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姑远望以当归

时间:2022-10-10 09:21:01

当年刘文典在西南联大讲《庄子》,第一句话是:“庄子,我是不懂的。”可能有一点故高其说。若定要完全知道作者的心思,没有一本书是可懂的;若以通常的阅读方式,《庄子》也不格外难懂。

庄子,或《庄子・内篇》的作者,一生经历如何,我们知道的很少。后学所作的《外篇》中,有他一些故事,但哪些是真的,哪些是传说,哪些又是寓言,不易分辨。

大约这个人是高傲而敏感的。所处的时代,在今天看来,或为中国最有活力的时期,在他看来,无非“心斗”。一个生来恬淡的人,不会有那么多愤激之辞,所以他在早年,多半竟是热心之人。庄周出身不高,家产不丰,穷士人要寻个出路,通常的法子是往依有财势的贵人,国王或贵公子之类,只是以他的性格,上门干谒,太也为难。像他这样的人,自然还有许多,而湮没无闻了;他能留下姓名来,一半是才智出众,一半是运气。

传说楚王曾想聘庄子为相,并不可信,处士往往有类似的故事,其中原因,也不必深究。较可信的,是他因了惠施的推荐,去见魏王。此时的庄子,当已下了不仕的决心,所以穿着一身打补丁的布服,到宫廷上发了些高论,便回去了。有官可做而不做,是高人,无官可做而不得不仕,是穷人,这中间的区别,后世隐者最有体会。惠施讽刺不识抬举的庄子为无用之人,像个大葫芦,虽然大,连水都盛不起。向哲学家讨要经世之用,近于升山采珠,不过庄子却用他的保身全生理论来辩护,说无用才好,免得伤身伐性。

所谓“逍遥游”,是他的人生梦想。以这种方式,像庖丁的刀,行于万物之间,而不刃不靡,不论和什么都是擦肩而过,所以无碍,所以逍遥。后人或因此说庄子是“滑头主义”。庄子不是滑头,也不主张滑头,而是实有激于人生的苦痛。

哈姆雷特那最著名的独白,陈列了“鞭打和嘲弄,侮辱和轻视”等种种痛苦。忍受还是放弃,生还是死,是王子的选择,除此之外,不那么高贵的却非常实际的出路,是力争上游,自己去做执鞭人、压迫者。庄子力主的,是第四种道路,遗世独立,只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如果能做到,那当然好,可惜连庄子也做不到,精神可以借幻想之力而独立,可日常生活与社会的瓜葛,又哪里扯得断?隐居的庄子不能忘情于世道,他对儒墨两家的批判,便是证明之一。庄子许多主张,都是“反调”,推而至极,体现出他智力的优越。但如果真是鲲鹏,怎么会反讥学鸠呢?议而且辩,连圣人的境地都达不到,何况神人、至人?就连收徒和著书,也都是和自己的主张相矛盾的事情。

戏剧家尤金・奥尼尔写过一个叫拉里的人物,是哈姆雷特的庸俗版本。拉里说自己总是要从各方面看问题,“结果多处是问题,答案却一个也找不到。历史证明,要想在任何事业上,特别是革命事业上功成名就,你就得像匹戴上眼罩的马,只看到正前方。”当行动没有了高尚的理由时,思想必然妨碍行动。拉里的结尾是不战不和,不降不走,活一天算一天,毫无打算。

庄子寓言中的角色,如果只从外表看,也有拉里这样的人,但庄子给他们另一种内心生活,外人是看不见的,既看不见,也无法反证。惠施,庄子唯一的朋友,曾以鱼为喻,问难庄子――这样生活,到底快乐不快乐?我们不知道庄子是否快乐,他也不曾给我们线索。他的文章是跳跃的,不容易看出思维的脉络,何况他认为,达到智慧,并不要通过知识这一过程,有真人而后有真知,那么,我们这些墨子诵孙,竞不该企图从他的著作推论其人了。

王夫之曾以庄子为古今大害之一,未免将当代的堕落,诿过于古人。哲学和诗,本身就具有尧桀两忘的气质,何况庄子这样的主张。世人求太平不得,往伐庄子于无何有之乡,徒见其枝穷。庄子从来不曾认真地提出社会理论,同时代人对他已有评价,认为他大而无当,不近人情,但千百年后观之,先秦子书中,厌世的《庄子》,竟是最有人情味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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