出事了,大家为他捏着一把汗。宪兵队、警察局都来找过,可始终没有他的下落。

直等到小日本投降,有人在大街上碰见过“妞儿德子”。身上穿着西装,脚下踩着皮鞋,头上还没少了那顶招牌式的鸭舌帽。据他说,那年逃出北京城,把洋车卖了,走到丰台买了一张去南边的车票,投奔了国军。在国军里学会了开汽车,也为打日本出过不少力。等到日本投降,“妞儿德子”无心做官,又嫌军队太苦,就跑回了北京城,在大宅门里给人家开汽车。那年头开汽车可是好职业,不但挣钱多,而且面子风光。街坊邻居都说“妞儿德子”混得不错,可听他自己说,还是单身一人,太太没娶,把三个如花似玉的小姐也耽误了。抗战八年,混到光复,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临别撂下一句话,“老少爷们等我发财,我请大家伙儿到东兴楼吃烧鸭子,人人管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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