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科书外看历史》前记

时间:2022-10-07 04:46:16

《教科书外看历史》前记

有人说老年人“老得只剩下记忆”,我原先还不愿承认,不承认“只剩下记忆”,也就是不承认自己“老”了,因为从年轻时就看不惯“倚老卖老”,总觉得说自己老了,在中国这个提倡敬老的国度,便有让车上别的乘客给你让座之嫌。后来为了实事求是,承认已经老了,写过一篇《告别中年》,却让家人嘲笑:“今天才告别,你以为昨天还是中年哪?”转念一想,朱自清先生诗有“中年便易伤哀乐,老境何当计短长”之句,正是告别中年的宣言,但他那时才四十多五十不到,相比之下,难免“装嫩”之讥,惭愧了。

还是实证有说服力。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翻翻这几年写的东西,竟多是老人话旧,无非几十年来的个人记忆,有的沾点说史的边,也是属于集体记忆的一部分。不免想起唐诗:“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不过我不是宫女,因而说不了宫廷旧事,平时不好交游,什么都浅尝辄止,记性也越来越差了,忆旧只是一鳞半爪,说史更是边角余料。虽可读,未必“好看”。人说,张中行先生晚年写的《负暄三话》,那样就很好嘛!那可比不得。张老先生学贯中西,厚积薄发,娓娓道来,引人入胜。我所“负”的,跟他是同样的“暄”,然而我连“献曝”都不敢说,这个词语已经演化成“出谋献策”的谦词,你让我给谁“出谋献策”?还是改说“献芹”吧,一把没有厚味的芹菜,爱吃的买来尝尝,不爱吃的掉头而去就是了。

为了避免同自己过去的书重复,变成“炒冷饭”,此集主要选取了2003年来所作。按照中国旧例以虚岁计年,我在2002年壬午已是七十。过去的画家有题“八十以后作”,“九十以后作”的,我这集子里的文章也可叫做“七十以后作”,不过现在活到七十并不稀奇,故不带炫示之义,标志而已。编辑时发现前两年也有几篇与历史记忆相关的,一并收了进来。

人在时间中总有一个落脚点。看来,春秋鼎盛的中年、壮年,当然是结结实实地立足于现在,继往而又开来;正在成长期的青少年,自然是一脚在现在,一脚迈向未来;而一入老境,一脚还在现世,一脚却无疑拖在过去了。

其实,我的写作从面向现实,到更多地回眸(如今人们爱用这个词,以代“回首”“回顾”“回头看”,我却总是由此想到《长恨歌》里的“回眸一笑百媚生”,哑然失笑;时风是不可抗拒的,在这里姑且也随俗“回眸”),信不信由你,是受了年轻人的影响。“50后”回忆上山下乡早就读得多了,“70后”回忆他们小时候玩些什么游戏,也津津有味,那时“80后”还未崛起,我想,我们这些“30后” 、 “20后”,是不是也可以忆忆旧了?不然一旦“就木”(不,应该是“就火”),岂不真的应了“往事如烟”那谶言,让所有往事的记忆通通化为青烟吗?

不同年纪的人,各忆其旧,是正常的。我这里写的,想来须中年以后人会感到一些兴趣。主要也是可以同他们的个人记忆印证一下,而不会有其他的效果。我不信什么“经验”之说,以我有限的经验,极少人能从别人的身上,从别人的记忆、别人的经历,得到经验和教训(这是老说法,经验指成功的先例,教训指失败的镜鉴,后来大概厌烦“教训”二字,改说“正面经验”和“反面经验”了,如同命名所谓“反面教员”一样)。我看到的,是学坏容易学好难,帝王家的教育是最充分最规范的教育了吧,你看历朝历代的帝王,是不是把过去的“反面经验”当“正面经验”接受的多,以致一个一个走向败亡?

从书本上学历史是一回事,拿书本跟现实生活对照着学,又是一回事,书本各种各样,其中的一类叫做教科书。更是不可不信,不可尽信――其实又何尝限于教科书,什么书不是如此?

我这本书,更不例外,谨供参考,以至供批判,谁若说是“青少年不宜”,亦无不可。

因为我以为,供青少年读的书,总还是要朝气蓬勃,鼓舞人进取,而不是消极退却,不是让人做“两脚书橱”或盲目跟风随大流,而要习于独立思考,善于怀疑,敢于批判,宁可有一点偏激,万不要四平八稳……许多年前,我虽因性格和家教,总是回避矛盾,少攻多守,但在特定的情况下倒也曾有过“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时候;碰了钉子,又沉默许多年后,一度重拾旧笔,便又跃跃欲试,然而,可能随着时间的流逝,精神的老去,无意中感到了“说理疲劳”,对自己全神贯注又仿佛舌敝唇焦的哓哓不休,终究有什么实效,从困惑而至失望。结果一是写得渐少,每每本有了些写点什么的念头,跟着就被自己给打断了;二是即便写出,笔下锐气尽失,棱角磨光,成了些可说可不说的废话。不免自哂,用五十年代的话说,很像是我最不以为然的“革命意志衰退”――我会不会变成当时的“典型”如刘世吾、马士元一流人物啊?

电脑打字时出现的联想词组,都是程序设计所有,能使人省不少事,但我所用的软件,“一”字后的头一个联想是“一落千丈”,“日”字后头是“日暮途穷”……一不留神就跑出来;我并非一个忌讳多多的人,但对无意间带出来的这类成语,三天两头碰到,还是萌生不快。我想,设计这套程序的软件工程师,未必年纪很大,但心情一定不好,才会在潜意识支配下首先想到这么些不吉利的词语,表现了浓厚的暮气。想想我近来在文字中也不止一次出现什么“垂垂老矣”一类老气横秋的话,对人对己都是不良暗示。今后必须注意,别放任一己的暮气去侵犯读者,实在老化,就不如搁笔了吧。

看这前记,是不是也够暮气沉沉的了?

【选自邵燕祥著《教科书外看历史》 花城出版社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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