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节 第2期

时间:2022-10-13 02:24:16

去年这天,姚雪娟碰到了李春荣,当时他们的摊位设在一起。姚雪娟搭帆布顶篷的时候,李春荣已设好了摊。双方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火花。之后李春荣就来帮忙,姚雪娟的公公高德奎也从船上下来,坐着看李春荣忙。看了一阵,说是去看老朋友陈结巴,就走了,这样李春荣忙碌得更欢了。等一切收拾完,姚雪娟把绞干的毛巾递过去,李春荣伸手接的同时,顺便就想亲她,姚雪娟连忙躲开。“是怕你阿公知道?”李春荣拉了一把姚雪娟,她再一次躲开。

今年这一天的上午,高德奎同样也是走开了,姚雪娟知道,公公中午肯定回不来了。交流会在重固,离他去的县城有近二十里路,一个来回要两个多小时。近午时分,摊位上就她一个,因此她不准备吃饭,省得走回船上一趟……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光顾搪瓷摊位的人还很少。虽然这是河东街“黄金地段”。背面十几米远就是东庙。每年农历八月,这里的“十八节”庙会,人声鼎沸,现在叫城乡物资交流会。苏、浙、沪客商驾着大小各式船只早已经云集此地,四条水路泊满船只,尤其横泾河更是桅樯林立。船上的艳丽女子,也使沉寂的重固集镇风景异常,许多本地年轻男人。甚至中老年男人天天往这里赶,看戏一样看她们。

李春荣做着买卖,开始确实也看过那些女人,他经常让一旁的姚雪娟照顾摊位,自己到河东河西去逛荡。确实是仔细看哪个女人的面孔,哪个女人的胸,想跟哪个女人搭讪。可为什么看来看去。“十八节”的女人都没有身边的姚雪娟好。以后他不再走了,稳稳坐在自己摊位里,有时帮姚雪娟张罗搪瓷家什,忘了照顾自己的竹器。因此去年的“十八节”,李春荣没有赚到钱。算上花在看各地夜戏班子及风味小吃上的钱。他是亏了点。但也赚了――认识了刚失去丈夫的姚雪娟。

一般是高德奎先回船吃中饭,然后来替换姚雪娟。这天中午,只见姚雪娟一直坐着。

“你阿公呢?”李春荣问姚雪娟。

“去县医院了。”

“吃饭呢?”

“中午他回不来。我就不吃了。”

李春荣招呼隔壁卖锄头铁搭的老黄,请他代看摊位。

“走,到后街吃豆沙馒头去。”他说。

姚雪娟摇摇头。刚才有顾客来看搪瓷夜壶,李春荣在一边撺掇着,暗地里攥了一下姚雪娟的手……还记得去年同李春荣在夜市上吃的小馄饨,皮薄汤浓,想起来是那么鲜,那夜,他们往回慢慢走,到了一个巷子暗处,记得李春荣有力地一抱。让她真有点激动……只是现在,她还真没想好,不太想跟他去吃东西。“十八节”才开始,现在就让李春荣活络得逞,到了“十八节”结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体。

姚雪娟听任肚子咕咕叫,说:“不吃了,我不饿的。”

“还是回船去吃吧。”李春荣说。

“真的不想吃。”

“那等着。我去买。”

“不要不要。”姚雪娟急了,“那……帮我看着吧,我去吃。”

没等他说话,姚雪娟起身走了,在河东街熙熙攘攘的人流里走了一程来到桥堍下。她家的船就泊在“泰安桥”的桥拱附近。桥上人头攒动,晚上行人渐少,公公高德奎就在桥上坐着,倚住桥栏抽烟。桥栏上刻着云纹,望柱上刻有石狮、竹节。桥栏尽头处有抱鼓收尾。拱桥顶的龙门石上刻着暗八仙图案。姚雪娟记得去年“十八节”,一位苏州来的女客商,从这桥上往河里纵身一跳,就在“十八节”收尾前的那一夜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饭是一早就烧好了的。三顿饭烧在一起。放在篾箩里,上面遮着毛巾,用一根细绳吊在船舷旁的水面上。

把饭篾箩拿进舱,才想起今天没有备菜,方口瓮里有咸菜,冲了一碗虾米酱油汤,没有吃几口,船摇晃了一下,眼前猛地一暗。

李春荣笑眯眯地站在她的面前。在她愣怔时,李春荣盘腿坐在舱板上,把油纸包着的四个豆沙馒头放在矮腿小桌上。

“你吃吧。”姚雪娟说着,扒拉碗中的饭。

“我吃了,别客气,趁热吃了吧。”

姚雪娟看着桌上的馒头,自得像新刷的墙。

“吃几个馒头怕什么,又不是要调换什么。”李春荣说。

“知道你不是,是我不想吃。”姚雪娟说。

“买来了,你就吃吧。”李春荣抓一个馒头放到姚雪娟碗里。

之后。李春荣又抓了三次。姚雪娟挺怕李春荣还有别的什么动作,但是没有,他的脚也没有从方桌的四条矮腿间伸过来。只是静静地看她嚼嘴里的馒头。她尽量不露出好吃的表情,慢慢地嚼。想到吃,这一点公公是很舍得的,每顿有荤菜,他的筷子只夹素菜……从她嫁过来到现在,高德奎对儿子、儿媳一直很好,丈夫虽不是公公亲生,丈夫有病,她一直没怀上孩子,公公总是乐呵呵的,爽朗,脸色红润,每月都把自己的积蓄补贴给当家的儿媳,丈夫死后。公公与她吃在一起,依旧十分照顾她……今天晓得公公要出门,她懒得做,却让李春荣看到自己吃咸菜酱油汤,她有点难为情。

姚雪娟收拾碗筷。

“看上去你有怨气。”李春荣说。

姚雪娟没吱声,把碗筷、馒头纸归拢到脚旁的篾篮里。想起身去洗,听到李春荣说话,就没有动。

“已经一年过去了。有什么想不开的?”他说。

姚雪娟不知该怎么回答,目光穿过卷帘的船窗,宽阔的河面上,水色清亮,几只长喙水鸟来回飞掠,传来婉转的鸣声。有一对水鸟停在水面上开始交颈。

李春荣动了一下嘴唇,有点结巴。

“……为啥你不改嫁?”

姚雪娟回过脸看李春荣。她的目光让李春荣害怕。

“你阿公是单身,你再不找,有人会说闲话的。”

“什么?”姚雪娟像是没听清李春荣的话。

“怕你名声不好。”

“我已经被人嚼惯舌头,叫我嫁给谁?”姚雪娟低着头说。

李春荣指指自己,姚雪娟没有反应。

李春荣想到高德奎与姚雪娟站在船板上的画面。在他眼里,他们公媳之间像是从不讲话,只有动作上的配合,一个搬东西,一个往摊位上摆放,没有见到他们说笑。

船窗外有一股水气袭来,他们突然无话可说。

姚雪娟有点后悔自己刚才的回答。

“有水气,帘子放了吧?”李春荣说。

姚雪娟点头。李春荣探身把船帘放落,舱内的光线随之暗了好多。

李春荣安静地坐在姚雪娟对面。姚雪娟不知他今天为什么这样,周围没有人,用不着避眼目了,怎么他这样本分。

“你今天蛮老实的。”

说着,她把自己的手放在小方桌上。

“你一直反感我动手动脚嘛。”李春荣说。

“是真的反感,你一直要动。”

“我现在不是不动吗?”

“所以我奇怪。”

“现在反而不想了。”李春荣说,“我要你自愿。”

“以前是不情愿的。”

“你从没自愿过,你的手一直像条白鱼,从我手里滑脱。”

姚雪娟注视李春荣,笑。

“现在不是鱼了,不会滑掉的。”

她的目光落在方桌上,她掌心朝上。现在这段时间。她一直在等待李春荣。

于是李春荣抓住了姚雪娟的手,攥紧她的手腕。肚子挤住小方桌边沿,方桌另一边,也顶在姚雪娟的腹部。姚雪娟想往回抽走。李春荣抓得很紧,站起来,用脚把两人间的方桌拨到

一边。姚雪娟也站了起来,想把李春荣从自己的身上推开。李春荣的手是两根老藤,绕在姚雪娟的身上。姚雪娟推李春荣,怎么也推不开。脚下的船左右摇晃得厉害。

“我要叫了,你再不松手。”姚雪娟推搡李春荣。

李春荣终于感觉到无趣,颓然垂下双手,后退,气喘吁吁看着姚雪娟。姚雪娟也看着他,胸脯一起一伏。忽然间,姚雪娟挨过去,身体贴着李春荣。握住李春荣的手。

“夜里八点,到船上来好吗?”姚雪娟说。

李春荣一时没有反应,姚雪娟重复了一遍。

“做什么?”李春荣瓮声瓮气回答。

“想做什么,就给你。”

李春荣吃不准姚雪娟的路数了。感觉她贴近的柔暖的身子,李春荣的呼吸急促起来。暗暗抑制自己,一切留到晚上吧。他想。这时有一丝疑虑袭上心来。那她公公夜里不在船上?

“八点?你阿公呢?”他问。

姚雪娟说:“他在桥上抽烟。”

“不是害我吧?他回船来怎么办?”

“不会的。他总在我迷迷糊糊快睡着时才回船的。”

“我不来。”

姚雪娟更紧地贴住了李春荣,李春荣有了反应,经验告诉他,如果他主动,姚雪娟会又一次躲开他的。但此刻他真不想让姚雪娟柔柔暖暖的身子离开他。

“即使他回船上来,怕他什么?他不是你对手。”姚雪娟说。

“我不想跟他斗。”

姚雪娟低下头,空气变得凝重了。

“跟他斗。我就弄翻船。”李春荣说。

姚雪娟不说话,抱着李春荣。

“你落水要紧吗?”他说。

“我会游水。”姚雪娟说。

李春荣看一眼船窗。帘子遮盖得严严实实。他感到一种委屈。他知道姚雪娟面临着选择,牵挂着她的公公。水气从帘子缝里穿过来,很凉爽,让他清醒。“你阿公肯定不会游水。”李春荣自言自语。

“我会的,我会把他拖上岸。”她说。

“我晚上不过来。”李春荣说。

说这话时。莫名的悲哀漫上李春荣的心头。紧贴姚雪娟的身体,他放不开这个女人,就想一直这样抱着她……

傍晚时分,横泾河两岸的一个个水阶上站满了打赤膊洗澡的男子。其中有本地人,也有参加“十八节”物资交流会的各地客商。他们往往跳到河里游几个来回,不着急去看后街各地戏班子的演出,在河里花费好长时间。整个横泾河水浪翻滚。扑腾之声此起彼伏。时不时地响起“哗”的水声。有一条白白的肉身蹿上岸边的水阶,薄暮中,也依稀看到某个浑身精赤的暗影。而附近另一段水阶,是一些中年妇女在洗澡,她们身上的薄布衫,被河水浸湿,紧贴身体,勾出曲线。有几件布衫是淡色,明显映出内里深色的突起和暗影。因为有这样的妇女在河中,薄暮中的河东街、河西街上,就会发出亮光,吸引那些站立着没有下河的闲散男人。目光直溜溜徘徊。总是隔不多久,一名女子在河中尖叫一声,然后看她突然蹿上岸来,像是摆脱水里可怕的蚂蝗或者大条的水蛇。于是他们贪婪地看她,等待她走近来,注意女子身上的薄布衫,甚至注意刚受袭击的某个部位。女子是恼怒的,抹着满脸的水,嘴里狠狠咒骂屈死、杀千刀之类的话,可第二天的傍晚,她们依旧禁不住这样跳入河中,像是忘了昨天的屈辱。

江南的八月,依旧日长。晚上八点左右,笼罩在一层薄暮中的横泾河两岸仍是能见度很高,随时间的推移,一缕缕夜的霾气在四周浮动,像一条条游龙,吞噬白天遗留下来的燥热,喷吐本该属于江南之夜的凉意。泰安桥上,行走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倚着桥栏或坐在桥阶上乘凉的人却多了。

桥下,高德奎家的船身激烈晃动起来。一条浑身精湿的躯身挂在木船左侧的船窗上,整船朝左侧大角度倾斜,这躯体猛地一扭,滑入窗内,船迅速恢复了正常。

船内很暗,进入船内的李春荣熟练地爬到里舱。躺在凉席上的姚雪娟,直起腰坐了起来。

“呵呵,他没在,你就想弄翻船?”姚雪娟轻声说。

李春荣穿着短裤,着黑黝黝的身体在黑暗中泛着一层油光。他抱住姚雪娟,弄湿了姚雪娟的纱衫,姚雪娟没有挣脱,两人朝舱底上的草席倒下。

“不是说不来的吗?”姚雪娟贴着他说。

李春荣没有吱声,只手忙脚乱地动作。被姚雪娟攥紧了他的手。

“不急不急,先躺着讲会话。”姚雪娟低声说。

李春荣还是急,姚雪娟两只手拼命地攥住他。

“不是说要什么,就给我吗?”李春荣说。

“也不能一下子就要呀,躺一会。”姚雪娟近乎哀求了。

李春荣安静下来,搂住姚雪娟的胸口。姚雪娟没有阻止。李春荣无奈地躺着。挺怕还没有做成事,高德奎就回来了,那就很惨,就算能在高德奎发现前顺利溜走。如果成事,即使被高德奎撞上,挨他几下老拳,弄翻了这木船,给他带来什么麻烦,也值得承受。

李春荣不想说话,躺不下去,缓慢压到姚雪娟的身上,姚雪娟没有去抓李春荣的手,只攥住了自己裤带。她竖着耳朵,极力捕捉着引板、船梢头是否突然有脚步声。没有。

这时如果从泰安桥的一侧向下望,会看到高德奎家的木船在轻微地左右晃动,系在岸边船缆石上的缆绳,一伸一缩,牛鼻石发出嗦嗦的声音。

“再躺一会,保证依你。”姚雪娟说。

姚雪娟知道自己不在状态,李春荣也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很硬,尽量往一边倒转,她抓住裤腰的手也十分坚定。

“你真会弄人。”李春荣从姚雪娟的身上翻下来。在舱板上摸索自己的短裤,想迅速离开这里。

姚雪娟却扳过他的肩膀,让他重新躺在自己一侧。李春荣想再次坐起来,她就再次扳倒他,抚摩他肩膀,李春荣不动了,朝天躺着,两眼看着黑黝黝的乌毡舱顶。

“你与你阿公好了?”李春荣突然问。

船舷旁有一阵响亮的划水声喧哗,李春荣的心跳到了嗓子口。片刻工夫后,这划水声就远去了。

“没有呀,”姚雪娟说,“别怪我,本来是想和你好的。你来我又怕了……”

“你们都是好人,都对我好。”姚雪娟说。

“我其实很笨,”李春荣说,“本来是不恨你阿公的。”

“不要恨他,恨我好了。”姚雪娟叹了一口气。

她觉得今天有点特别,平时高德奎都在九点左右上船,今天没有。她在八点前看到他在泰安桥栏上抽烟的。

“那怎么办,等不及,我就找别的女人过了。”李春荣说。

“我要想想。”姚雪娟的声音很无力,“我难过,要不要离开这里,离开我公公,我一直不去想。想到了就很烦……”

姚雪娟泪流满面。

“你是哪年嫁到高家的?”李春荣问。

“十八岁就嫁去了,已经十年了,现在再嫁你……我两手空空地走掉?也不甘心的。”

女人呜呜地哭起来。

李春荣说:“我不在乎的,只要你答应。”

“我没想好……叫你来。是想今天就决定的,可你来了,我又怕起来……”姚雪娟泪流满面。

两人静了很久,两人的手都松开了,听着水声……

李春荣像是什么都懂了,也像是一直恍惚,无意间,手摸索到自己的短裤,他惊醒似的立刻套上,坚决地坐起身,弯腰从舱底站起走上船梢,这时候,身后的女人竟发出了嚎啕大

哭的响声。他很害怕,立刻迅速、慌乱地跃入河中。

高德奎靠着桥栏,看看远处河面上在扑腾着的一些手臂,看着天上,已经有星星在晶亮地闪动。九点钟了,暮色依旧不是很浓厚,朝横泾河的两岸看去,那些还不愿打烊的一个个店家和商贩们的摊位前。点起了盏盏汽油灯和电石灯,河东街和河西街看上去就像两条灯的长龙。泰安桥上行走的人中,也有了提着一只摇晃的彩色灯笼的,样子有点放荡。

高德奎手中的烟燃完了,又掏出一支来,用还没泯灭的烟头当火种。他的手碰到了系在腰带上的荷包。外出时系在腰带上的褐色荷包,并不是放烟叶或者手机,有时,姚雪娟会定定地朝荷包看一眼。每次觉得她在看,高德奎就想,看什么,里面的东西,迟早是你的。

高德奎转着头颈。目光再次落到自己家的木船上。一小时前,他的目光突然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发亮。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看到一条精湿的身子滑入他家的船窗内。

“等了几天了啊。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在心里说。

高德奎没看清那条身子到底是谁。但这对于他已经不重要了。此刻他真切体会了彻底放松下来的心情。就像他独自把十亩稻子一担一担往场地上挑,挑完最后一担体会到的心情。一担担稻子沉重地压在他的胸口,自己只是和姚雪娟有过那一次,然后稻子就沉重地压在他的胸口,他酒醒以后,见姚雪娟不停地擦洗身体,以后他们不再说话了,他睨白了,自己挑到场上的稻子,永远也挑不完……

高德奎似乎一直在等待,等待这样一个时刻到来。今晚的情景说明,姚雪娟分明有自己的心意,他叹了一口气,觉得轻松起来,他不必要一直心痛。感到对不起死去的养子。

高德奎一步一步走下泰安桥的石阶,朝陈结巴家走去,他要去那里与陈结巴喝几杯。陈结巴是本地人,住在河东街西梢头,设摊,卖稻绳、草鞋、稻草饭窠。有年“十八节”结束,高德奎把卖剩的搪瓷器具送给了陈结巴。两人关系更好。

土烧酒使高德奎脸上的神情愉快起来。

“今天、好、好像、碰到高兴、事?”陈结巴问。

高德奎没有开口。

“一、一定要说、给我、听、听、听。”陈结巴说。

“以前一直觉得自己坏。做了对不起死鬼儿子的事。”高德奎说。

“现在我不想了,来,老陈,你喝呀。”他说。

“什么什么?”陈结巴说。

“我觉得这样也好,将来,我就和你住养老院去。”

“什么什么?”

河东街上的行人已经少了好多,一些店铺和摊位前的电石灯和汽油灯仍在放射着橘红色的光芒,照亮了地上的石板条,照亮了横泾河的河面。

高德奎走到河沿,走到水阶上,上了自家的船。

除了水声,船上十分安静,高德奎在前舱里点亮了煤油灯,脱掉了上衣,解下腰带,解下了那只荷包。

“我说,我大概是胃病犯了,女医生说,吃药是没用的。”高德奎朝着里舱说。快大半年没开口和姚雪娟讲话了,高德奎起先以为自己会说不利索,也许是酒的原因,还算溜顺。

“既然吃药没用。以后我不再去看了。”高德奎说。

里舱悄无声息,但高德奎感觉到姚雪娟在听。

“我对结巴说,我没有多少日子啦。”高德奎自言自语,拿住荷包他使劲攥了攥,朝里舱扔了过去。

“……前前后后我都想过啦,这几个存折,还有图章,迟早要给你的,明天,你代我去取出来,好好去过日子,当心你自己身体,我拿不出什么了。”高德奎心里,再次感到卸了稻担般的轻松。

“这几年,也就攒了这点,不过别担心我的,结巴也要接我去住的,你自管去好了。”他说。

里舱里毫无声息。

随后,响起了轻微的,呜呜呜的哭声,伴随河水拍打船舷的声音,像流动着的凉水,像是细雨,逐渐漫上高德奎的心头。哭声持续好长时间才停住。

高德奎听到细微、颤抖的声音从里舱传过来。

“你过来吧。”

高德奎躺在前舱里没有动。

“你过来吧。”姚雪娟说。

原载《上海文学》2008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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