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时光的影子

时间:2022-10-08 05:09:40

穿越时光的影子

朔风至。又一年。

似乎耳边才听着牙牙学语的声音,“秋天来了,一群群大雁向南飞。一会儿排成横字,一会儿排成一字……”,倏尔就变成了“长亭外,古道边”的悲凉。寒冷不定的日子,渐长渐黑的日子,晃眼就过去的日子,时间真是快马加鞭的飞驰而过。

上班路上,一环卫工人低着头,弓着腰,红黄横纹的背影在晨曦里晃动。他在树下不疾不徐地扫着落叶,身子俯仰,动作和谐。穿着厚棉衣,胖胖的身躯有着不动声色的安静。路边的灰土上留下一条条扫帚的丝纹。这些细长的,扫帚丝纹如同人生的全部。划去的,留下的,清晰可见,一如郁达夫的清凉淡愁。

思绪风起水涌,幻化成一些零乱的、简单的碎片。很多片段就如昨天上演,影子一样跟随。

晚自习罢,回到小区门口。天气有些寒凉,暗黑一片。透过车窗见一些人跪着,在路边烧着纸钱。火苗在风中,像姿态优美的,衣衫飘飘,轻盈旋转,传递着阴阳两世的问候和讯息。一个女人伏在地上,高高低低地哭,咿咿呀呀的说着什么,边哭边絮叨。他们默默地用木棍拨拉着余烬,待到灰飞烟灭。起立,奠酒,拉扯着倒地的女人。深夜里,四个端立着的影子。

认出是前楼的邻居,他们的孩子,晴朗的天气里出门玩耍,被路边的大车刮着,手里还拿着野花一把。十岁的孩子成了另外世界的住客,成了这个世界亲人们念想的一个虚影。

纳兰性德有词云: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每个人的秋天,都有某些瞬间的细节,或刻骨铭心的记忆吧。

那年我十二岁,放学后和邻家姐姐跑步回家。花布做的书包里插着叫做洋姜的花儿,黄黄的几朵,香气一路如影随形,跳着舞步。妈妈说洋姜是串着长的东西。反正两家连着的地方,开满了大片大片的洋姜花。一到夏秋,成片金黄的花朵,引来嗡嗡的蜜蜂,绿叶黄花衬着湛蓝的天色。直让我以为洋姜花开最灿烂的时节就是秋天,也是最美妙的季节。

我们跑的气喘吁吁。一心想回家偷出自行车,去不远处的地里掰玉米,煮着吃。

窄窄的小路上,她扶着车身,我骑在上面使劲地蹬。摔倒起来,起来摔倒。她笑着说:呀,你可真笨。你下来,我带着你。

下坡路上,她飞快地蹬。我在车上大呼小叫,车铃一路叮当作响。她大声喊叫:我以后嫁人,一定得要一辆自行车,辐条上缠着红布条的那种。我啐了一声,你也不知道羞,你婆家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玉米棒那么大,那么多。她掰开裹着的厚厚的叶片,掐一颗尝尝,呸呸地吐出。顺手一拧,撕扯下来。我放进书包里,抬眼看她,红苹果般圆润的脸蛋。夕阳给万物染上了金黄的颜色。我,她,玉米地,静穆而美好。

一个放羊的同学跑过来,慌慌张张地喊:梅叶,你大让车压了。出车祸了。

我们傻了眼。见地里很多人纷纷跑向公路边。她叫一声“大”,跳上自行车,七扭八歪的骑上走。我跟在后面跑。那路便总不到尽头,汗水滚落下来,我不时抬起湿漉漉的手臂,去擦拭同样湿漉漉的眼睛。一路飞跑一路模糊。

她跌跌撞撞骑着车远去了。我追不上,坐下来,喘着气,靠在一颗榆树上,茫然四顾。暮色苍

茫里,看见张牙舞爪的虬枝伸向天空。风吹过玉米地,簌簌的声响。远方的公路,人影恍惚。忽然那么地伤感和恐惧。我站起来,疯狂的奔向家的方向。

她辍学了。父亲去世了,母亲拉扯五个娃娃真是吃力。她是老大,自然得为家里做些事情。她忙着碾场割草,忙着把玉米杆拉回家。脸晒得焦黑,沉默着不说一句话。一夜间她成了大人,和我是两个世界的女子了。

一天下午放学,隔着洋姜花的缝隙,我远远望见她。套在架子车里,被高高的草埋着地小小身影,倔强的,单薄的,用力的。黄色的花依旧在枝头上摇晃,风姿绰约地欢快着。她仿佛背着硕大的背包,沉甸甸地踩着自己瘦削的影子,一步一步。

回到家,看见妈妈忙着做鞋垫,然后轻描淡写地说不久她就要出嫁了。据说是嫁到内蒙,大家都忙着替她赶嫁妆。“这个娃娃命苦,没办法”。我脑里嗡地一下,内蒙是远在天边的地方,是地理课本里也要离家一大揸的地方。她问婆家要着自行车了吗?她骑着自行车要走多长时间才能到家呀?

熙熙攘攘,人来了走了。鞭炮声响了三两下。她被接上一辆卡车,走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牛羊在草地上吃草,蒙古包旁边停放着一辆自行车,辐条上缠着红布条。她围着红头巾手提鞭子,站在暮色里,远望的身影,是我噩梦里定格的画面。

剩下的日子,我也学会了沉默。秋天于我,是一个拉长的影子。诸多的色彩踩着光阴碎片,周而复始的滴答着。风把地面扫的干干净净。阳光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年复一年地遭遇秋天,终于发现,自己面容上逐渐有了秋色,心情染上了秋霜。有时候,躺在床上。抱着书本,无所事事。有一天,当读到王小妮沉痛而无奈地诗句的时候,忽然想起她,潸然泪下:

我本是该生巨翅的鸟/此刻/却必须收拢翅膀/变成一只巢。

某时,当我脆弱、当我疲倦,当某些绝望的思想乘虚而入,也会想起她。想起那个夕阳下,金色的下午。一辆自行车的两个轮子,把一个女孩的明天,碾成了,扁长的影子……

谁的孤独飘过窗

今儿是小雪,雪花果然就簌簌落下,夹杂着呼啸的寒风。大风摇落了挂在枝上的最后一片黄叶。加着杂物,活着雪粒,在狂风鼓荡下,在半空中狂舞。一下子向上飞升,一下子又向下堕落。最后,如一群迁徙的鸟蜷缩在一起,打着漩涡,窝在了低洼处。

寒意浓浓的夜晚,重读歌德的《年岁》――

“年岁是一些最可爱的人,曾带来昨天,又带来今天,我们年轻人就这样度过,最最可爱的安乐的光阴年华。但以后,年岁就突然变心,不再像过去那样的悠闲,不愿再赠送,不愿再出借,它夺去今天,还夺去明天。”怔忡了半天,有些悲怆。

透过窗,看墨色的夜,其实思维也是墨色的。总感到几十年来其实活的漫不经心又漫无目的。日复一日的继续着忙碌,在忙碌中碌碌无为。似乎每天都在匆忙间睁开睡眼,一直匆忙到精疲力竭地入眠,于匆忙间耗尽华年。往昔的时光留在了哪里?活着,哪里会是尽头?

曾不止一次的想到,人之将逝,应该是一个什么样子。寿终正寝抑或痛苦不堪,安详逝去或者心有不甘?一度读史铁生的《灵魂的事》,说实话,晦涩难懂。这个命运乖舛的人,带着重重疑问和解答去审视灵魂,答案自然是没有的。也许思考灵魂的贵处,只能作为一种慰籍性的过程,是不会有什么终极结果的。

也读到他妻子陈希米的文章《让“死”活下去》。这个华夏出版社的翻译、编辑力求用平静的文字,写和丈夫相处的种种细节,夫妻恩爱、情深意笃的过程。写她在丧夫之后的悲痛,无穷的思念,以及对未来的迷茫。

“你给我一滴眼泪,我就看到了你心中全部的海洋 ”。感情的至高境界莫过于此。像这样的文字当然希望可以没有。

但如若没有,人间何其荒凉。

一个相依为命的人突然之间,就消失了。“在天在地,永不相忘”的誓言犹在耳畔,斯人黄泉路上,哽咽而去。“除你以外,在天上,我还有谁呢?除你以外,在地上,我也无从爱慕”。她以《旧约 诗篇》里的句子作为题记,在倾情歌哭自己的命运,以及人去己空的畸零人生。

记得史铁生去世几天后,她在他60岁的纪

念会上说到:

“死,是我们两个人几乎随时调侃的话题。记得1997年,我们在普林斯顿大学,草坪上,一个孩子在捉萤火虫,他向往地看着那个孩子,对我说,你记着,有一天我死了,那个孩子,你肯定认得出,就是我”。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他在那一世如何,没有人知道。但随着一些悼念文字的出笼,以及对早年成名作的重新推介和颂扬,他几乎被捧上了神坛。裹挟在追忆和追捧之中,她已被刺眼的光芒彻底遮蔽了,连最次要的配角都不如。

人走了,“孩子”再也不见。一年后,她的悼念文字见诸报端,字字泣血,催人泪下。那是拿生命写就的书信。陈希米依旧活在这个世上,远未进入老年的她曾经付出了什么,今后将面临些什么,无人提及。没有人为史的遗孀提供必要的关注和关怀,没有人有兴趣去讨论可怜的女人所作出的牺牲。

当年,身患重病的史娶了身体健全、年轻美貌的陈希米,一段曾经是多么美好的文坛佳话。“一个年轻女子撩着门帘背光而立,身上同样散发着好闻的地坛之味。她就是史铁生的新婚妻子陈希米。这位姓名带着音乐之声的太太很年轻,很美丽,很温柔,很明朗……”许多年前,《我与地坛》的责编、《上海文学》杂志社姚育明女士回忆的画面依然清晰。如今,陌上尽是看花客,真赏寒香有几人?人们给予她丈夫在文学界那么高的地位和口碑,可是,谁知道她内心的无依无靠和孤傲苍凉,谁知道她如何去度过残存的岁月沧桑?

弥漫着寒冷,天空中,很少望见飞鸟,它们早已展翅飞到温暖的南国去了。黄叶却是有的,它们躺在泥土上,心中的寂寞无处安放。叶子,注定离不开大地的怀抱,只能以卑微的姿态仰望天空。

她是最不喜欢下雪天的,也不喜欢大红色的女人。她的丈夫,在乡下工作了近十年。调动到城里的第一天晚上,和庆贺的人们去喝酒。才到新单位,自然要舍命陪君子。他走时说:别锁门,我今晚估计回来迟。

她说,那夜的雪可真大。不知为什么,也特别瞌睡。一夜梦不断,人不醒。梦里,他们在结婚,大红的花轿,大红的衣服,大红的盖头,那么多没有见过面的人来闹嚷。她奇怪自己去世多年的爷爷也在“吃酒”,还有村里淹死在沟渠里的小翠……

天亮了,白雪茫茫一片,她忽然才意识到他一夜未归。叫醒熟睡的儿子,踏着咯吱咯吱的冰雪,跌跌撞撞的跑到姐姐家里。人们四处寻找,也不见音讯。因为是新调动的人,其他人也不很熟悉。没有手机,没有电话的年代。单位派人沿路询问,一起喝酒的同事到处疯跑,得到消息已经是第三天的早上了。

夜里酒醉后他不知道怎么去了铁路边,被火车撞死在铁轨上。火车站的工作人员搜遍全身,没有任何提示身份的东西。第二天张贴了启示,也无人认领尸体。尸身据说久被一块红布包了,放进简易的棺材,埋在对面荒山上。小小的坟头,占据着一片人间的荒凉与沉寂。

三天后的夜里,姐姐姐夫们陪她到了坟边。她一步一步爬到坟前。她说,我真恨他,真恨他,真想一把他从土里撕扯出来问一声,为什么抛下我们就这么走了,一个字腿腿都没有留下……

后来的日子,是语言无法形容的艰难。夜是如此的漆黑,家是如此的阴冷。她说自己胆子小到夜夜睡觉不关灯,胆子大到每个夜晚不锁门。她至今惦念着他走的时候说的话:你不要锁门。她总觉得,某一天他会推开铁门,站在她的身边,笑吟吟的说,给咱做些洋芋面。

邻居家男人,一段时间,趴在墙头上窥视,她说自己睡不着,就冲出去大骂。邻居的老婆说她勾引自家男人。她说,没有头前那个人,连不是人的人都欺负你。她说,我就这么守着,今年已经11年了。七岁的儿子已经是高三的大小伙。当年二万块钱的账务,山一样的沉重,也一分一分的还完了。

她说,我有时候就恨自己,觉得自己命不好。但我也恨他,只给了我八年的婚姻,还给了我一个寡妇的多半生……

我看着她,已花白了的双鬓,满是黑斑和疙瘩的瘦脸,写满思念和疲惫的眼睛。无语。世俗如一块粗糙的磨刀石,磨去了青春,磨完了温情,磨灭了向往,不在其中,不知滋味。

逝者终已去,存者长歌哭。过世的亡灵带着殷殷思念走了,活着的人把痛苦全部囤积在此。还能怎么办?

既然来不及告别,就去思念吧。

不要轻易忘了俗世中,还苟活着,一个个被抽尽了青春的――孤独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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