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盲母亲

时间:2022-10-08 10:37:35

我的文盲母亲

编者的话

曾有情,中国电视剧编剧工作委员会理事,中国军事写作协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文学学会会员。编剧电视剧《妈祖》《天仙配》等13部;编剧电影《招聘爸爸》等3部。先后在国内外报刊发表诗歌500余首,小说、报告文学、散文等700多万字。2014年,荣获“全国十佳电视剧编剧”称号,作品《妈祖》获第29届电视剧“飞天奖”、第27届中国电视“金鹰奖”。散文作品《国歌》《开往春天的列车》等被收入中小学教材及全国数百家各类学校的语文考试试卷。

“不要回来奔丧,否则便是不孝!”

写这篇文章我下了很大的决心,几次坐在电脑前,未能输入文字却先输出了泪水。母亲已去世多年,要写关于母亲的文字,那种渐渐远去的疼痛与悲伤再次撕裂我的心扉。

12年前,我还在军队的总部机关工作,正承担一项重要任务,突然接到妹妹的电话,母亲已患癌症晚期!

我匆匆赶回老家。晚上,我睡在病房里陪护照料母亲,尽最后的孝道。第二晚,母亲却坚决不让我睡在病房,理由是我打呼噜影响她休息。尽管我好想多陪她一段时光,但母亲的这个理由让我再也无法坚持。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是怕我睡在病房休息不好,找借口把我赶回了家。

母亲是一位典型的家庭妇女,她没有文化,不识字,但她身上积淀了太多中国妇女的传统美德。我在家仅仅小住了5天,便接到部队的电话,要我返回单位去完成由我负责的那项重要工作。正当我左右为难时,母亲要求我立即回部队,说部队上的事才是大事,还说尽管你们都不告诉我患的是什么病,但我早已偷听到自己已是癌症晚期,你陪着我我的病也好不了,还耽误了部队上的事,你如果不走我就不再吃药,早点死了你就能早些回部队了!无奈,我不得不挥泪与母亲作别,而这一去便是与母亲的永别!

母亲一辈子没乘过飞机,总对那只硕大的铁鸟在高空中飞行的安全性产生怀疑。当我在空中飞行的那两个多小时里,病床上的母亲就一直催促我哥哥和妹妹给我打手机,问问我到了没有。兄妹告诉她飞机上手机关机,无法联系。母亲的心就一直纠结着、纠结着……

飞机终于降落在首都机场,我给妹妹打手机,妹妹将手机递到母亲耳边,母亲说你到了就好,平安就好……这是我听到的母亲最后的声音。

半小时后,我接到妹妹的电话,母亲走了!我疯狂地奔向候机大厅,要买机票立即飞回去送母亲最后一程。妹妹却告诉我,母亲的临终遗言要求我“不要回来奔丧,否则便是不孝!”

“只有不认识的字,

没有读不懂的儿!”

母亲住在南方的小镇,自我18岁入伍,与母亲分多聚少。早年没有手机,电话也极为不便,和亲人的联系只能靠书信。那个被称作故乡的朴素的地名被我带到了军营,母亲便在南方的小镇把等信的日子盼得很长很长。虽然母亲并不识字,却并没有影响她与儿的书信交流。母亲能准确无误地分辨出我的字迹。即使有几封信同时到达家中,她也能挑出我的那封催促父亲:“信是我儿的亲,先看我儿的信。”她说:“我儿的字写得硬实,就像他的性格。”

有一年,开水烫了我的右手,写信困难,就请战友了一封信。母亲拆开一看立马老泪成行:“这不是我儿的字,我儿怎么了?是不是病了……”待父亲读完信,得知了原由她才放下心来。儿行千里母担忧,尽管信上的文字并不能告诉母亲什么,但她见到儿子熟悉的字迹,便读到了我平安的信息,这是她最大的安慰。后来,我在部队学会了电脑,图一时兴趣打印了一封家书,母亲看了半天,像儿不是娘亲生的一般,说:“这字标志得难看,去信告诉儿子,那种报纸上的机器字冷冰冰的,不如我儿的字有个性有精神。”从此,我再也没把“机器字”寄给母亲。

每每我从军营邮去家书,母亲总是戴着老花眼镜,坐在临街的门边或靠窗的桌前,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笺,专心致志地“读”信。她读得那么仔细,那么深情,那么投入。她“读”得很慢,从称呼到落款,逐字逐句地细品,她仿佛读懂了儿子的心迹,感受到了儿子的脉动,聆听到了儿子的倾述。

母亲“读”信时不容破坏她的专注,如遇打扰,她总是说:“别打岔,我正在读儿的信呢。”父亲打趣道:“文盲看信,天下奇闻。”这时,她会从老花镜上方投来一束愠怒的光,正色道:“只有不认识的字,没有读不懂的儿!”

“别人存钱,我存思念。”

我从来没有收到过母亲的信,不会写信的母亲就把信看得更加珍贵,就把“读儿”视作母亲的使命,“读”出厚爱,“读”出希冀。母亲觉得如能亲手给儿子写一封信该多幸福。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我终于收到了母亲的“信”:在一张白纸上,母亲左手压在纸的中央,右手握笔沿左手的轮廓描下了一只大手,行笔拖泥带水略有些颤抖,更显出那只手的厚重与真实。“信”上没有一个文字,倒是当过几十年记者的父亲在另纸上留有一句话:“这是你母亲生平第一次写‘信’,不知你从中读懂了什么?”

后来,家里装了电话,有了手机,我已不再写信,与家里的联系变成了语音通话,但母亲仍然一封不漏地保存着我写的信,有尺余之厚的两大摞。母亲把它捆好,色彩各异,大小不等的信封代表了儿子的每一个人生驿站,母亲拥有了它,就拥有了整个儿子。母亲说:“别人存钱,我存思念。”这样,即使是儿子走向天涯,都在母亲的心里梦里情里。

南方多雨,发潮的空气总和母亲念儿的眼睛一样湿润。那些儿子情感的载体散发出丝丝霉味儿,墨迹也像儿子走过的路一样变得有些模糊。母亲便用南方晒咸菜的簸箕,将儿的信一封一封地晾晒,日光下的母亲显得可敬可爱,甚至可笑,以至小镇上的人们都以为老太太犯了脑子方面的什么毛病。母爱的阳光不分季节,儿子即使在寒冷的北方冬季也能感到言之不尽的温暖――母亲啊!

母亲已经去了天堂,那里不通电话,那里是信号盲区,通讯再发达也无法向母亲传递我的声音。我想,或许还能用传统的书信方式跨越阴阳两界。于是,我在完成部队任务之后赶回老家,用母亲熟悉的字迹给老人家写了一封长信,来到公墓,在安放母亲骨灰的地方,把信一页页烧给母亲,我相信那袅袅青烟比手机信号更神奇更强大,一定能给母亲带去我的问候和怀念,抵达母亲的在天之灵……

(责编:辛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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