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和诗意

时间:2022-10-11 02:27:46

这学期有两次课上得好,这个好,是大家共同创造的,因此也是不能预期和不可复制的。

他们对陈词滥调早习惯到麻木了,这是新生第一课的第一印象,五年来都如此,“80后”“90后”无例外。

大一的课第一次讲新闻,照例被两个同学讲成了“新闻联播”,气宇轩昂,学得还真像。我决定拿出一节课来让他们说说家乡,自由发言,唯一要求是要他们使用平时和父母、玩伴间的语言。我强调,这是你最初的母语,是你们根儿上的语言。广州把街头商贩叫“走鬼”,山东把外来工叫“草灰”,重庆把打零工的叫“棒棒”,这些被平凡人日常使用着的语言才是活语言。

大家商定从最北方哈尔滨的尹泽淞开始,由北至南,直到三亚的卓怀如。南北跨越三千公里。

尹泽淞说,老师,说方言是要气场的。我说,让我们试试,共同创造这个气场。没想到他们异常踊跃,争先恐后,从每人仅限一句话,渐渐衍变成舍不得结束,开始大段大段的方言表演。

魏婧说了一段绕口又生动的河南话:日头呵,你清早从东边哧溜哧溜地咕噜上去,你待黑从西边哧溜哧溜地秃噜下来。

来自内蒙古的杨杨教大家用蒙古语从一数到十。

来自宁波的周凤婷不知不觉地一会方言一会普通话,她说从小被强迫说普通话,现在反而说不好家乡话了,怎么说都觉着别扭。

有人一上来就忍不住笑,捂着嘴,怎么使劲都发不出声,好像方言当众说不出口。

朴香美是朝鲜族,小时候会说朝鲜话,现在全忘了,正准备重新学。

江西的卢小平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民间故事里,自说自话,一会严肃一会笑,带动作加表演,全不顾别人听不懂,说了很久不愿下去。

有个女生说了几句,忽然用普通话结尾:我想家。我怕她要哭。

贵州的四个女生一起上来,每人一句介绍家乡,轮到第三个,越急越发不出声来,急得跺脚,另三个人又都扭头盯着她,下面又笑,她更张不开嘴。成都的王诗亿赶紧跑上来帮忙。

来自海南的文呈平说的一段话,本地人也不懂,他的家乡话叫付马话,因为他们村子叫付马村,除本村人外,任何人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世界语言学家说他们村子的方言是语言活化石。

什么叫幅员辽阔,什么叫缤纷各异,他们惊讶不同方言的差异,我惊讶这么丰富的方言被彻底边缘化,它在生活中依然顽强地被使用着,又永远上不了台面,它在民间活着,而多少套话正是在众口一词中僵死。从这一课开始,让我们说自己的话,写自己的事,用自己的脑子思想。

12月2日晚上,讲到“诗意”。过去主讲诗意的是我,他们是听者。这次我准备用一节课听听他们说,题目是“你心中的诗意是什么”。其实,我早先入为主,甚至是准备适当时候开始“扭转乾坤”的。过去几年在课上讨论过“诗意”,结论是,这一代人理解的诗意或者是“消失了的”,“古典诗歌中才有的”,或者,诗意就是“肉麻”,“酸溜溜的文艺腔”,“虚假做作”,一提诗意,学生们的态度或攻击或排斥或不屑。我准备在他们说过之后,启示焕发他们对诗意的新认识,先让他们开个头。

讨论从坐在后排的同学开始(从那次举手之后,多次讨论都从后排开始),自愿发言,可以在座位上坐着说,也可以上讲台,他们多数选择上台。第一个跑上讲台的是石宏刚,他说诗意很难说,太空泛,诗意渗透在生活中各个角落,他来说几件小事,他讲了三个亲眼看见的画面,其中有一对老夫妇互相搀扶过十字路口的一瞬间。

后来我才意识到石宏刚的头儿开得好,他彻底离开概念和空洞,抓住人内心一闪而过的感受,不下结论只有画面。接下去,被启动了的学生们争着发言,前一个还在讲,将要轮到的已经坐不住,跃跃着,脸发红,身子攒动,发言还没结束,下一个已经离座直接奔向台前了。

向玲玲以自己在人行天桥上的经历说,这会儿是诗意的,一转身诗意就没了。周凤婷也说了类似感受。

有人说自己在天桥上看见个迎风吹笛子的,觉得那画面很有诗意,再向前走几步,发现演奏者身后立着小广告牌子写着教人吹笛子,诗意一下子全没了。

有人说,有树林有小木屋有大草原有一条路,自己在路上骑自行车很诗意。

有人说,做自己愿意做的事就是有诗意。

有人说,有钱才能有诗意。

诗意是真实的,就是一个人观察到了别人观察不到的。

诗意是值得回味的。

诗意是人心或自然中的美。

诗意就是心里暖一下,亮一下。

我们在这个教室里讨论诗意本身就是诗意。

魏荣辉说,生活本身的大部分是无聊的,完全没诗意,人活着不一定是为了诗意。

卢小平说,什么都可以带有诗意,我穿一双拖鞋站在这儿是诗意,老师穿着白衬衫坐在那儿也是诗意。

尹泽淞说,大伙把我想说的话都说了,我来说说什么没有诗意,上数学课没诗意,整天打篮球就没诗意,除了我不喜欢的事,其他的都有诗意。

像一场将近三小时的接力赛,我坐在下面,只是个听客,他们把我覆盖了,是这些十八岁的孩子创造了这温暖的课,我只是个提议者和倾听者,是他们的踊跃把两节课拖到了第三节,不延时就会有人没机会说出自己的想法。虽然我不全同意他们所说,虽然诗意被泛化,虽然我依旧以为诗意是稀有的,但是我更看重眼前这些小动物身上鼓动起来的纯情和能量。我和他们像一群围猎者,假设诗意是林中晃动无形的麋鹿,不断有人拍马突进,缩小包围圈,最后那活灵灵的叫诗意的动物已经在我们的大网中了。我们共同完成了寻找诗意的过程。

一堂好课像一部作品,有不可操纵性,它在进行中自我定位,自动选择脉络走向,参与者互相启发互相映照,在诗意这种人自身很原初的感知面前,谁也不是老师。

诗意讨论在同学们自发的鼓掌声中结束,这是大一学生在我今年课上的第一次鼓掌。我认为类似讨论在大二以后的学生中很难发生,他们正在脆弱多变的年纪,一年时间足以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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