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高洋处理后事

时间:2022-10-11 04:01:20

潘雄杰,曾用名潘杰出,男,七十年代生,广西作家协会会员。2000年开始小说创作,已发表小说、散文若干,现在广西北流市文联工作。

高洋生前,是我们水岸镇南菜北运公司的经理,也可以说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都万分希望他能将面临倒闭的南菜北运公司起死回生并发展壮大,让我们一日三餐都不愁吃喝。可是,他当经理仅三个月就死了,是被他的未婚妻苏婉一刀捅死了的。这三个月来,他虽然也动了不少心思,至少想出了一百条让公司起死回生并发展壮大的“良策”,只可惜到他l临死之日,还没有一条“良策”落到实处。正因如此,他给我们的印象就不深刻,让我们记忆犹新的,倒是他初来乍到那天的情景。

那天阳光灿烂,风儿在天上地下嘹亮地唱着歌。在高洋开来的小轿车后面,还跟来了一辆大卡车。车厢里塞满了家当。我们看到后,得知高洋是准备到公司来安居创业的,都由衷地感到高兴。因为在此之前的三届经理,他们都是单枪匹马的跑到这儿来,带领我们黑灯瞎火地大干特干一阵子之后,发觉干不动了,就夹起屁股走掉了,再不管我们的死活。

我带领办公室里的小赵、阿春下去帮助搬运。到达大卡车旁时,公司里已有十多名员工开始了搬运。大家有说有笑的,气氛十分热烈。

小车的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位女子。女子虽然年轻貌美,但她那张脸仿佛被冻住了似的,没有任何表情。高洋把上半身从车窗探进去,征求她如何摆放家当。问了许久,她仍一声不吭。

我们是一帮干活的好手,同时也是些喜欢追根究底的人。我们都无比惊讶地互相询问道:“这是谁呀?有谁认识车里坐着的那个女子吗?她是高经理的什么人呀?……”高洋的下巴、嘴角都爬满了胡子,看上去已经是个四十好几的人了。若说女子是他的女儿,长相上又全不像;是他老婆吧,就更让人难以置信了,毕竟年龄相差太大了。

“高经理,这是嫂子吧?”有一个人忍不住,开口问了起来。

“是、是、是,她叫苏婉,是我的未婚妻。”高洋十分得意地回答说。

听了这话,我们爱评头品足的老毛病又犯了。我们都交头接耳说这苏婉一定不是高洋的老婆,是二奶三奶什么的。

高洋听到后,不高兴了。他呸的一声把烟蒂吐掉,顿足骂道,

“你们不好好儿干活乱嚼什么舌头呀?什么老婆不老婆的,我原来的老婆早死掉了。”

苏婉捅死高洋后,人没了踪影。

人人都以为她一定是畏罪潜逃了。这么一来,我们都不得不全力配合公安干警追捕苏婉。但仍一无所获。

直到三天之后,才有人在高洋的尸体旁发现了苏婉。她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已经变成了一个疯女子。在高洋已经发臭的尸体上面,又增加了许多洞。

臭气把我们熏得来不及多想,就把高洋的尸体匆匆运往了火葬场。

待高洋的骨灰盒回到公司,我们才发觉犯了一个大错:即在高洋被捅死到把他的尸体运往火葬场这几天时间里,没有一个高洋的家属在场。这于情于理都十分说不过去的。公司里的两位副经理简直被吓破了胆,他们再不愿插手这事,只责令我这个办公室主任来做高洋家属的安抚工作。

我万分不愿意,但也推辞不得。我打电话给已经几天没露面的苏姗,请她面谈一次。她沉默良久,才肯答应。苏姗是苏婉的妹妹,高洋到公司来没多久,就叫办公室里的小赵混蛋了,让苏姗顶替她的工作。为这事,我在背地里恨死了高洋,因为我跟小赵已经谈了一年零三个月的恋爱,现在正是到了要上紧的时候,她这一走,就等于放乌归林了。

下午,我到金凤茶楼去跟苏姗见上面后,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几天不见,苏姗全变了,变得像一棵缺了水肥的娇花,不可救药地枯萎了下去。我望着她蜡黄的脸无比惊讶地问道,“你怎么变成这么个样子了呀?你又不是杀人犯。”她白了我一眼,骂道“你懂个屁。”遭她这么的一骂,我不知说什么是好了,像根木头似的,定定地站着。好在过了半分钟后,她问我带没带烟。我把一包烟扔给她。她点燃一根,恶狠狠地吸了起来。

吸完第二根烟后,她才开口问道:“你想听听我和苏婉、高洋之间的屎事吗?如果你将来写小说,这里就有一个很悲惨的故事呢。”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但她又不肯说了,点燃一根烟,像刚才一样,恶狠狠地吸了起来。

我装出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我知道若想让苏姗把心里的话倒出来,首先得给她一定的时间。事实上也正如我所料,苏姗吸完第三根烟后,突然无限悲痛地哀叹道“苏婉是杀死高洋的凶手,而我呢,也可以说是迫使苏婉杀人的罪魁祸首。”我听得心里怦怦地乱跳不止,抬头无比惊愕地瞪着苏姗。可这时苏珊又不往下说了,她扭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茶楼服务台后面的酒柜。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便叫服务员送过来一瓶酒和一只杯子。

她没有推辞,倒酒便喝。喝下半瓶后,她已呈现出微醉的状态,两腮似遭了火烧一样红。与此同时,受酒精的催化,她的话也变得流畅和大胆了起来。她说“高洋是我爸爸的救命恩人。三年前的一天,我爸爸上山打柴时,从岩头上摔下来,跌成了半死。如果没花大钱医治,必死无疑。当时家里穷得连一百元钱都拿不出来,最后是高洋借钱给苏婉把爸爸从死亡线上拖回来的。高洋当时是一家服装厂的老板,苏婉是他厂里的得力干将,按理说他借钱给苏婉也是情理中的事,正因如此,我和爸爸妈妈都没有料到苏婉是以失身并准备做高洋的老婆作为代价才借到钱的。当高洋同苏婉一道第一次到我们家来玩时,我和妈妈都把他当作爸爸的救命恩人一样热情地接待。妈妈表现得尤为热情,她看到他一喝完茶,就抬手指了指屋后那棵挂满了鲜红果子的荔枝树,问他想没想吃荔枝。他摇头说不想,但他却看中了树下的那张鱼塘,说想到那里去钓鱼。妈妈立即到隔壁的大春家借来了一根钓鱼杆,并命令我陪同他到那里去钓鱼。那一年我刚十六岁,正处在见到陌生男人都害羞的年龄,心里是极不愿意陪他去钓鱼的,但想到他毕竟是爸爸的救命恩人,只得忸忸怩怩地跟着去了。在鱼塘边的杂草丛里蹲下,第一条鱼还没有来咬钩,他就把我摁倒在了地上。我害怕得要死,可又不敢叫嚷。最致命的,我那时又想到他是爸爸的救命恩人,他想要什么我都应该满足他才行。这么一来,我连反抗他的心思都没有了,屈辱地忍受着他那十只鸡爪般的手指在我身上步步深入。等到妈妈走过来叫他回去吃饭时,他已经发泄完了兽性。他抓起一把杂草擦去粘在他手上的从我下身流出来的血,心满意足地狞笑了一声,说道:‘岳母过来叫我吃饭了,我得走啦。’说完,他还在我屁股上狠狠地拧了一把,才肯走人。”

说到这里。苏姗抑制不住,哭了起来。哭声里充满了屈辱和无助的控诉。

我听任她哭。慢慢地,我心里就被愤怒填满了,觉得上天还算有眼,让高洋这种人早早死掉,并且不得好死。假若让他继续活在世上,不知他还要糟蹋多少女人。据公司里的人私下里传说,他到公司这短短的三个月来,公司里就有五个女人被迫跟他有了一腿。我的恋人小赵之所以不能在办公室里呆下去,也是事

出有因的,因为他曾纠缠过小赵,被小赵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大概哭了十多分钟,苏珊才肯止住哭。她又狠狠地抽了一根烟,呷了几口酒,才继续说道:

“我姐是极力反对我到公司里来上班的,大概她最清楚高洋是怎样的一个人了。但我最终还是来了,怎么说呢?我既抵挡不住高洋许诺给我的一千三百元月薪的诱惑,更想从他身上捞回一点好处,不能让他白白占了自己的便宜。我姐是不清楚我心里这么想的。因为她不知道我已被高洋破了身。有好几次,我都想把这事告诉她,但最后都开不了口。因为我十分清楚她的脾气,假若让她知道了这事,她非宰了高洋不可。自到公司来上班后,她几乎每天都叮嘱我,要我离高洋远点。我确实也做到了,每天我都像老鼠躲猫似的,成功地躲开了他。虽然我的日子也不好过,自他强行把我变成一个女人之后,我就对男人有了需求和渴望。有时候这种需求和渴望会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害得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高洋简直被气疯了,他除了有一次在办公室里抱着我乱摸一气之外,其余时间都找不到机会朝我下手。他终日都像一头困兽似的,把火全发在了我姐的身上,我姐身上留下了不少伤疤。有天中午,他喝醉后,竟在我姐面前发起了酒疯来。他双膝跪在地上,厚颜地央求道‘借你的妹妹跟我睡一晚吧,我给两千元钱你买衣服。’他的话音刚落,就挨了我姐重重的两记耳光。但什么事情都是挂一漏万防不胜防的,高洋被捅死的那天傍晚,我姐突然感到肚子疼。她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她怕孩子出事,就叫高洋赶紧把她送进了医院。高洋从医院回来后,公司里来了一位客商。以前陪客商吃饭都是我姐跟高洋一道去的,现在我姐既已进了医院,他就叫我代替我姐去陪客商吃饭。我刚要推辞,他就恨声骂我没有良心,说我每月白领一千三百元钱工资,叫去陪客商吃一顿饭都不肯去。接着,他还跟我讲起大道理来,说客商就是上帝,既然上帝来了,我们『必须热情款待才对。听了这话,我再不敢推辞了,同时还想到,在吃饭的过程中客商一定在场,他不敢对我怎么样的。但我完全想错了,我不知道他在我喝的酒里下了什么药,总之我喝下半盅之后,就变得迷迷糊糊的,同时特想男人。他看到我这副样子,高兴得连客商都不顾了,带我到附近的一家旅馆去开了一间房。我现在还隐约记得,在我醉迷迷地跟他在床上做那个事时,我姐好像气势汹汹地进来过,但到底进没进来,我也不得而知了。后来我就失去了知觉,待我清醒过来时,我姐已把他杀了。”

群龙无首,公司里乱成了一锅粥。有好些人为另谋出路,已卷起铺盖走人了。

那天在金凤茶楼跟苏姗面谈时,我忘了跟她商量如何处置高洋的家当。这么一来,我又不得不打电话给她,叫她带人来搬走高洋的家当。没料到她听了我这话后,恨不得一口把我吃了,怒不可遏地骂道:“谁还希罕那些破烂,给他乡下老家送去得了,他乡下老家还有一个老妖婆希罕他这些破烂。”我继续问她高洋的乡下老家在哪里,她嘟嘟哝哝地告诉我之后,就重重地把电话挂了。

我到镇上叫来了一辆大卡车,招呼人把高洋的家当搬上车后,便朝着高洋的乡下老家出发了。

深秋已至,秋风一日比一日冷了。田野里翻卷着金浪。大地仿佛通了性灵,顽强地保持着入冬前的最后生机,给人以赏心悦目之感。但由于我心里总担心着会遭到高洋的家人(也就是苏珊说的老妖婆)刁难,对窗外的好景致没有半点观赏的心情。

高洋的乡下老家位于公路旁边,是一幢单家独户的农家小院。用白石灰粉刷过的围墙内,种着两株枝繁叶茂的果树。

我走进冷冷清清,但十分洁净的农家小院时,只见到一个妇人在厨房门口弓着身子拌猪食。我一面朝她慢慢地走过去,一面在心里酝酿着如何开口跟她说高洋的事,心里咚咚地狂跳不止。

到了妇人跟前,她猛地抬起了头。我突然感到惊讶至极,因为我曾经见过这个妇人。半个多月前,办公室接到一份特急传真,通知高洋下午四点钟到县里去开一个经济发展座谈会。距开会时间仅有一个小时了,水岸镇距县城又有五十多公里,由于路不好走,若想进城,开最快的车速也要五十多分钟。我不敢有丝毫怠慢,拿着传真急吼吼地闯进了高洋的住室。平日没会见客商和上面下来的人时,高洋总爱整天呆在住室里。当时住室里除了高洋之外,还有面前的这个妇人。她坐在沙发上,佝偻着身子一扭一扭地哭,两腮上泪水涟涟的,看上去愁苦之极。高洋黑着脸,坐在沙发另一头。他一边怒气冲冲地瞪着电视,一边不停地按着遥控器,每分钟至少要调换二十个频道。他对我闯进来十二分不满,瞪着两只阴鸷的大眼吼道:“你进来干什么?没见到我没空吗?”我如遭了一闷棍,扔下传真就急急地走掉了。

我向妇人问过好之后,便把高洋被杀的事跟她说了。她还没听完,两眼就储满了泪,一滴接一滴地往下掉。她一面抬起右手用衣袖抹眼泪,一面不知所措地嚷嚷道:“好……好……好,我早就料到他会有今日的下场。”嚷完,她痛苦和悲愤得身子不停地摇晃了起来,于是不得不扔掉搅猪食的棍子,转身吃力地走掉了。

我走出院子,雇来几个人把车上的家当卸下来,差不多用去一个小时,却始终没见那个妇人露面。

临走时,我不得不又走进院子去寻找妇人。这次进去与刚才不同了,这次我是捧着高洋的骨灰盒进去的。我觉得两脚似灌满了铅,举步维艰。虽然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那妇人是高洋的什么人,刚才问了几个雇来卸车的人,他们都只是笑笑,没肯回答我,但是我知道,把骨灰盒交到她手里是错不了的。与此同时,我也猜得出来,这妇人一定就是苏珊在电话里跟我说的老妖婆。

厨房里没人,那桶猪食仍被冷落在厨房门口。怎么办呢?我站在静静地冒着热气的猪食旁,心里不断地嘀咕着。突然,我听到了一个女人无比凄楚的哭泣声。这声音低沉极了,仿佛是从地下的怨鬼口里发出来的。我听着,全身都起满了鸡皮疙瘩,头好像在无限量地增大着。我鼓起勇气,在院子里一面走,一面寻找着哭声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待走到堂屋的门口时,我才得知哭声是从里面传出来的。那个妇人双膝跪在潮湿的泥地上,肝肠寸断地哭着。在她脚旁,点着一炷香,在香的前面,立着一张高洋年轻时的照片。我看了跟相片,顿时感到两眼又酸又痛的,接着什么也看不清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迷迷糊糊地恢复原状。我不知道跟妇人说些什么是好,最后,我只语无伦次地叫她节哀顺变,好好保重身体,就把骨灰盒轻轻地放到她面前,接着转身走了。

回到大卡车旁,司机老陈已等得十二分不耐烦。我一钻进车,他就轰隆隆地发动了马达。

开出十多米后,我突然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个妇人发疯似地朝卡车追过来。因为追来得急,有几次她险些跌倒在地上。我以为发生什么事了,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上,赶紧叫老陈停车。

妇人跑到后,她跳上驾驶室的踏板,把上半身从窗口探进来,脸几乎碰到了我的鼻子上。她无限悲愤地嚷道:

“我死乞白赖的不跟他离婚,目的就是为了他好。但他到死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他当初肯听我半句话,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么个下场。”

说到这里,她再说不下去,哭了起来,泪水把她那张死灰般的脸没淹了。过了几分钟,她才强忍住哭,请求似地对我说:

“我忍够了,受够了,我再不打算给他面子。我知道他在生前曾口口声声地跟人说过他原来的老婆死了,其实她没死,她现在还能站在这里跟你说话呢。现在我请求你帮我办一件事,就是回到公司之后,你告知所有的人,说我没死,高洋的老婆没死,让人人都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我听着,惊愕和震惊得傻了眼,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坐在我身旁的司机老陈也跟我一样,惊愕和震惊得傻了眼,定定在盯着眼前这个痛不欲生悲愤难当的妇人。他嘴上吸着的香烟差不多烧到嘴唇了,但他丝毫没有察觉。

面对眼前这个依然活着,但在高洋心里早已死掉了的妇人,我还有什么理由不满足她的请求,让她那颗悲痛欲绝的心获得一点点慰藉呢。我朝她重重地点了几下头。她看到后,死灰般的脸上立即闪现出了一丝凄楚的笑影。

接着,她从裤兜里掏出两只小红包,把一只塞给我后,说道:“拿着,路上避邪。”待她把另一只塞给老陈时,她还紧紧地握住了老陈的手,像慈母叮嘱儿子似地说:

“师傅,无论任何时候,开车都要细心。”

老陈听得两眼立即冒出了泪,鸡啄米似地点着头。

重新发动大卡车开出半公里之后,老陈又坚持不下去了,泪水把他的两眼全蒙住了。他停下大卡车,一边抹泪,一边周而复始地吼道:

“这高洋的是头畜生,娶了个这么好的女人都不懂得珍惜;这高洋的是头畜生,娶了个这么好的女人都不懂得珍惜……”

我没搭话,只坐在位子上默默地垂泪,心跟挨刀割一样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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