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眼看见了父亲的骨灰

时间:2022-05-26 10:58:11

我亲眼看见了父亲的骨灰

人死后,肉体被那个著名的大炉子烧掉了,成了灰,放在一个做得挺肃穆的盒子里面。这是世界上最多的盒子,人手一份,活着的人总会有一天,得到一份。当然,里面装着骨灰。

我的父亲在人间活了97年。然后,他一个人呆在这个盒子里面,变成了灰。父亲即将死去的那个晚上,我用手摸着他还热着的身体,知道再过几个小时,这个身体就会凉了,再过几十个小时,这个身体就变成灰了。我倔强地体味着这个彻骨的感觉。然后,这个想法一点儿也没有走样。现在,父亲在这个盒子里呆了一百天了。

母亲的骨灰在百灵园里等着父亲,已经等了29年。清明节,母亲的骨灰和父亲的骨灰就要待在一起了,不知道他们在天国,是不是因此而接上了头。

但是,父亲的生命还有前期的版本。父亲年轻的时候在农村,是个特别聪明的小伙子。父亲长得英俊,很有人缘。他在十几岁就成家了,和一个大他两岁的女人。生下了女儿,父亲就外出上学了。那个时候,成家只要个仪式,不需要法律证明的。后来,父亲参加了傅作义的部队,在那里当教官。这样,那个女人,就一个人呆在农村里面。她苦等着父亲,带着一个女儿。回到北京的父亲,不再回农村了。和父亲出来的几个青年人,都没有回到农村去。父亲终究在北京,找到了我的妈妈,和我妈结婚了,把这个女人给丢了。我的母亲姓左,湖南人,是左宗棠的第四代后裔。

我从小在青岛长大,籍贯只是一个家乡一样的名词。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他们大我特别多。我是个老生子,父亲母亲很老了才生下我,我一直想我应该是一次意外的产物。直到1999年底,我才第一次回老家,那个叫夏津的地方。那个时候我母亲已经去世。我才知道那里还有一个老太太,背负着那样凄凉的命运。老太太的女儿二十几岁就去世了,那个荒诞的年代,又病又饿死去的,留下一个女儿,也就是老太太的孙女,叫彩霞。彩霞一直养着老太太,送她终老。彩霞大我好几岁,叫我姨。我一直不好意思应答。我们回老家的这个时候,父亲已经八十多岁,老太太也八十多岁。父亲和她,早已是陌生人。那个老太太真是和善,笑得那样谦洁,没有一个细菌那么大点的怨气,对我们那么亲那么疼。我替她凉呵,替一个女人命运的凉。

现在,父亲和老太太都作古了,都在97岁这个时候。父亲去世的那一天,是我母亲的生日。这个老太太的骨灰,竟然在老家等了父亲两年。我们心疼还没有被仪式下葬的这个女人,心疼她的苦命,还有,那种只有天上才懂得的命运链条上的因缘,比血缘更深重。我们决定,把父亲的骨灰分成两半,一半陪母亲,一半在清明节送回乡下,陪她。

前几天,我们兄妹三个,还有我嫂子,去了火化场,取出父亲的骨灰盒。盒子里是父亲的骨灰呵,如果没有这样的境遇,父亲的骨灰会一辈子被我们的双手捧着,不会被我们打开的。我们不忍心随便看它们呵。这一次,我们找了个有阳光洒下来的草地上,打开父亲的骨灰盒。骨灰盒里的骨灰是被一个透明的大塑料袋子装着的,袋子很厚,打着结系了个扣子。我们打开了塑料袋子。我们亲眼看到了这些烧成了骨头的东西呵,它们曾经是我父亲的血肉。我们一边和父亲说着话,一边分开骨灰。放在盒子里的骨灰,比我想象中数量要多,比我想象得要粗,颗粒要大,当然,也有不少细细的那种碎末子,那种真实的灰,哲学意义上的灰。烧得很白,看得出来,炉火舔噬父亲的肉体,很旺,要命的那种旺。看着父亲的骨灰,我亲切,又心疼,还惊悚。

我的父亲,现在就成了这样的灰尘呵,住在一个几十平方厘米的盒子里。他要求的已经这么少。活着的时候,他的要求也不多,像一朵黄花那样卑微。我的父亲呵,终于可以不受人间的罪了,我亲眼看到,死亡是怎样以它的霸道索要一个老人的命。父亲咽气的那天晚上,我在写诗。我写道:爸爸 你已瘦到没有/全人类属你衰弱/死亡对你的缠绵却毫不松动/像个旺盛的男人一点也不阳痿/爸爸 你这么老的一个人呵/已经没有一丝力气拿出来抵抗/连一个蚂蚁都打不过/爸爸 你老旧得毫无敌意/谁让你连喘气的权力都不允许了呵/我的只剩下一把骨头了的爸爸我的/差几百天就一百岁了的爸爸呵……

我们活着的人,尚且活着的人,最后的命运,无一例外的命运,无非也是变成这样一个塑料袋子里面的骨灰。这难道还有什么可讨论的吗?是的,我们这些尚在活着的人,一个连一平方米还不足的肉做的身体,活着的时候都在干什么呵?我们要得那么多,要比我们的身体大上几万倍的地方,装载的无非就是这么个小小的肉体。

想想吧,不仅只在火化场里面的这一点时间的想,我们的明天,也多想想,不停地想想,是不是应该比过去明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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