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他忆念中的故乡

时间:2022-10-14 08:33:39

沈立德的记性已经不太好了。那天他对陶婉清说,他的生日是冬月初一,他要做生。陶婉清拍拍他的手说好,转头对我说:“你看,尽是乱说,他哪里是冬月初一生的?”

沈立德的脑子开始有一点糊涂的迹象了。这也难怪,他已经 95岁了。像他这样说话声如洪钟,还坚持锻炼身体的 95岁老人,全市都找不出几个。所以市里搞“健康老人”评选,沈立德老人荣耀上榜,喜孜孜戴了朵大红花回来。

沈立德记错了自己的生日,却记得住那些更久远的事。比如他的家族源自遥远的湖州,那个富庶之地出产丝绸、湖笔、茶叶和杭白菊,太湖里有鳞光闪耀的白虾和银鱼。沈立德说这些的时候眼里有光,他说,杭嘉湖平原是真正的江南。

实际上,湖州一直只在沈立德的想象里。他在重庆生、长大和老去,并没有回过那个忆念中的祖籍。他的祖先从浙江湖州迁至湘南,再辗转来到重庆地界,到他已是第三辈。多年以后,沈立德的一个画家侄子编了一本族谱,沈立德珍藏在书柜里,时常翻看。他的子孙们各有各忙,对家族故事都没有太大兴趣了,只有一个侄孙女,也就是我,还时不时缠着他讲点老故事。

沈立德兄弟三人,二哥战死台儿庄,大哥在老家当医生。在沈立德的叙述中,大哥仁心济世,医术高明,碰到穷苦病人会主动免医药费,在老家有口皆碑。

1945年,抗战胜利时,沈立德刚从立信会计学校毕业一年,在重庆一家银行做事。我看过他年轻时的照片,穿风衣,清俊,玉树临风的样子。那时他还没遇到陶婉清。

在那之前,沈立德交过一个女朋友。他背着陶婉清跟我说,“很漂亮。”但他常常一转口风又教育我:“不要年纪轻轻就去谈爱情。”原因是那段年轻的恋情无疾而终,漂亮女朋友突然消失,下落不明。

1948年,重庆流行一首打油诗:“踏进茅房去拉屎,突然忘记带草纸。袋里掏出百元钱,擦擦屁股满合适。”因为物价飞涨,提出去一袋金圆券,提回来只有半袋米。那一年,更有一件事对沈立德雪上加霜:大哥患病去世,家族重担落到了 25岁的沈立德肩上。

悲痛过后,有人给沈立德介绍了一个结婚对象,就是陶婉清。陶婉清出身富商之家,容貌清秀,精明能干。婚后不久,重庆解放,夫妇二人响应国家号召来到郊县,参与筹备当地的人民银行。

在郊县,沈立德和陶婉清的四个儿女相继出生。

期间,沈立德被打成黑权威,被发配到小镇当储蓄所主任,陶婉清留在城里,谨言慎行。我记得有次家里收到一封来自美国寄给沈立德的航空邮件,寄信人是他早年的一个老同学。陶婉清对这类“海外关系”紧张万分,当即把信烧了,地址也没留下。

沈立德和陶婉清的子女中有三个当了知青,一个因病留城。粉碎后,他们相继考上大学和中专,后定居国内各地。再提一笔,当年大哥去世后,沈立德和陶婉清辛苦资助四个侄子读书,如今他们都有了自己的孙辈。

2010年沈立德 90大寿,家族大聚会。沈立德上台介绍长寿心得,声音震得麦克风尖叫。陶婉清前几年患癌,手术后身上多了个尿袋,但那双老银行的精明眼仍锐利如昔。

2009年我回重庆,陶婉清告诉我,沈立德当年那段下落不明的恋情终于有了答案。原来那位漂亮的女朋友是地下党,失踪是去了游击队,后在中被迫害致死。得知消息,陶婉清和沈立德到南山的公墓去寻访过她的墓地,还带去了一束她最爱的腊梅。

沈立德又在说做生的事。他们的大女儿,我的大姑姑,在一旁说,好,等你一百岁的时候,我们做个大的!

陶婉清侧过脸,微笑着小声对我说:“他想做就做吧,到时我可能都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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