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冯丽娜《盲人说书的调查与研究》札记

时间:2022-10-12 05:32:09

读冯丽娜《盲人说书的调查与研究》札记

近年来说唱文学研究兴起,越来越多的人关注这个向来被认为是“低俗”文学的领域。作者独辟蹊径,选取了盲人这一特殊的说书群体,多次来到河南、山西、山东等地区,对老艺人们进行实地采访、录像,做了扎实的田野调查;同时查阅了大量有关的文献,梳理了近千篇研究论文,收集了图书馆、档案馆相关的地方志和地方音乐调查材料,最终将研究眼光主要集中于盲人说书的比较研究和历史建构上。

《盲人说书的调查与研究》由六章组成,本文将对对其中令人感兴趣的内容略述浅见。作者按照时间的顺序,分别将远古、夏商周、秦汉、三国两晋南北朝、隋唐、宋元、明代、清代、二十世纪的盲人音乐活动做了梳理1,为论文核心的部分――通过历史建构的眼光来研究提供了重要材料和依据,从历史研究的角度来看盲人说书,根据文献记载和现存的文化信息,对盲人说书的历史进行了尝试性的建构,尤其是按照时间朝代的顺序,分析了上至三代,下至元代的盲艺人的身份转变和职业状况,讨论了今天盲人说书文化的遗留价值。

如前所述,《盲人说书》里有扎实的田野调查,作者有很好的音乐研究修养,并且基于调查和文化背景做出了结论性的研究。笔者最为感兴趣的是,在三代和春秋时期地位如此之高的瞽,为何在汉朝时期地位遽变,被称为“狂瞽”,几乎沦为和侏儒一样供人娱乐的地位。对此作者认为,是因为“由于社会文化的发展,先秦神权由东周瓦解,依附于神权统治的瞽阶层随着神权瓦解而瓦解,延至汉朝已徒留技艺、沦为与侏儒比肩”。2这个结论笔者不甚同意,觉得这个问题值得讨论。才疏学浅,一点思考,做此札记,与众读者商榷。

中国自春秋以来,下至战国,无论政治、学术、社会、思想等,均处于遽变之状态,笔者很难判断孰先孰后。

春秋时代,当时所谓“一国”,仅止于“一城”而已。一国之元首,即为一族之宗子,再广封同姓之宗亲或近戚,同治国政。国与国之间外交往来,或为朝聘,或为宴饮,或为盟会,或为庆吊,同家族之间往来无异。其时以言政治,则所谓“封疆之内,莫非王土。食土之毛,莫非王臣”;以言宗教祭祀,则“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以言学术,则“政教不分,官师合一”,可见一国之历史、学术、宗教三者合而为一。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左史记言,右史记事;而典籍的掌管,在于史祝,藏之宗庙,非大贵族不能见,即同姓之宗亲亦未必能看,更无论普通下层民众。

在经历了春秋两百四十年之后,西周封建制度早已在日崩月坏之中;至于战国,变动日渐激烈,其中尤为重要者,即为封建制度渐崩,而郡县制渐起,二者并行,实属一事。其间诸侯兼并,大夫篡夺,屡见不鲜。封建诸侯逐渐沦亡,而军政国家规模形成,对内强经济,对外事吞并,普遍设郡县直辖于中央。根据《左传》记载,晋国早有县制,政权得以集中较早,也是国势日渐隆盛原因之一。任职食俸的官吏,逐渐开始替代贵族,也打破了世袭的传统,成为新兴的力量。各国争相废井田,开阡陌,尽地力,大力发展农耕,井田制废除,土地所有权从封君转于庶民,于是一夫耕田不限于百亩,而民田也得以自由买卖。同时山泽解禁,自由工商业兴起,各国大兴募军养士,开城渠,制兵器;同时君卿贵族争养食客,游士兴起,纵和连横,社会面貌与春秋迥异。

始皇二十六年尽灭六国,一统天下,政治措施最重要者,在于彻底废封建行郡县。其时丞相王等言:“诸侯初破,燕、齐、荆地远,无以镇之,请立诸子”,始皇下其议,廷尉李斯曰:“周文、武所封同姓子弟甚众,然后属疏远,相攻击如仇雠。诸侯更想诛伐,周天子不能禁止,今海内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以公赋税中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议,则安宁之术也。罢诸侯不便。”始皇从其议,于是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置郡守。始皇、李斯不因一时同姓之亲,而除封建为郡县,实为遵循时势之变迁,因现状而为治。

秦人僻居西陲,本无文化之传统,战国以来,东方文化逐渐移植,而秦人又未能化为己有;秦人信奉三晋功利文化,至于齐鲁礼乐文化,则很少受到感染。在统一度量衡、车同轨、书同文之后,最终瞩目的文化事件当属焚书。《汉书・百官公卿表》载:“博士,秦官,掌通古今。”秦博士掌承问对,亦涉于议政。焚书的起因,在始皇三十四年,博士淳于越等人上书议政,辩论废封建得失,引出了焚书之议。李斯拟出的焚书办法如下:1.史官非秦记皆烧之;2.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可见先秦学官与典籍的情况。大抵秦学官有两种:史官与博士。史官自商周以来由来已久,属于贵族封建宗法时代王官的传统;博士则始于战国,相对应的是平民社会自由学术的兴起。根据钱穆先生的考证,诸子百家大兴,乃有博士的创建。王官学掌于“史”,百家言掌于诸子,诸子百家之势盛而上浮,乃与王官史割席分尊,于是乃有“博士”。史官与博士的并设,是古代“王官学”与“百家言”对峙的象征。《汉书・艺文志》中以“六艺”与诸子来分类文献,“六艺”即古学,起先掌于史官;诸子为今学,所谓“家人言”是也。古代学术分野,莫大于王官与家言之别。3百家著述莫不源于《诗》、《书》,故《诗》、《书》者,乃王官故籍下流民间而渐自泯于家言之间者。《诗》、《书》的下流,和博士之上浮,交错相应,正说明春秋、战国之间王官学与百家言之盛衰交替之姿态。4秦博士掌承六艺,亦不专掌六艺,焚书源于博士议政,故博士所掌典籍亦在秦所禁止的范围之内。所以焚书以前,多有通五经、六艺之博士,如淳于越、伏生皆是也;焚书之后,博士制度没有废除,而通六艺、《诗》、《书》之博士,则必尽在罢斥之列矣。5

正如作者在书中所言,远古时代掌管鼓的乐正也非单纯的乐官,而是兼有巫师与乐官两方面的职能,后来钟鼓发展成后世礼乐文化的重要代表。6礼乐亦是六艺的组成部分。战国以来,王官失统,《诗》、《书》本用古文写成,流传又狭隘;随着秦统一文字、焚书和罢斥通六艺、《诗》、《书》的博士,文教影响匪浅,古代王官之学遂遭重创,相应的,从事礼乐活动的乐正、瞽们的地位也随之下降,其职能也逐渐开始改变。

秦自始皇二十六年定天下,至二世三年而亡,其间仅十五年。秦之君臣,为时势所牺牲,然其开后世一统之格局,定郡县之制,影响深远。汉承秦制,高祖以三尺剑得天下,布衣将相开新一代政治格局,质朴本色,平民精神,相较于始皇、李斯以贵族地位、学识、峻法凌驾一世,更能合于时代之趋向。汉朝开国的君臣起于草野,对于贵族生活,几乎没有涉猎,更没有受到《诗》、《书》礼乐的熏陶,至叔孙通定礼,高祖“始知天子之贵”。汉兴至文、景两朝因袭秦之旧制,设有七十博士,为广学之路,有诸子,有方技,并不局限于五经。七十余年以来,实行俭约休息之政策,内力充盈,武帝雄才大略,造就西汉全盛之世。他的文教政策里。除了设立五经博士外,立太一之祀与兴乐府同样瞩目。

《汉书・礼乐志》曰:“至武帝定郊祀之礼, 祠太一于甘泉, 就乾位也; 祭后土于汾阴, 泽中方丘也。乃立乐府, 采诗夜诵, 有赵、代、秦、楚之讴。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 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 略论律吕, 以合八音之调, 作十九章之歌。以正月上辛用事泉圜丘, 使童男女七十人歌, 昏祠至明。”

又《艺文志・诗赋略》曰:“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 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 皆感于哀乐, 缘事而发, 亦可以观风俗, 知薄厚云。”

因此, 西汉武帝、宣帝两朝的乐府歌诗的造作与武、宣两朝的制礼作乐有关, 其目的在于“兴废继绝”, 宣扬文武周公之道, 树立大汉帝国的道德文化信仰, 而最直接的原因是“定郊祀之礼, 祠太一于甘泉”。这一事件同时开启了中国文学史上乐府歌诗的创作。7汉家的制度中一开始就具备两个并行的音乐机构, 即属于外廷太常以掌宗庙礼的太乐和属于内廷少府以掌供帝王宫廷音乐活动的乐府。太乐的音乐是官方音乐, 禀承的是传统的雅乐而不是新声,多用于宗庙祭祀;而乐府则属于少府这样一个服务于皇帝日常生活的内廷机构, 其所掌多为汉家的楚声乡音或新造之乐, 所谓“赵、代、秦、楚之讴”, 以娱乐帝王与贵族。武帝既然创立了新的太一之祀,重用了乐府而不是太乐。由于定郊祀之礼、兴太一之祀皆是制礼作乐的创新举动, 故而史家特别重视,尤费笔墨,称之为“立乐府”。

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废原先的七十博士,专立五经博士,虽致力恢复六艺,但无奈《乐经》的失传,雅乐衰落严重。根据《艺文志・六艺略・乐》:“周衰俱坏,乐尤微渺,以音律为节,又为郑卫所乱,故无遗法。汉兴,制氏以雅乐声律,世在乐官,颇能纪其铿锵鼓舞,而不能言其义。”武帝要树立中央的权威,强调只有天子才能制礼作乐的资格,更是对一些儒生和诸侯王对古礼雅乐的尊崇之情流露出厌恶。武帝的弟弟河间献王性好古学,《史记・五宗世家》和《汉书・艺文志》记载河间献王学六艺,修礼乐,被服儒术;与毛生共采《周官》及其诸子弟言乐事,以作《乐记》。献八佾之舞,与制氏不远。武帝时,河间王来朝,献雅乐,对策三十余事,文约而旨明。但武帝对雅乐表现非常冷淡,“下太乐官,常存肆之,岁时以备数,不常御,常御及郊庙皆非雅乐。” 即使大儒董仲舒等皆认为音乐应当符合雅乐的标准,但由于武帝的冷淡,也逐渐“希阔不讲”了。至宣帝时汉家制定国家祀典时,才重新出现了兴造雅乐,不过似乎没有太大的成效。

盲人乐师们所供奉的神之一是“东方朔”,奉他为祖师爷。有意思的是,东方朔本人恰是与侏儒一样,是皇帝疲劳抑郁时提供消遣娱乐之人,无传统的排忧解难之责。综上所述,我认为,盲人乐师们在汉朝时已徒留技艺,不能单以“春秋战国依附于神权政治的瞽阶层随着先秦神权政治的瓦解而瓦解”8来解释。自秦以来,统一的郡县制帝国从各方面对国家社会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它各方面都是积极的、反传统的。虽然武帝崇儒术,兴六艺,立五经博士,设太学,经学成为了经世利禄之学;同时凭借属于少府系统的乐府来制礼作乐, 隆甘泉太一之祀以取代秦之雍祀, 奠定了汉帝国的国家祀典,并在此制作过程中, 综合了战国秦汉间逐渐建构的郡县制统一国家的新式国家信仰, 融合了齐、楚、赵、秦等地的音乐和文化因素;而至宣帝朝, 由于儒家礼乐思想的影响, 在国家祀典中进行了兴造雅乐的尝试, 试图以古代的雅乐更替赵、代、秦、楚之讴, 标志着汉帝国向传统文化的进一步回归9,但毕竟时代已变,难以回到过去,正如作者所说:“他们被纳入汉朝以来的新秩序之中”。他们失去了与神对话的权利,被迫接受新的世界。秦汉之间盲人乐师们地位的转折和职能的彻底转变也对后来的政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三皇”的传统建立,并不只是对皇权的拥护,一方面为了得到官方的庇护,另一方面也逐渐成为盲艺人们新的崇拜,成为他们共同的核心精神信仰,也加深了他们对自我身份的认同。他们逐步建立了这个以师徒关系为纽带,讲尊卑、序长幼、扬善道的代代相传的互怜互助的组织,并在往后与庙院得以紧密相连,娱乡民,宣教化,在官府、庙院、乡民中间寻找一种微妙的平衡,一代代的盲艺人就在这夹缝中得以艰难的生存。

注释:

1《盲人说书的调查与研究》,冯丽娜,中国文史出版社,2013年5月版,第10页。

2《盲人说书的调查与研究》,第198页。

3《两汉经学今古文评议》,钱穆,九州出版社2011年1月版,第156页。

4《两汉经学今古文评议》,,第160页。

5《两汉经学今古文评议》,,第160页。

6《盲人说书的调查与研究》,第15页。

7《西汉武、宣两朝的国家祀典与乐府的造作》,徐兴无。

8《盲人说书的调查与研究》,第219页。

9《西汉武、宣两朝的国家祀典与乐府的造作》,徐兴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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