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二花 第11期

时间:2022-10-08 06:24:39

1

二花说不上学时,其实并没有想好要干什么。母亲问她不上学干什么时,她才脱口而出:我去馒头房打工。

二花自己也很诧异她怎么会说出来这样一句话来,好像这话已经埋伏在她的口腔里,她一张嘴,它就亟不可待地跳了出来。二花说完,才意识到她多么希望得到这份工作。

二花辍学的客观原因主要是她对数学的高度恐惧。二花的数学一直很差,代数部分学得稀里哗啦,到了几何那一部分,就一头雾水了。一次几何单元测试,二花只得了8分,这还是她懵对了两道选择题的得分。数学老师叫她到办公室,把试卷拍到她面前,指着一个证明线段长度的题说,这题我在黑板上都讲过了,你怎么还做错了?二花皱着眉头说,这题不会错的,我是用尺子量的,怎么会错!老师哭笑不得,他指着她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这是证明题,那图又不是按照实际比例画的,怎么能量啊?就这样二花在同学中有了一个绰号“傻傻”。

你别看二花学习不行,可长得人高马大,吃东西全班没有谁能比过她,过剩的营养在二花身上堆积下来,使她粗胳膊粗腿的像一个男孩子。二花的消化系统发育得很好,每天上第三节课时,她的肚子就开始咕咕地叫唤。二花的家和学校之间的公路有一个很长的漫坡,每次爬漫坡时,二花身体内的能量就会大量的被消耗掉,等爬上坡顶时,二花就两腿发酸气喘吁吁。恰在这时候,路边馒头房里的白色的蒸气携裹着新蒸熟的馒头的香气向她袭来。二花的身体在这馒头的香气中就轰然垮塌。她再也迈不开步,深情地望着路边的馒头房,渴望那扑过来的白色的蒸气能变成松软的馒头,可那蒸气只裹来了馒头的香气却没有携裹来馒头,大口大口地吸食那蒸气的结果,饥饿像小老鼠一样咬噬着她。久而久之,那馒头房就深深烙进了她的心里。

二花脱口而出的话让娘怔了一下,娘像不认识她似地看了半天,娘的目光最后定格在二花粗壮的胳膊上,她终于意识到二花能为家里挣钱了。娘叹了一口气,二花知道娘同意了。

二花第二天就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去了那个馒头房,那馒头房从外面看,不过就是一排小平房,可进去一看,怎么这么大啊。原来,那馒头房是两排并排的房子打通的,有一个足球场那样大,侧面看那屋檐就像一只展翅飞翔的大鸟,可它却蹲踞在那里,什么时候也没有飞走过。馒头房里男男女女几十口子在那里忙碌着,他们的上半身都隐在蒙蒙的雾气中,像是天上的仙人。二花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是好,一个两手沾满白面的男人作投降状走过问,姑娘,你找谁啊。

俺是来打工的,你要俺啵?

那男人愣了一下,呲着一口黄牙笑了笑,转头向着空空的门口喊,东海,东海,来了一个想钱的。

谁啊?门上突然就嵌上一个人。

二花走近,瘦瘦的一个,秃顶,马脸,一口一口地吃着烟,眼睛咔嚓咔嚓地打着闪,他就在上一个闪和下一个闪之间仔细观察二花。

二花想笑,可她还是忍住了,她没有忘记数学老师对她的训斥。

你多大了?

十八。二花想说十六,最后还是改了口,她很为自己的小聪明高兴。

你打过工吗?这人把自己的那张嘴搞得跟烟囱似的,一股一股地往外喷烟。别人吸烟那是抽,两片嘴唇兜住香烟,深深地吸一口,烟和嘴分离后,烟屁股还是干的。他却是把半截烟直接放到嘴里去吃,每吃一口,嘴里还会发出吱咂的声音,就像小孩子吃奶一样。

我什么都能干的。二花说。

二花确实像什么都能干的人,五大三粗的,那粗胳膊粗腿里怎么看都是力气。马脸好像也这样认为,就对她说,那你就留下吧。说完,那人一闪身,就从那门框里消失了,仿佛他就是那门框的一部分,只要需要,你一按按钮他就会出来。

二花留下却不知道干什么,那个两手沾满白面的男人走过来对她说,小姑娘,站着干什么,你去看锅去吧。看锅这活其实很简单的,守着一个大锅,不用你拉风箱,风是吹风机鼓进去的,你只需要在适当的时候往锅里添碳就行了。馒头房里一字排开有三口大锅,都在那里哧哧地冒着白烟。每一个锅前都有一个妇女负责。二花正不知道去哪个锅口,那个男人就喊了一句,朝明家里,别把你那张脸熏黑了,来了一个小姑娘,你让她看吧。

中间那口锅上的妇女站了起来,把铁锨往地上一丢,说,熏黑了也不用你管,你贵生的妈倒是没有被熏黑,可整天往人家小白脸家里跑。

这话很有趣,有人家接过话茬说,那你还真得熏熏,熏黑了好和他配对啊。

呸,我再熏也不如你老娘和他般配。

二花守着那口锅兢兢业业地干了一下午,她突然想起,她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她忘记了问她的工钱了。二花看到身边面案子上的一个和她差不多年龄的姑娘正在揉面,就问她,每月多少啊?

那姑娘擦了擦头上的汗说,那得看干什么啦,黑案、白案和机案上的都不一样。二花半天才明白黑案就是指她这烧锅的;白案是负责和面、起面、揉面的;机案是守着机子往里送面做馒头的。那小姑娘告诉她,黑案的工钱最少,因为这活最轻巧,白案的工钱较多,因为这活较累,机案的工钱最多,因为那机子老是张着大口,一不小心会出危险。

二花说,那我去机案。二花说完就去找那个马脸,马脸的办公室在馒头房最东边,那是专门用空心砖隔出来的一个狭长的房子,里面码满了一袋袋的百面,馒头机子上卸下来的带着机油的各种废零件,像是被解剖的人的胳膊腿散乱地放在墙角,一张满是灰尘的办公桌上放着几本账本和一个计算器,账本页码一律翻卷着,像是一个不知道爱惜东西的小学生的课本,那办公桌上的灰尘有着隐隐的白色,看仔细了,那其实不是灰尘,而是白面,只不过时间长了,变了色。马脸双腿搭在办公桌上,整个人陷在椅子里,正在神情悠闲地剔牙,看到二花进来,他忙把腿收了下去,坐正了身子。刚才我忘了问你了,你叫什么?

二花。

二花。他小声地重复了一遍,你要好好干。对了,你有事?

二花说,我想去机案上工作。那人咬着剔牙棒不动了,侧着头,目光向上抛,很认真地看了二花半天,突然笑了,你说你想去机案上工作?

是。二花挪了一下身子,一缕阳光从二花身边挤进来,照到他的脸上,他的眼睛受了惊吓,咔嚓咔嚓地闪个不断。他忙用手挡住阳光,把脸转到一边,对二花说,你把门关上,我讨厌阳光。

二花关上门后,马脸站起来走到二花身边,突然用他那鸡爪似的手抓住二花的手拉到眼前,二花就觉得一只狼向她扑了过来,她忙抽回手去。马脸干笑着说,好,你这手蒸出来的馒头我喜欢吃。

马脸领着二花去了馒头房,一进房他就喊,黄娘们,黄娘们,二花从今天起去机案工作,你记好了。说着他指着最东边那个机子,对身后的二花说,你去那儿。

那叫黄娘们的其实并不是娘们,而是那个两手沾了白面的男人,他呲着黄牙对那机子上的人说,下来,下来,去烧锅去。

二花算过了,她这样一调换,每月就能多挣一百元钱哪。

馒头房里面案有八个门板那么大,每次和面,十几个人围着那个面案,各把着一团面,洗衣服一样揉来揉去,面在他们手中越来越劲道越来越有韧性,小面团汇成中面团,中面团再汇成大面团。最后,十几个人抱着一个大面团张牙舞爪地折来叠去。等到那面上满了劲,黄娘们把那面团撕开,再用鼻子嗅一嗅,手往面团上啪地一拍说,好了。于是机案上的人就把面撕开,一盆盆端到机子上。二花早站在机子面前了,她负责的那机子已经启动,正张开的大嘴里,饥饿地嗷嗷叫唤。二花把面盆里的面送到机子里,机子轰隆隆转动的绞轮就像人的牙齿,把那面团囫囵吞枣地吃下去,拉出大小相等的生馒头来,二花觉得这机子就像没有肠子的人,吃什么拉什么。

三口大锅炉已经生着了旺火,团好的馒头被一组组码上了蒸笼,蒸笼又被一节节地码到锅上,锅上的蒸笼就有一人半高。炉子的火扯着劲地往旺处烧,火苗窜出眉脸老高,像人的舌头一样一舔一舔的。不一会儿,蒸笼就七窍生烟了。等待白烟里满是馒头的香味,馒头就该出笼了。

笼一开,馒头房一下子烟雾弥漫,咫尺之间你看不到对方,人都像溺到了水里,找人就成了瞎子摸象。

老王,过来起笼,东面最上面的笼系子。

有人吗?躲一躲,龙(笼)翻身了。说着,一笼馒头就翻倒到案子上。

这起笼都是男人的活,女人都在案子上忙活,揭屉布,翻馒头,这一切都得眼疾手快,那馒头虚着热气,慢一点手就会被烫伤。那些翻馒头的女人们嘴里会发出哟呵哟呵的声音,那是手被馒头烫的。那蒸汽到底是虚的,用不了多长时间就消散得一干二净,那些馒头就像干了水的池塘的鱼,现出形来,一个个细皮白白净净,浑身散发着清香。二花这时候就会满口生津,但她却得等到中午才能分享它们。

2

二花第一个月就拿回家六百元钱,二花给家里的经济带来的变化,让一向会过的母亲忍痛给她买了一辆自行车,二花从此就告别了她那辆骑了两代人的破自行车,每天骑着那辆红色的飞鸽自行车往返于家和馒头房之间,感觉就像长了翅膀的鸟一样飞了起来。二花这时候会哼一些歌曲,那些歌曲她都会不全,往往哼着哼着就从这首歌跑到那首歌上,可这并没有削减她的兴致。有人问她,二花干什么这么高兴?她就会回一句,上班去。二花很看重这份工作,她把这种热情渗透到工作中,那就是工作起来比别人都卖力,活比别人干得多。因此,馒头房的人都喜欢这个看起来傻乎乎的丫头。

二花第二个月的工资只给了娘一半。娘接过钱去,用两个手指捻着钱飞快地数了一遍,脸就撂了下来,好你个该刀杀的,这么多年是谁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养活大的,你现在翅膀硬了就不要娘了?能挣钱了就不问娘的死活了?

我没有问你的事吗?我没问你的事怎么给你钱啊?

你这才给我多少?娘用另一只手把那钱划得哗哗响。你这才给我多少?

我给你了工资的一半。

那怎么够?这么多年你吃我多少喝我多少?还有我还给你买了新自行车呢?娘扳着手指头数着说。

二花觉得娘真够无理取闹的。哪个儿女不是父母抚养大的,人家也给自己的儿女算账了吗?二花知道娘想要她的钱是攒着准备给弟弟盖新房娶媳妇的。可她不是娘生的吗,为什么要这样偏心啊?二花想到这里有点心酸。二花就说,反正我就这么多,你不要,我就都拿走。说着二花就伸过手去。

娘的手比二花还快,她一下把手缩回去,把钱揣进口袋。行行,算我白养了你这个闺女。

二花把剩下的钱拿到银行里,一番忙碌后,营业员把一个存折从小窗口递给她,二花看着手中那小小的存款折子时,有点不放心,她问,这样就完啦?营业员看了她一眼说,完了。

这张小纸能取回我的钱吗?银行的人都笑了。二花小心地把那个折子收起来,其实她是有那么一点不甘心,一沓子花花绿绿的真钱变成了手中的一张小纸片,她后悔把钱存到这里来了,还是现钱更让人放心。可二花不久就释然了,摸着放到口袋里的存折她想,人家那么多钱都往银行里存,自己这一点又算什么,再说,银行是国家的,还能坑她?

二花手里有了钱,腰板也直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动辄就伸手问父母要了,现在只要她喜欢的东西,她就可以拿钱去买。一次,二花给自己买了一件很时尚的羊绒裙,上次她堂姐回来时,大冬天里就穿着这样的衣服。二花的堂姐嫁到了县城,成了一个城里人。二花看到堂姐的一霎那就有了人生的目标:做城里人。二花认为城里人和乡下人的根本区别是冬天穿不穿裙子。

这个冬天二花要穿裙子。

二花穿着裙子从屋里出来,娘正在一把一把地撒粮食喂鸡,看到她时,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了。啧啧,你怎么能穿这样的衣服?你大冬天里怎么能穿裙子?

我穿裙子怎么了?我堂姐不是冬天穿裙子吗?二花不满地说。

你怎么能跟你堂姐比,她是城里人,那你也是城里人啊?二花看见娘的嘴撇得像簸箕一样。

二花就三下两下把那裙子脱下来,转身进了屋,一步门里一步门外,她又停住了,站身大声地说,你等着,我会成为城里人的!

我养个闺女有出息啦。二花娘说话的尾音翘到天上去了。

二花流泪了,她知道她和娘的矛盾还是在钱上,她娘是希望她把挣的钱都交上去,而不希望看到她花钱买裙子。二花想,她下个月一份钱也不给娘了,看她能怎么样。

二花和她娘有了矛盾后,她就不愿意呆在家里了。每天早晨一爬起来就往馒头房里跑,下午下班后磨蹭到天黑才回家。有时候二花去得早了,馒头房还没开门,她就故意在路上磨磨蹭蹭,但那样有时还不行。二花就从馒头房往学校那边的下坡路上骑,等骑到坡底了,再折回来往回骑,直到馒头房开门为止。

自从二花来了之后,马脸有事没事就爱往馒头房里跑,每次都围着二花转上几圈,仿佛二花是盘磨,他是磨道里的驴。马脸看二花时小眼睛定定的,一边巴哧巴哧地吃着烟,一边对那些工人说,你们看看人家二花工作干得多认真,你们也学着点。每次说到这他都会把一张笑成的脸对着二花,好好干,下个月我给你长工资。

有人就打趣说,听到了吗二花,好好干,还能入党提干呢。大家就哧哧地笑。马脸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扔,笑什么笑,干活!

二花就觉得马脸这人不错,比她的数学老师强多了。每次二花路过马脸的办公室,马脸都会把他那张长脸伸出来给她打招呼。一次,马脸见二花骑了一辆新自行车,就大呼小叫地从办公室里跑出来,拦住二花说,你这么新的自行车怎么能放在外面风吹日晒呢,快放我屋里去吧。

不碍事吧?二花犹豫着。

不碍事。二花真的心疼她的自行车,从此就把它放到了马脸的办公室。有人问二花,你去马脸的办公室,他没有偷你的东西吧?

没有啊,他偷我什么东西?二花不解地问。

他可什么东西都偷,特别是女人身上的东西,你可小心点。说着哈哈大笑。

去,去,去,和人家小姑娘开什么玩笑。明朝家里说着把二花拉到一边说,你那自行车哪里放不下,干什么非得放那里呢?

我放那里不行吗?二花眨着眼睛问道。

你啊,真傻啊!明朝家的用手点着她的脑袋,想想吧。二花想了,可是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她就不想了。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有人来买馒头时,马脸总是叫二花。

买馒头的什么样的都有,那大户好说,你只管整笼整笼地往口袋里装,他们一要就是几百斤,可那些零散的小户,你就得一斤、二斤地给他们称。这样的买主往往买得仔细,馒头不周正的他们不要,破了皮的他们不要。二花就弯着腰用馒头钳子给他们一个个从馒头堆里往外挑。这时,马脸就会走到她身边帮忙。他常常很有耐性帮助买主挑选,仿佛他是来买馒头的。这天马脸又在外面喊二花,明朝家里却一把拉住了她,你这闺女还真傻啊。他在偷吃你的豆腐呢。说着她指着二花低开的领口,还不快把它们系上。

二花觉得马脸可恶起来,这人怎么能这样呢!二花一生气就不把自行车往那里放了。

这天,二花下班回家,马脸站在他办公室门口喊她过去。二花到底戒着心,问,干什么?马脸扬着手中的两张百元钞票,你的奖金。

二花眼睛盯着钞票不动了。伸手去接时,马脸却把钱往她领口里塞,好像怕放在那里还不安全,那手就往胸口上探去,一下就探到她包包上来了。二花嗷地叫一声,向后退去。

那两张钱就掉在地上,像风中飘下的两片树叶。

你……你……你怎么这么坏啊。二花缩着身子,用手护着自己的前胸,仿佛那里藏着两只被惊醒的的鸽子,一松手它们就会跑似的。

马脸奸笑着拾起钱来,用手指弹了弹那挺括地钱,看着二花,不要?

要。二花看着那钱,咽了一口唾沫,声音一下子小下去了。

马脸把钱拍到二花手里,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

3

馒头房的活有忙有闲,当然闲的时候比忙的时候少,一到闲下来时,男人们就开始打纸牌,他们打纸牌是赌烟的,钱他们赌不起,烟可是廉价的,五分一棵烟,带着点赌博的彩头,玩得就分外尽兴。女人这时就有了分化,结了婚的女人总也离不开那个家,手上忙着的不是男人的线衣,就是儿女的袜子、小帽等,生活在她们那里现实到一针一线;女孩们就躲得远远的,她们害怕女人的那些话脏了她们的耳朵,有手机的几位就悄悄地发着短信,时而会有短信从什么地方飞到她们那小小的手机屏上,她们看了有时会突然脸红,抬头再看人时就有点羞赧。没有手机的就呆呆地望着远方,远方的路上有行人起起落落地过,有车辆小鸟似地飞,但她们并不看,她们的眼睛往往看着更远的某一处,女孩的心事你就别猜了。

二花也是望着远方的,只是她的眼睛像小鸟一样飞来飞去,她一直在追逐着活的东西。这样她就看到了那个从远处跑过来的女人,那女人把自行车扔在路边,鸵鸟一样抄捷径从地里跑了过来,由于她太胖了,人就有点笨拙,有几次她摔倒了,但她爬起来,还是往前跑。二花断定这女人是向这边来的,果然不假,这女人离馒头房很远就骂开了:马脸,你个日瞎的,你给我滚出来。你他娘的真不要脸,你兄弟媳妇你也敢日,你不怕老天打雷劈死你。

人们面面相觑,有人小声地说,马脸家的。

还是黄娘们见过世面,他走过去,安慰那女人道,他大婶子,你别生气,老板他今天没有来,有什么话还是回家慢慢说吧。

那女人却挣开了黄娘们,跑去撞他办公室的门,可门却关着,门是暗锁,一时还真搞不清人在不在里面。黄娘们忙说,你看不在吧,今天老板没有来。有几个人也随和着说,老板今天真的没有来。那女人到底信了,在黄娘们的劝说下骂骂咧咧地向外走。

从众人的议论中,二花听明白了,马脸的兄弟原来是村里的电工,有一次带点作业时,被电死了。从此马脸就隔三差五地去他兄弟家嘘寒问暖,慢慢就和他兄弟媳妇好上了。不想一次两人正好着呢,被马脸的媳妇知道了。马脸的媳妇知道这件事也是偶然,那天马脸的媳妇从她兄弟媳妇家门前过,看见几个小孩欺负她的侄子,她就把那些小孩骂跑了,问她侄子,怎么你自己玩,你妈妈呢。那小孩边哭这边说,妈妈和伯伯在家里说话呢。马脸的媳妇就起了疑心,她就进了兄弟媳妇的家,门是栓上的,从窗户的缝隙里,他还真看到了赤身的马脸和他弟媳滚在床上。她摸起石头就向窗户砸去。吓得马脸从后窗逃跑了。

有几个就骂马脸不是东西,青天白日的竟然干这种猪狗之事。

二花却哧哧地笑了,明朝家里瞪了她一眼,一个大姑娘笑什么笑!

太好玩了。二花的话让众人吃了一惊。

什么太好玩了!你懂什么,去,去,一边玩去。明朝家里把她推到了一边。其实二花觉得马脸没有必要搞得这么神秘,他媳妇更没有必要这么气急败坏,不就是和他兄弟媳妇好吗,有什么,她就和同学刘刚好过,一起看电影、吃饭,有什么啊。

黄娘们看着二花的身影说,这孩子,脑子还真不好使啊。

马脸一连三天没有露脸,馒头房的就有黄娘们临时负责,这样他们就干半天歇半天。黄娘们来催活,有人就挖苦他,马脸是你爹,你这么上劲。黄娘们就和那人红头酱脸地急。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二花发现裤子布袋里的二十元钱不见了,那是她刚换下来的裤子。二花这天下班的路上突然觉得下身发粘,回到家一看是那个来了,二花的卫生巾用完了,她就想拿钱去村里的代销点去买,可那放在裤子里的二十元钱没有了。

二花问娘拿她的钱了吗。

娘拍着手一蹦三尺高,我什么时候拿过别人的东西,我长这么大什么时候拿过别人的东西!

那我放到口袋里的二十元钱哪儿去了?难道是风刮跑了?

我怎么知道哪里去了。风刮跑了,风专门刮没有良心的人的钱。娘的样子像在舞蹈,你二十元钱是钱啦?你从小到大花了我多少钱,你吃谁的喝谁的住谁的!

那还是让你拿去了。

我拿怎么了,我拿也是应该的。二花的娘一手掐着腰,一手指着二花,那样子很像一把大茶壶。

馒头房的工人最怕好日子,好日子结婚的多,来订馒头的就多,赶上结婚的凑到一起的时候,馒头房里的工人怕是要忙到半夜。“十一”这天,馒头房一下子就接到了十八家婚宴的订单。这还了得,订单接了,你耽误谁家的馒头谁也不愿意,工人们都骂马脸只认钱不认爹。有人就说,马脸除了认钱,还认得他兄弟媳妇。这话引起了一阵笑声。

从早晨五点开始,馒头机隆隆转个不停,工人们累得腰酸胳膊疼。到下午两点时,十八家的馒头只蒸出六家。马脸急了,亲自到馒头房督战。骂张三喝李四,可大家都很疲倦了,速度就是上不来,没有办法,马脸就说,大家抓紧点,干完活我请大家去吃羊肉泡馍。

一听有羊肉泡馍,大家的积极性就调动了起来,紧赶慢赶,到晚上九点多,总算把活干完了。

干了一天活,人都累散了架,饭就吃得有点沉闷,仿佛大家突然都不会说话了。先吃完的早早地离开了饭桌回家休息了。马脸看看人走得差不多了,就去前头结账,总共花了345元钱,马脸只给了300元,说就这么样吧。那饭店老板却不依,说,这不行,我总共能挣多少钱。马脸没有办法又给了他20元。

结账回来,发现二花还没有吃完。马脸就坐到桌子上说,你慢慢吃,吃饱。二花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马脸掉过头去喊,老板,再来一盘炒羊肚。

马脸和二花走出饭店时,天已经黑透了。马脸对二花说,这个月的奖金我还没有给你呢。你跟我来拿吧。

一听奖金,二花的心里怦怦地跳,这段时间她正愁没有钱花呢。上个月发的工资二花全部存到了银行里,这都是那张存单惹的祸,二花的第一张存单到期了,她就急着去银行取钱,发现竟然多了二十多元。这让二花激动不已,她就把刚领的工资和取出来的钱全部存进去。要不二花也不会为了二十元钱和娘吵起来。害得她卫生巾都没有用成,胡乱地用卫生纸打发过去了。

二花跟着马脸深一脚浅一脚地去了馒头房,夜像凝固了一样粘稠,远方村子里的灯火兀自明灭着。马脸摸索着找到钥匙,打开了门,咔吧一声,屋里猛然就亮了。二花觉得这房子就像盛满水的水潭,那铺到门口的灯光就是从水潭里溢出的水。

马脸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抽出四张百元钞,对她晃了晃。二花猛然像被谁击了一下,身子晃了晃。

过来啊,来,到我这边来。马脸一笑,那脸就像泛着涟漪的水面,皱纹都往眉头上涌去,堆积得那块脸皮好像要掉下来。

二花走了过去,马脸却一把搂住了她,我早就喜欢你了,小宝贝,你喜欢我吗?

二花还不明白喜欢的具体含义,他知道在学校里老师就曾经说过喜欢他们。她知道喜欢是一个好词儿,尽管她还没有想过自己是否喜欢马脸,面对这马脸的询问,她还是点了点头。马脸竟高兴拍着手跳了起来,太好了,太好了。

二花眼睛瞟着桌子上的钱,心想,他怎么还不给我钱啊。

你说一遍,我喜欢你。

二花扭捏地小声说了一遍。

我也喜欢……话没有说完,他就用实际行动喜欢二花了。

二花懵了,老师说的喜欢不是这样的。她一边往外推他,一边把头左右地摇,想躲开他那张臭嘴。可马脸却把二花压倒了白面袋子上,手伸进了二花的衣服里。二花拼命地挣扎,用手推,用牙咬,用脚踢,眼看着就要把马脸翻到一边去了,可二花突然就不动了,她觉得她的身体开关被马脸打开了,她的身体里肯定有开关的,要不马脸那么一碰,她怎么竟全身一点劲都没有了?而且,身子还一点点地往上飘,像一片白云,眼看着就要从这屋里飘走了。不,那不行,她要真飘走了,那银行里存的钱怎么办?她就使劲抱住马脸。

抱紧我。她叫喊着。

一阵钻心地疼,她觉得她中箭了,小鸟一样飞着飞着就被射了下来,她被摔昏了。昏迷中仿佛她浮在水面上,沉沉浮浮,她想抓住什么东西好使自己稳住,可她抓着的却是马脸。

二花醒来,先是看到头顶上的电灯,那灯光有着橘红的晕,向外一圈一圈地展开。她沿着那扩展的晕向外看,她就看到了那张马脸,从那灯光里浮了起来,像是水面上浮着的一块朽木头,小眼睛躲在一眨一眨的眼帘后面,谨慎而又警惕地看着她,像面临攻击的小动物,随时准备进攻或逃跑。

二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她挣扎着起来,发现下身竟然是的,白面袋子上竟有一片红,像是白雪中的红梅。二花一下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哇地一声哭了,哭声向突然降临的暴雨,一下就把那堆白面给浇湿了,也把马脸淋成落汤鸡。

二花从面袋子上下来,却没有站稳,疼痛牵引着她跌到在地上,那沾满机油的机器零件像是古墓里的肱骨,横在她面前,她就把它紧握在手,马脸正弯腰准备扶起二花,二花就把那东西向着他脑袋砸去。

二花都觉得她像在砸一个已经熟过了的西瓜,没用大劲,那西瓜就裂开了,流出红红的瓤子,二花很败兴她选中的是一个不能吃的坏瓜,她就气急败坏地一下下地砸起来,直到那瓜成了一滩红泥。

二花觉得她太累了,干两天活也没有这么累,她要休息一下,她就真地躺了下去,不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灯光静静地照着这个房间,照着地上躺着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已经睡熟了,她翻身的时候,把一只胳膊搭在了另一个人身上,由于她在睡梦中,她已经感觉不到另一个人的身体已经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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