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说法语

时间:2022-10-11 08:25:27

我会说法语

在巴黎呆了6个月后,我就从法语学校退学了。自作主张决定在学法语这件事儿上。要另辟捷径。我学了这么长时间法语,就只会说一句话:“你能再重复一遍吗?”这又有什么用呢?再说一遍我也是基本上什么都听不懂,而且我用得着这句话的时候,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譬如说那位对我说话的人想知道我觉得这面包烤得火候如何?或者是要告诉我这家商店20分钟后就要关门了。费这么大劲儿学法语真是一件不值当的事儿,所以我就开始说“大高荷”了,这句话的意思翻译成英语就是“我同意”,也就是跟英语中的“OK”是一个意思。我觉得这句话就像是一把能够打开这世界上那道魔力大门的钥匙,每次说这句话时,我都感受到了那种无限的可能性所带来的惊喜。

“大高荷”,我对门房说完这句话,接下来就发现自己在给一个毛茸茸的动物玩具缝眼睛,这个玩具是她孙女的。我对牙医说了句“大高荷”,她让我去看牙周病专家,牙周病专家给我的牙拍了x光片子,然后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里谈了一会儿。“大高荷”,我对他这样说。一周后,我又回到了他的诊所,这次他把我的牙龈从上到下切开,对我牙根上的牙垢进行了一个大扫除。如果我要是知道他要这样对我的牙动手动脚的话,我也不会对我的出版商说“大高荷”了,因为他安排我在牙手术后第二天晚上上了法国电视。这是一个非常受欢迎,每周一次的文化节目,我被安排在流行歌星罗宾・威廉姆后面出场。制片人把我安顿好坐下,我用舌头舔了舔自己嘴里那刚刚缝好的伤口。那种感觉就好像在嘴里含着一嘴的蜘蛛,真是不可思议,不过对此我还是心怀感激,因为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儿让我在电视上有了一个可谈论的话题。

在饭店里,我对侍者说了一句“大高荷”,他不一会儿就给我上了一盘菜,万绿丛中直挺挺地站着一个猪鼻子。我在百货店里对一位女士说了句“大高荷”,我离开的时候浑身上下已经是香飘万里了。就这样,每天都是一次冒险,每次都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过了一阵,我发现自己得了肾结石,于是坐地铁来到医院,对一位热情洋溢的红头发护士说了句“大高荷”,她就把我领进了一个单问,给我打上了点滴。毫无疑问,这是我所经历过的最好的一次“大高荷”了,不过接下来的“大高荷”是我有生以来最差的一次。结石排出来后,我同医生谈了几句,他让我填了一张预约卡,下周一再来一次。到时候他们将做我同意他们做的事。我二话没说,就“大高荷”了,这次我又加大了力度,在“大高荷”前面又加了一句意思是“太好了”的法语。

在预约的那天,我准时来到了医院,填好了登记表。在一位不是很兴高采烈的护士的带领下,来到了一间很大的更衣室。她对我说:“把衣服脱了。就穿短裤就行。”我想都没想,就说了句“大高荷”。她转身离去的时候,又对我说了些什么,现在回想起来,我真应该让她重复一遍,哪怕是让她给我画一张看图识意呢,因为你一旦把裤子脱了下来,“大高荷”就不再真正0K了。

这间更衣室有3扇门,脱完衣服后,我趴在每扇门上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想借此决定像我这种处境的人,从哪扇门出去最安全。第一扇门外面十分嘈杂,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所以不能从这扇门出去,第二扇门外大同小异,所以我决定从第三扇门出去,打开门后,我走进了一间色彩艳丽的候诊室,里面放着几把塑料椅子和一个玻璃茶几,上面推满了各种各样的杂志,墙角里放着一盆绿色植物。旁边是另外一扇门,通往大厅。

我坐了下来,没过多大一会儿。又进来了一对夫妇,坐在了另外两个空座上。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儿是这两个人都穿着衣服,而且是很高档的衣服,一看就不是那种穿着T恤跑鞋哪都去的那种人。那位女士穿着一件过膝的灰色长裙,同她丈夫的灰色大衣协调搭配。他们的黑头发也很般配,明显是染过的,不过那位女士头发染的很自然,不像她的丈夫,至少看上去不是那么装腔作势。

我对他们说了句:“你们好!”这时我才意识到也许那位护士对我说的是让我穿件医院的长袍后再出来,也许那长袍就挂在更衣室里,我真想马上回到更衣室去。穿上长袍后再出来。可是如果我这样做的话,这对夫妇就会看出我的破绽,他们会认为我是一个蠢人。为了证明他们是错的,我决定就这样坐着,假装一切都很正常。哈哈哈!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了?

当你穿着短裤坐在陌生人面前时,脑子里会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念头。首先你会想到自杀,可是你马上意识到,这主意虽然听上去不错,但是却没有顺手的土具,你没有裤腰带可以系在脖子上,也没有钢笔可以从鼻子或耳朵里塞进去,一直塞到你的大脑里去。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也许我可以把手表吞下去,不过我不敢保证这一定能把我噎死。这事儿说起来让人很难为情,因为我吃饭一向狼吞虎咽惯了,这手表和表带还真不算是什么事儿,我肯定能吞下去。如果是闹钟的话,可能会有些困难,一块像5毛钱硬币大小的手表,我敢说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这时,那位染着黑发的绅士从衣袋里拿出了一付眼镜。在他戴眼镜的时候,我想起了发生在我父母家后院里的一件事儿。那大概是在35年前了,我们全家在一起庆祝我妹妹葛芮秦10岁的生日。爸爸在烤牛排,妈妈铺好了野餐桌子,在上面点上了驱蚊子的蜡烛,我们刚开始吃饭的时候,她一眼看见了我正在狼吞虎咽地吃一块钱包大小的牛排,妈妈一向反对狼吞虎咽,不过这次她格外生气。

她看着我说:“我真希望一下子噎死你!”

我那年12岁,听了这话不由得停了下来,心想我的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这是妈妈说的话吗?

“没错,猪崽,噎死你!”

听了这话。我真希望自己一下子就噎死,那块牛排就卡在我的喉咙上,这样一来,妈妈一辈子都会内疚,必须对我噎死这件事负责任。每次她买牛排的时候,都会想到我,都会想到自己曾在一句话里同时使用了“希望”和“死亡”这两个词儿。当然了,我没被噎死。恰恰相反。我健康地长大成人了,这不,穿着裤衩坐在候诊室里。哈哈哈!

就在这时,候诊室里又进来了两个人,那位妇人看上去有五十多岁,陪她一起来的是一位长者。怎么说呢,这位长者没忘了去医院这事儿是个重大场合。他盛装而来,西服、毛衣、围巾,外面还套了一件大衣。脱大衣对他来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每个纽扣都是一个严峻的挑战。把大衣给我吧!我心里想着,给我扔过来吧!可是很显然他对我的这种心灵感应耳聋眼花,把大衣递给了那位妇人,那位妇人把大衣叠了起来,搭在了身后的椅子背上,就在这时我们的目光相遇了,她的眼睛在从我的脸上转移到我的胸脯上时突然变大了,然后她立刻从茶几上拿起了一本杂志,在她翻看杂志的时候。我也放松了一些。她不过就是一个坐在候诊室里等着看医生的妇人,而我只不过是在同一个候诊室坐在她对面的人。不错,我是没穿衣服,不过也许她不会介意

这事儿,其他那些人也许都不会介意的,那位老人和那对染着一样颜色头发的夫妇也不会介意。他们的朋友也许会问:“医院怎么样?”他们会漫不经心地回答说:“不错。”或者是:“你知道的,还是老样子!”

“你看到过什么特别的事儿吗?”

“没有,我想不起来有什么特别的事儿了!”

有时候我提醒自己说并不是天下所有的人都像我一样,这样想对自己很有帮助。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把看见的所有事情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下来,然后再把这些事儿整理到日记里。几乎就没有人会把这些日记日后再拿出来,抖抖上面的灰尘,再念给一群听众听。“3月14日,巴黎。和父亲一起去医院,在那里我们坐在了一个只穿了一条裤衩的男人对面。是三角裤衩,不是大裤衩,灰突突脏兮兮的颜色,松紧带洗的次数太多了,松松垮垮的。过后我对父亲说:‘真是的,别人还要坐这些椅子呢!’父亲赞同我的想法,认为这样做是很不讲卫生的。这真是个怪人,个头不大,看上去挺口人的。肩膀上长着毛,脸上一副傻笑,好像定格了似的。就坐在那里,自言自语叨叨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如果有人能记得我,那该是一件多么让我自豪的事儿呀!尤其是在医院这种对人类的痛苦习以为常的地方。如果我眼前的这些人真的有记日记的习惯的话,那他们的日记一定是同医生的诊断有关,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或者改变一个人生活的消息:肝脏不匹配,癌症扩散到了脊椎。同这些事相比,一个只穿裤衩的男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同那角落里落满灰尘的绿色植物和随意扔在桌子上的杂志订购卡片没什么两样。好消息也罢,坏消息也罢,这些人总会从医院里出来,回到大街上,在外面多彩的世界里,我很快就会从他们的记忆中消失的。

也许在他们回家的路上,会见到有一条木头腿的小狗,就像一天下午我在大街上见到的那条一样。那是一条德国牧羊犬,它的假腿看上去像是一条警棍做成的,如何把这条腿连接起来的工程,真是让人大开眼界。更奇怪的是,这条假腿在地铁车厢里来回走动时发出的声音,既单调又强壮有力,更有趣的是狗的主人,他看看自己的宠物,又看了看我,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在说:“这没什么。我自己管这事儿。不用您操心!”

也许他们会遇见一些其他的小事儿,但是同样让人惊叹不已。一天早晨,我向公共汽车站走去,突然发现前面聚集了一群人,一位衣着得体的女士躺在一家文具用品店前面的马路边上,等我加入到人群中时,一辆消防救火车来到了现场。在美国,如果有人跌倒在地上,你会打电话叫救护车,但是在法国救护这事儿归消防队管。这不,一下子来了4名消防队员。他们检查了一下这位女士,觉得没什么大事儿,其中的一个回到了消防救火车那里。我以为他是去拿一个毯子,就是那种人们在护理受惊吓的人时用的毯子,可是他却从车里拿出了一个酒杯。我敢打赌,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从消防车里拿出来的一定是一个杯子,纸做的或者是塑料做的杯子。可是这个酒杯却是玻璃做的,而且还是高脚杯。我想这些消防队员可能随身携带这样的酒杯,跟他们用的斧子或其他什么家什儿一起放在车前面。

消防队员在酒杯里倒了一些瓶装水,递给了那位女士,那位女士现在坐了起来,用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就像是刚刚睡了一个午觉醒来那样。那天晚上,这是我日记里的主要故事,可是无论我怎样编这个故事,都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我是不是提起过那时已经是秋天了?是不是路边的落叶让我有些过度兴奋呢?还是因为那只高脚杯和它所表达的那种体面的人生呢?“没错,你是躺在地上。没错,这有可能就是你喝的最后一杯水。不过还是让我们认认真真有体面地做这件事儿。好吗?”

每个人的标准不同,依我看来,用高脚酒杯喝水这样的场景比我在医院里提供的场景至少要好50倍。高脚酒杯能让你很多年都对此念念不忘,而一个只穿裤衩的男人顶多也就持续两天,再多说也就是一周。当然了,除非你就是那个只穿裤衩的男人,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场景恐怕你一辈子也忘不了,也许不是像电话号码那样信手拈来,也不是总在你脑海里出现,不过还是很容易就想起来的。就像那条带着假腿的狗,或者是塞得满嘴的牛排一样。你会常常想起那冰凉的塑料座椅。以及护士发现你双手放在两膝之间尴尬地坐在那里时脸上的表情。这是何等的惊喜,何等的娱乐呀!护士还会继续向你建议新的冒险,然后站在那里,等着你说“大高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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