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在门前 第1期

时间:2022-07-12 12:44:47

1

东山顶上那最后一抹斜阳被轻轻掀掉的那,立夏知道,漫长的一天就要结束了。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从门槛上站起来到一处墙缝抠出一截原先藏在那里的粉笔头,在墙上一个才写了两笔的“正”字上又添了一笔。

不用看,立夏都已熟记于心,这是他写的第九个“正”字。墙上,粉白的一行歪歪斜斜的“正”字,告诉他母亲已离开家有四十三天了。母亲走的时候对他说,她去找父亲回来。

父亲走的时候,立夏记得清清楚楚的。父亲走后的第二天黄昏,立夏就用偷偷从学校拿回来的白粉笔,在门左边的墙上开始一天天一笔笔地写起了“正”字。因为父亲临走时跟他说过,只要他一天一笔,写完七十个“正”字,他就会回来了。

2

父亲走的那个早晨。浓雾掩住了整个村子。那是父亲的第一次远行。立夏很有些舍不得。父亲在往编织袋里塞棉毡、衣服等生活必须品的时候,立夏就开始想流泪了。立夏一边听父亲说话一边极力控制住自己的眼泪,不让它们往外逃。他怕父亲笑话。笑话他不是个真正的小男子汉。

立夏,在家要好好听妈妈的话。你是个小大人了,要带好妹妹,帮妈妈照顾叔叔和奶奶。

立夏,去学校要听老师的话,不要逃课。

立夏,要养好大黑牛,让它瘦了。

立夏,在家乖乖的,春节我回来了给你和妹妹买回新衣服和各样的糖果。

立夏不敢应答父亲,只有不停地点头。他怕一说话眼泪也跟着流出来。他舍不得父亲走,虽然父亲答应给他和妹妹买回新衣服和糖果,但他更愿意父亲留在家里。

父亲终究是要走的。屯里的二两叔、蛮子叔已过来叫他了。父亲背起鼓鼓的编织袋,微笑着摩挲立夏微卷的头发,说,乖乖的,爸走了。你一天写一笔,等写好七十个“正”字了,我就会回来了。

立夏本来打算送父亲到山坳口的,可母亲严厉地喝斥。使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刚一脚迈出门槛的立夏怯怯地看着母亲,又看看父亲。父亲回过头来对他说,听话,别惹妈妈生气。立夏只好就势坐在门槛上,倚在门前,眼含热泪,目送着父亲和二两叔他们消失在山坳口。

父亲他们可能都已来到公路边上,踏上远,去的客车了,立夏还倚在门前一动不动,沉陷在离别的悲伤里。

3

倚在门前,不知不觉地就成了立夏这个十二岁的小男孩思念父亲眺望父亲的最好姿势。

倚在门前。立夏可以望得见斜对面南山上的那个山洞。那个山洞极浅小,最多也只能容下两个人在里面躲雨。他们都说,他父亲就在里面。立夏可不这么想,如果父亲真在里面,他一定可以看得清是父亲。可他把眼睛都快睁爆了,也没望见父亲的影子,隐隐约约地只看得见一个黑点。看得久了,那个黑点就慢慢淡化了,以至于变得虚无。在这虚无里,父亲背着鼓鼓的编织袋的身影消失在山坳口,立夏的眼泪就雨点一样噼里啪啦地往下落了。

立夏一直固执地以为,他的父亲还没有回来,回来的只有二两叔、蛮子叔。他都还没有写够七十个“正”字。父亲怎么会提早回来呢?二两叔、蛮子叔回来时,立夏看见他们俩没有直接进村,而是抱着一个黑布包的东西爬上南山腰的那个山洞里。

他看见二两叔在那山洞口燃起了爆竹,他还看见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悲伤。

你爸爸死了。这是二两叔说的,蛮子叔也这么说,奶奶也这么说,村里的人们都这么说。立夏没有看见死了的父亲,没有看见躺在棺材里一动不动的父亲,他看见的只是一个乌黑的罐子。但你爸爸确实是死了,他再也不见了。二两叔说,他从三层楼那么高的脚手架上摔下来后,还有一口气。他能对当时就在他身边的二两叔说的惟一一句话是,可怜我的两个孩子了。

4

也许此时,母亲已经和父亲在一起了。再过几天,他们就会出现在前面的山坳口,向村里走来。这样想着的时候。立夏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一种幸福的念想掠过他的面上。他那熟透了的山野葡萄似的黑眼珠定定的,隐没在无风的山谷里。黄昏已逼近,天阴阴的,快要垮塌下来的样子。他想起奶奶满是皱褶的脸孔,不说话的时候也是阴阴的,说话的时候,就像要下着瓢泼大雨的天空。

有很长一段时间了,立夏不敢看奶奶的脸庞,那上面的表情太过复杂,看了让人心头隐隐地疼。奶奶的命很苦,没有几个命苦的人有那好脾性。奶奶的脾气本来就不是很好,自从母亲说去寻找父亲回来后,奶奶的脾气就更坏了。她经常唠叨。怨天尤人,悲叹命运的捉弄。从奶奶的唠叨中。立夏约略看清了奶奶的一生,或者说,看到了他们这个家简单却曲折的历史。

此时,奶奶的唠叨,像刮过檐下的秋风,嗖嗖地直往倚在门前的立夏拂去,立夏就莫名其妙地烦躁不安起来。

“奶奶,我妈不是说去找我爸回来吗?”

“找找找!找你个断头鬼,你爸就在南山那山洞里,她怎么不去那里找?”奶奶没有好言语,她似乎想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到立夏身上。

从奶奶的唠叨声中,立夏大概知道了母亲的来历。父亲是个老实木讷的人,加上家境贫寒。年过三十了仍未娶得上媳妇。三十二岁那年,父亲从外地带回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立夏的母亲。衬里的人都说,立夏的父亲是傻人有傻福,老牛吃嫩草,娶了个年轻的媳妇。

那年,立夏的母亲二十岁。自从娶回母亲,父亲就再没走出外面去了,他可能舍不得疯了的弟弟。

“立夏,去找那个疯子回来吃饭。”

立夏听到里屋传来奶奶的吩咐。他没有应声。起身就走下门前的石阶。奶奶的话语还在屋里回荡。“作孽哟。整天疯跑哪里去,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先去了。”

立夏找遍了整个村子,都没有找到疯子叔叔,后来在村口遇见三叔公,三叔公才告诉他说他的疯子叔叔就在南山脚下的耕地里,不知干些什么。立夏赶到那里的时候,疯子叔叔还在耕地里。他跪坐在地上,用双手不停地在自己面前把土块拢起一个土堆。

“叔,奶奶叫回去吃饭了。”立夏走近前去拉疯子叔叔的手。

哦。疯子叔叔呵呵地笑,却不起身,而是拉了立夏一把,立夏没有站稳,一屁股坐到了叔叔的身边。疯子叔叔说:“我把我哥藏在这里了呢,你也给他添一把土吧?立夏不知所以,却也顺从了他,他一高兴,就起身跟立夏回家去。

5

立夏在左边的墙上写够七十个“正”字的那天晚上。他眺望的山坳口没有出现他所熟悉的身影。他失望极了。连饭都不想吃。他问他奶奶:“奶奶。我爸和我妈怎么还不回来啊?我都写够七十个‘正’字了。”

“你爸死了,你妈走了。吃饭!”奶奶很不耐烦。

“你们都说我爸死了,那我怎么没见你们抬他到坟地里去呢?”立夏记得,立林他奶奶去年死后,就是他爸爸和二两叔他们用棺材把她抬往坟地去的。

“你爸是伤亡。他们在城里把他烧成灰了。他的骨灰在南山洞的那个黑罐里。”

立夏想,他没有看见爸爸躺在棺材里被人们抬往坟地,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他的爸爸已死去了的。他说:“奶奶,春节过后我要去

找我爸。”

立夏的话把奶奶吓得一愣。立夏没有注意到,奶奶的双眼此刻盈满了泪水。但只是一转念间,奶奶正色道:“你爸都死了,还找什么?找他的魂儿啊?”

“我不管,我就是去找我爸。”

“你敢!你走了谁来照顾你的疯子叔叔和你妹。我老了。再也不想动太多了。”

立夏清楚,奶奶是真的老了,她再也干不了田地里的农活了。今年的秋收。主要的还是他妈妈,他和疯子叔叔也算能帮上一点忙,奶奶也就能忙着家里的活计。立夏真不知道,等过了年,春耕春种开始,爸爸妈妈不在家,他们该怎么办。

立夏没再吱声。

事情没有他想像的那么坏。春耕开始的时候,隔壁的叔公帮他们把田地都翻耕了一遍。他们祖孙三人。还有那个时好时坏的疯子叔叔,慢慢的,一点一点地把所有的田地都种上了玉米。

春耕春种后不久就是新学期开学,奶奶把一百七十块钱交到立夏手中,让他去交他和妹妹的学费,他却揣着这学费,踏上了进城的班车。

奶奶知道这事,是在学校放早学以后。立夏的妹妹小满放早学回到家,哭着对奶奶说:“奶奶,你快拿学费去交吧,人都领到新课本了,就我没得。”

奶奶很是疑惑,说:“今早我不是让你哥把钱拿去交了吗?”

“我哥没去学校,他上山坳口去了。老师说了没交钱的先不发课本。”小满难过地说。

奶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说什么都晚了。天知道该死的立夏现在到了什么地方。奶奶终于忍不住又咆哮如雷,大声诅咒天杀的,破席子卷的。小满吓得不敢出声,就像只患了瘟病的小鸡耷拉在门边。

6

在奶奶气得暴跳如的时候,立夏已搭乘班车来到了县城的车站。他顾不上找点吃的。就急切地寻找开往D城的班车。他记得父亲还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说,去就去吧,我们现在也没别的,就只有这一身蛮力了。

二两叔又说,你放心,也不只是我们几个去D城。我们村里很多人也在那里做建筑呢。

立夏要往D城去。立夏的父亲在那里,二两叔也在那里,衬里的很多人也都在那里。立夏想,他一定会找到父亲和母亲的。

立夏是披着D城的暮色踏上D城的。除了口袋里剩下的一百二十三元钱,立夏什么东西都没带。一下班车,D城的冷风就给了他一个寒噤,渐次亮起的华灯,闪烁在他的眸子里。该向哪里去呢?立夏在心里问自己,他突然就有一种很害怕的感觉,感觉被人抛进一个绚目的窟窿里。那个窟窿是如此耀眼,如此深邃。立夏揉了揉眼睛,看见前面不远处有几家粉店。立夏对自己说,去吃碗粉吧。

立夏走到一个昏暗的角落,瞅瞅四周无人注意他,便急忙把手伸进内衣口袋,摸出一张五元钞票,放到裤兜里,向一家粉店走去。立夏从裤兜里掏出那五元钞票,递给粉店的老板,怯生生地用普通话说,阿姨,我要一碗粉。

饥肠辘辘的立夏把一碗粉连汤带粉吸溜了个精光。他走在街上,好奇地张望着周围的一切,他不知道他的父亲在哪里。今晚,他只有露宿街头了。虽然他的口袋里有些钱,但他不敢去住旅社,他不知道那对他来说,是一个怎么样的情况。他想起了家里的奶奶,妹妹,还有疯子叔叔。奶奶一定生气极了,因为他的出走。不仅因为如此,还因为他带走了自己和妹妹的学费。那可是奶奶低声下气借人家的。立夏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己不该把钱都拿来,他应该把妹妹的那份学费给交了。明天,妹妹不能领新课本,该会掉眼泪的了,不过不要紧,等明天见到爸爸,我就回家帮妹妹交学费去,立夏想。

立夏是躺在D城中心广场的一簇花丛下的草坪上醒来的。他听到了广场上飘荡着舒缓柔慢的音乐声,误以为学校要做广播操了。一骨碌坐起,嘴里嘀咕着,不好,要迟到了。眯着惺忪的睡眼,看到的却是一片新的天地,新的场景。广场四周耸立的漂亮楼房,还有广场上排列整齐舞剑练太极的老爷爷老奶奶们。立夏松了一口气,这不是在家。立夏的脸上甚至有了喜色,全无昨日下车时的茫然无措。立夏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知道,在广场上,还有那繁华的大街上,不会找到他的父亲。父亲是和二两叔他们来这里做建筑的,要找,也是到建筑工地去找。

7

“叔叔,我找我爸,他在你们这儿吗?”

立夏转了好几个工地,那些工地四周被民工们用木板或砖头围起来,连进都不能进,更不用说问人了。好在他找到了这儿。这是一片在建的居民住宅区,不像前面他见的那些工地,都是要建高楼。

“你爸?你爸是谁?他怎么会在这?”回答立夏话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矮墩墩的,很面善的样子,浑身沾满了粉尘和泥浆。看样子他准备下工了。就因为他的面善,立夏才敢问他。立夏告诉了他父亲的名字,还说,我爸也是来这里做建筑的,他们都说他死了。

“死了?这里?”男人疑惑地看着立夏,又望望四周。

“他们骗我。他没死。他就在这座城市。”

“阿弟,你爸不在这里,我也不认识他,你还是到别处去找吧,”男人说。

“噢,谢谢叔叔!”立夏有些失望,刚转身要离去,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哎,你不是巴弄屯的桂生的儿子吗?”

“嗯。对。你认识我爸?”立夏听到的是熟悉的乡音,顿时喜色溢于言表。他想,这个年纪和他爸差不多的人一定是他们那个村的人,只是他不认识罢了。

“认识。以前我们曾经同在一个工地。”

“那太好了,你知道他在哪吗?叔叔。”

“真是个傻孩子。”那人摇头叹息。

立夏不理会那人的摇头叹息。只一个劲地问:“叔,你认得我爸,也一定认得二两叔吧?那时我爸刚出来就是跟的二两叔,他们俩是在一起的。”

“二两叔?哦,你说的是桂山吧。等我吃过饭了,我带你去他那儿。”

“那太好了,谢谢叔叔。”

“你还没吃饭吧?那就跟我们吃饭吧,完了我带你过去。”

立夏点点头,他仿佛听见他的肚子咕辘辘地叫着。他才记起。从昨晚吃那碗粉到现在,他还没吃过一点东西。

吃过饭,立夏被那人带着,往二两叔所在的工地走去。走过一条巷子,那人指着一间房子对立夏说:“你看,就是这。当时你爸就从三楼那里跌下来的,没过多久就断气了。”

立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栋单门面的五层楼房赫然耸立在眼前,鹅黄色的涂料粉刷在墙面。已然装饰一新,给人温暖的感觉,怎么看都不像有人跌死于其下,更何况跌死的人是自己的父亲。

“叔,我爸真的死了吗?就在这里?”立夏的眼睛里尽是疑惑。

“可不,我骗你做什么。你爸违规操作,东家只给了他一千元的丧葬费。”

立夏的脸上浮掠过一缕忧伤。可是马上,立夏就感觉到,他的忧伤是多么的做作,多么的空洞,不着边际,如悬浮于有车驶过的乡间机耕路上的尘埃。他怎么也想像不出他父亲惨死楼下的情景,他想到的是父亲微笑的样子,真实,不加修饰,暖暖地熨着立夏的每一个日子。

立夏没再看那栋楼,他收回自己的目光,向前看。他问:“叔叔,快到了没有?”

“快了。就在前面。”

对于立夏的到来,二两叔惊讶不已。

“立夏,不是开学了吗?你怎么来了?”二两叔问。

立夏没有说话,只顾把头埋在胸前。要他怎么说好呢?难道要他告诉二两叔,说他拿着奶奶给的一百七十块学费,不管不顾地就一路来了,还要告诉他昨晚他在广场的灌木丛下睡了一宿?

“你看真是的,这孩子,他说他来找他爸。”那个带立夏来的人说。

此刻,二两叔什么也不说了,他的心突然间就沉重了起来。他觉得对不住这孩子,要不是他邀约他父亲出来,也不至于现在这样。

二两叔拉过立夏,走进房子里去。房子里乱七杂八地堆放着木板,顶柱,还有一条条大小不一的钢筋。立夏和二两叔坐在木板搭成的床边,楼上不时传来叮叮咚咚声。吃过午饭,工友们又陆续上楼砌砖去了。

立夏不时地拿眼瞄楼上,二两叔说:“既然来了,你就好好呆在这里,别到处乱跑,知不知道?”

立夏点点头。

二两叔说:“有什么事下午我收工后再说。”

8

这是开学后的第三个早上,立夏的妹妹小满坐在门槛上,哭着望向村小学的方向。她的哭声时断时续,时高时低,抑扬顿挫却没有打动她奶奶的心,反而让她的奶奶肝火更旺,心情更烦躁。奶奶的咒骂声在小满哭声的伴奏下此起彼伏,围绕在低矮的老瓦房里。小满期望以自己的哭声感动奶奶。昨天。她已哭闹了一天,可奶奶,已想不出什么办法为她找课本费了。其实奶奶自己心里也在想,自己一辈子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还不照样过来了。何况小满还读到了五年级呢。就是她早死的父亲也只不过读了二年级。

小满懂得知羞了。没有课本费,她是不敢去学校的。她看不得别的同学都领到了新课本,惟独她没有。她又想到了哥哥,他卷走自己的学费出走了,不知现在人在何方。她眼望坳口。徒然地盼望哥哥出现在山坳口。她的心底油然升起了一股恨。这不是怨恨,却是恨铁不成钢,恨立夏的笨、痴、呆。爸爸明明死了,还说要去找他。要是爸爸还活着就好了,那她现在坐着的就不是自家的门槛,而是学校的课桌椅了。那妈妈呢,妈妈去了哪里?

小满的眼泪又扑簌扑簌地落下来。远远地,她看见一个身影渐渐走近,朝她家走来。那身影真熟悉,那不是她的班主任韦老师吗?对了。真是她!小满心里惊叫,腾地站起来,急忙跑进里屋去了。

“小满,你在家吗?我是韦老师啊。”小韦老师是县城里来的一个年轻的老师,她来这村里教书已两年有余了。没有小满的回答。却是奶奶边应答着边走了出来。“哟。韦老师啊!”奶奶和颜悦色,招呼韦老师进屋坐。

韦老师没有坐,只是问:“奶奶,小满呢,为什么这两天不去学校?她哥哥也没去。我听其他小孩说,她哥哥出走了。”

奶奶说:“可不是,都走三天了,也不知到了哪里?我一个老人家可怎么找,随他去吧。就因为他把小满的学费都拿走了。没钱交课本费了,小满才不愿去学校了呢。”

韦老师说:“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我来叫小满去学校,今天上午我们就要开始上课了,她没学费不要紧。我可以先发课本给她啊。”

听韦老师这么一说,奶奶便朝里屋喊道:“小满,还不快出来跟韦老师去学校上课。”

随着奶奶的叫喊,小满怯怯地走到韦老师面前。

韦老师牵过她的手,说:“走吧,跟老师回去上课。”

奶奶也说:“走吧,跟韦老师去学校上课。”

9

放晚学后,小满捧着新课本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门口,就听见奶奶的骂声。这不像是在骂疯子叔叔。疯子叔叔有时不听话的时候,奶奶也会骂他,但不是这样骂。这听上去倒是像骂哥哥。难道哥哥回来了?

小满窃喜,却又摄于奶奶的威严,便只轻悄悄小心翼翼地迈上门前的石阶,走进门去。果然看见哥哥耷拉着脑袋坐在墙根下,任由奶奶责骂。

奶奶的责骂充满着恶毒的脏话。看来,奶奶是气极了。立夏的眼泪也一串串地滚落在自己的膝盖上。

昨天下午,二两叔下工后,很严肃很认真地对立夏说,立夏,你这辈子休想再找到你爸爸了。你爸爸死了,真的死了,确确实实的死了。就在我的眼皮底下,从三层楼那么高的脚手架。像一袋灰膏重重地往下落,震得我们的心颤抖了好长时间。

看着二两叔哽咽的样子,立夏的鼻子也随着发酸。

“叔,那我妈不是也来找我爸了吗?”

“你妈不在家吗?”

“年前就不在了。”

立夏听见二两叔的一声叹息。

二两叔说:“立夏,我命令你,明早就回去,别让你奶奶再操心了,安心读书,过几年长壮了就可以出来挣钱了。你叔叔是疯子,你奶奶一天天老了,你妹妹还小,你家就靠你了。”

临了,二两叔拿出两百元钱给立夏,叫他第二天一大早就搭车回家,把自己和妹妹的学费都交了,剩下的全交给奶奶。

立夏把二两叔给的钱和自己花掉后剩下的钱交给奶奶,奶奶的脸色有所缓和了。

奶奶问立夏,你不想读书了是吧?

立夏低低地应了一声,想!

奶奶说。想的话今天就把学费拿去交。你要再敢拿着钱乱跑,看我怎么打断你的腿。

10

就算是没有奶奶的训斥,立夏也不会像上次那样拿着学费出走了。他以为,找到了二两叔,就会找到爸爸,也就跟着见到了妈妈。哪知他错了,他找到了二两叔,却只听到二两叔的叹息,见到二两叔眼睛里流露出的对自己的同情。他有些不甘,但他没有了前行的目标。他回到了村子。回到了学校。

在一个阳光还算暖和的正午,他偷偷地爬上南山,进到藏有黑罐的那个山洞。那个浅浅的山洞很干燥。黑罐就安在山洞最里面干燥的尘土上。立夏双膝跪下,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黑罐的盖子,清澈的目光投在了黑罐里盛着的灰白粉尘上。粉尘之上放着一张身份证。立夏的心一动,双手急忙放下黑罐的盖子。伸手取出罐子里的身份证。“陆桂生”。立夏的心里念了一声身份证上的名字。身份证的右边。印着父亲的人头像,他在注视着自己,好像有话要跟他说。爸爸。真是你吗?立夏放下那张属于父亲的身份证,小手往黑罐里小抓了一把粉尘,凑到自己的鼻子下,嗅了嗅,怎么就没有父亲的味道呢?父亲的味道像一缕风,从那记忆里,轻盈地溢出来。飘过立夏的鼻翼之下。立夏狠命吸了吸,却吸进一股灰,直呛得他咳嗽连连。

立夏把黑罐的盖子盖好。转身走出洞来。站在洞口往下望,他可以看得见整个村子。空荡荡的村子。有狗在村子里闲逛,有老爷爷老奶奶在晒太阳,他还可以看到自己的家。那破旧的老瓦房。老瓦房的嘴巴洞开着,黑漆漆的,在向自己张着。

上一篇:像个父亲 第1期 下一篇:陪县长唱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