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马扎罗山上的雪有多美

时间:2022-10-08 12:41:14

一个真正的男人,同时也一定是个充满了创造欲望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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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对自己应该拥有完整的权利,这是一个人尊严感的体现。当然,尊严感首先是要身体独立,包括上半身的独立和下半身的独立。上半身主要以独立的思考为标志,包括要用美酒佳肴愉悦你的嘴和胃,用书和音乐饲养你的灵魂;下半身主要以行走和性为标志,一生走过多少个地方,和多少个心仪的人发生了灵与肉碰撞,生命的质量为此可以精确地量化。使用上半身和下半身的权利在于你自己,不要假惺惺地说,我的身体不仅属于我自己,还属于谁谁谁,更不要把别人的身体也当作自己的身体来使用。

海明威对自己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就掌控得很好,该使用就使用,该结束就结束。

在我描述海明威上半身和下半身的故事之前,请先耐着性子读读他的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开头的文字。

“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19710英尺的长年积雪的高山,据说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庙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

乞力马扎罗山海拔6000米左右,远没有喜马拉雅山那么高,但却因为海明威的小说勾起了许多登山者攀登的欲望。那头冻僵的豹子的尸体是一个谜,我坚持认为吸引它的决不是食物,而是那里的最美最美的雪。

我从一部电影中看到了乞力马扎罗山上的雪?

灿烂的阳光下,这座上帝的庙殿好似戴上了一顶圣洁的帽子,而背景是磁蓝色的天空。好像是一个虚拟的世界,没有风的肆虐,植被屏住呼吸欣赏太自然的杰作;没有鹰的盘旋,蓝天不容一点杂质涂抹这圣灵的纯净。在白色中,在蓝色中,乞力马扎罗山被雪赋予了尊严和专制,单纯和安详,它是挑战它的所有生命的挽歌,它是所有为欲望而奔忙的人的休止符,它是诱惑,它是困惑,它是没有人能读懂的诗。

下雪了,还是没有风。羽毛般的雪花洋洋洒洒,落雪无声,安详得像上帝用温柔的手为你铺上棉被,雪花下坚硬的岩石似乎都要做美妙的梦了。仔细听,还是有细细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那是落雪的旋律,那是思考的指针在滴滴答答地走,无论你经历了多少坎坷,此刻,你闭上眼睛,听这真正的天籁之音,你和落雪一起融进乞力马扎罗山的植被,然后慢慢化作圣洁的水,滋养你为之遗憾和曾经愤怒的心;或者让生命在寒冷中冻结成冰的晶莹美丽,成为那头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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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西方每年在海明威的生日这一天,还要举行海明威最佳相像者大赛。这是因为海明威那张标准化的男子汉的脸:一双大眼永远闪射出逼人的光芒,一脸胡子永远标注着雄性的骄傲,四四方方的轮廓和发红的脸庞,还有性感的下巴,这可都是女人们心仪的零件啊。

和这张生动的脸相反,海明威的身体则非常丑陋。他一生参加过五次战争,受伤几十次之多,还遇到过两次飞机失事,所以海明威满身都是伤疤。

据说,有很多女人被海明威的风采迷倒,却又恐惧于他的身体。

也许和早年巴黎时代海明威的写作方式有关。从回忆录《流动的圣节》中可以知道,海明威年轻时很穷,经常饿肚子,住的旅馆也非常冷,他就常常到咖啡馆写作。倘若外面冷风大作,寒气逼人,他的小说中的故事也就发生在寒风呼啸的冬天。如果碰到一个光亮动人的姑娘进来,海明威的思绪就会受到牵扰,变得异常兴奋,很想把美人写进小说。这种写作方式很容易把小说情境化,小说叙事往往只选择一个生活横切面,一个有限空间,一小段时间,客观记录所发生的事件,回避作者甚至叙事者的解释与说明,使小说情境呈示出生活本身固有的复杂性和多义性。

海明威和许多女人的故事,就从咖啡馆开始。

想想看,那个女人在浪漫气息的咖啡馆与海明威相遇,烛光下的海明威的脸该是铜紫色的吧,眼神中跳动的该是火山式的吧,谈吐虽然和他一贯的“电报式的叙述”相近,但爱慕的告白该是莎士比亚的诗化语言的风格吧。哪个女人能抵抗这样的男人?

一夜缠绵,不,和野兽般的海明威该用一夜搏斗来形容。

醒来发现了什么?那是极其丑陋的身体,一道道疤痕歪歪扭扭,像一条条蚯蚓,或者像一条条长着无数条腿的蜈蚣,还有一个个枪眼,像牛被宰杀时鼓凸的眼珠子,至于烧伤留下的大面积疮疤,更让人想到了魔鬼狰狞的脸。

“滚”!那位和海明威上床后的女人发出了恐惧的嘶喊。

很多人猜测海明威吞枪自杀是因为病痛、爱情或者创作力衰退,实际情况的确如这些猜测一样,海明威可以忍受丧失了之后爱情的荒芜,但却不能忍受伤痛和创作的枯竭。当他意识到再也不能像雄狮那样霸占女人,让女人对他到处充满了伤疤的身体感到愤怒而惊叫的时候,他决定终结自己的生命。尽管有的人不认同这一观点,说从《乞力马扎罗的雪》就已经看出海明威对死亡的态度,说他早在许多年前就借哈里的相同身份体验了美丽而残酷的死亡,那只扣下扳机的手,不过是作家自己预先给生命的闹钟上好的发条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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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老人与海》,《乞力马扎罗的雪》也是我喜爱的海明威小说中的一篇。这两篇小说都触及到了生命面临生与死的情境,前者写得宏阔悲壮,那是生命力的放大,后者写得低沉哀怨,那是触及到了肉体生而复灭这个永恒矛盾的磁场。

小说描述作家哈里带着自己情人到非洲狩猎,在乞力马扎罗山下,作家的腿坏疽,即将面临死亡。生命在终结的一刻总伴随着幻觉,回忆是必要的,而幻觉又给回忆带来了难以名状的痛苦,反正终点都是生命的消亡,在这一刻让幻觉带着回忆肆无忌惮地漫游,有谁在意呢?那么好吧,海明威让我们在这本小说中看到,哈里在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的状态下,断断续续审视自己一生中的片段,其中,既有情场上的荒唐,也有战场上杀害无辜和战友的残忍,还有写作中撒谎的和没有来得及写作的遗憾,最终,在死亡的幻梦中,哈里飞向了乞力马扎罗的雪峰顶。

我所感兴趣的是,在这部半自传体小说中,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强悍的男人,活着,在不断冒险式的战场、狩猎和爱情生活里体验自己生命的意义,而死亡临近时,却在清醒和惊悚的两种意识流的交汇中,对自己的一生产生了彷徨疑惑与苦苦挣扎的反思。

我感到疑问的是,临到死亡,哈里为什么对陪伴在身边的情人有如此强烈的不耐烦情绪,在哈里的情感世界里,是否藏着另外一个爱人,不管走过多少地方,那不能遗忘的容颜总是折磨他的大脑,她会像乞力马扎罗的雪一样不会在他心里融化掉。

我感到欣喜的是,在哈里斑驳陆离的意识流动中,在小说杂乱纷呈的时空中,我慢慢领悟到一个广阔和宏大的主题,那不是一个简单的死亡主题,而是包括现在时的和过去时的对生命意义的思考,对战争与和平的思考,对爱情和欲望的思考,对道德和反叛的思考,对良知和罪恶的思考,这些思考正是一个作家的使命,而当死亡必将终结这些思考时,巨大的痛苦和对生命的留恋怎么能让人平静下来呢?

于是,在这样繁杂的背景――或者说前叙事的映衬之下,哈里的死亡不再仅仅是死亡本身,而是一种广义的哲学思索。海明威也许拒绝在小说里提到哲学本身――他曾经说过《老人与海》中的海就是海,但是海明威无法拒绝在哈里面对死亡重历一次人生后,他所得到的这种远甚于简单死亡的丰赡性。海明威尽管在题记里就写到了上帝的神殿和风干的豹子,可是哈里在幻梦中,在面对飞机下面多彩美丽的非洲大地的时候,一个现代人在蛮荒大陆的精神追寻已经超过了死亡所带来的单一庄严感和神性。除去题记,乞力马扎罗的雪只在文章的末尾出现,可是在哈里面临死亡的思索过程中,这座非洲最高峰不是一直默默地屹立于斯么?

“像整个世界那样无边无垠,在阳光中显得那么高耸,壮美,而且自得令人不可置信,那是乞力马扎罗的方形的山巅。”

这是《乞力马扎罗的雪》里唯一一段正面描写乞力马扎罗山上的雪,这像不像海明威强悍生命力的定格画面?据说,海明威狩猎遇到凶猛的狮子时,绝不会轻易开枪,他在丛林中优雅地移动步伐,就像斗牛士那样具有演出的性质,而后,在狮子猛扑过来的一瞬间,在最近的距离一枪打在它两眼之间,甚至随着狮子一同倒下,然后他站立起来,就像一座山峰。

在我看来,有多少女人和海明威上过床并不重要,女人们怎样惊讶他身上的伤疤也不重要,一个真正的男人,同时也一定是个充满了创造欲望的男人。

问题的关键是,海明威拥有纯金般的生命,他对生命的虔诚既体现在他对鲜活生命的体验和实践,也表现在他对垂死生命的反思和彷徨。活着,他用特立独行的方式表现了生命力的饱满,那是多么自由和伟岸的身影;生命快要终结时,他敞开了心扉,让回忆变得富有哲学意味,启发更多的人看清生命的本质;然后,在自己不能忍受的屈辱到来时刻,一枪果断地结束残缺不全的生命。

在海明威面前,我们活得有多少光亮、多少尊严,多少哲学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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