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于首都边缘

北京房山,拒马河静静流淌,只有浑浊的水和裹满水草的残破汽车还保留着21日大雨的暴烈气息。

61年一遇的特大降雨,让繁华北京顿成泽国,悲伤突如其来。

7月21日,京畿平均降雨达190.3毫米,导致至少77人罹难。官方已确定的遇难者名单中,47人水中溺亡,5人丧于触电,9人溘逝泥石流、房屋倒塌等。

这77人中的绝大多数,属于这座国际大都市的边缘人,除去直到“头七”还未确定身份的11人,死者中有35人为外地人,他们或为外来务工者,或是京郊的弱势群体。

灾难过后,整座城市又快速回复到霓虹闪烁、车水马龙。但暴雨已然撕碎了很多个平实而温暖的家庭,也中止了他们挣扎着的生存梦想。

四站地,不归路

辨认遗体时,从派出所调出的两张不同角度的电脑截图看去,17岁的杨山山躺在朝阳区百子湾青年餐厅外的草丛里,全身泥淖,只露出清秀的面部。

他的家人知道,孩子真正的遇难地点是在唐家村附近。那里距家只有四站地,可他却再也回不到那个叫半壁店的地方,那里聚集了他的好多四川籍同乡。

那夜,参加工作才14天的杨山山步行回家。晚上8点10分,他从团结湖附近的单位离开,10分钟后接到了父亲杨文兵的电话。此刻,从建筑工地回家的父亲,正被暴雨困在地铁10号线双井站门口。

父亲在雨中等了近四小时的23路公交车,儿子则决定徒步回家。在父子之间最后一次并不长的通话中,杨文兵听到电话那头,儿子气喘吁吁在小跑着。

半壁店、广渠路与高碑店路交叉的十字路口,母亲董中群出了家门口撑着伞等他们。晚上9点30分,母子进行了最后一次通话:“妈妈你不用来接我,我快到家了,马上到唐家村。你把饭提前做好!”半小时后,董中群再次打儿子电话,无人接听;之后,杨山山的手机一直关机。

乘坐23路末班车的杨文兵,到家时已是午夜12时整。他在建筑工地上做重活,回家路上被暴雨折腾了近四个小时,疲惫至极。他目睹倾盆暴雨之下,很多行人被困无法回家,于是安慰妻子说孩子不会有事。

22日凌晨2时30分,辗转难眠的董中群带了两把伞谎称出门如厕,雨夜里一边蹒跚着朝唐家村方向走,一边呼喊着儿子的乳名。无人应答。身上的手机响了,丈夫杨文兵在电话里催促她先回来。平日里,夫妻俩早上五点多就要起床。

等到天亮,杨山山还没有回家。母亲去儿子单位询问,没有任何消息,四处寻找无果,下午3时报警。几分钟后,高碑店乡派出所通知他们去辨认尸体,孩子被确认溺水身亡。

杨山山小学二年级时就从四川老家来到北京,随父母生活,北京俨然成了他们的第二个“家”。在半壁店胡同里左转右拐,一间不足10平方米的屋子,一家四口挤了七八年。

从市场上花40元钱买来的电风扇用得久了,主人们适应了它尖锐刺耳的故障鸣声。满是彩笔涂鸦的灰黑色墙壁上,刚读幼儿园的妹妹的一张红色奖状格外显眼。屋内唯一的新家具是一台崭新的海信牌电视机,是杨山山今年用打零工挣的钱买来的,花了1000多元钱。“现在一看到电视,就能想起他。”董中群无神的双眸中满是泪水。

在父母眼中,儿子今年好像突然长大了,变得异常懂事乖顺。此前不断问父母要钱,如今连身上的硬币都掏给妹妹,出事前一晚他还把身上仅有的30元钱分给妹妹。去年,他从大望路中学毕业,之后随父亲在工地做事,今年7月7日正式在一家公司上班。按照他的计划,半个月后,第一笔月薪2000元将全部交给母亲。

41岁的杨文兵不显年轻,1991年,年仅20岁的他带着一卷行李来到北京打工,常年在建筑工地上干体力活。虽然他清楚地记得工钱逐年上涨——从1991年的每天5元钱涨到了目前的每天170元钱,但生活依然拮据。

“当年随我们一同进城打工的人,要么买上了房子,要么有了一些积蓄,只有我还是两手空空。”与之相反,为筹得每个孩子每年至少上万元的上学费用,他仍要不断出苦力,做别人不愿接的重活。

妻子董中群是清洁工,扫马路和公共卫生间,双手患有腱鞘炎。几年前,因为总做重活的丈夫有腰疼顽疾,妻子多次劝说他回老家。可是,回去后又如何生存?

相比那个回不去的故乡,时下的善后更为茫然:刚刚拿到身份证的儿子在暴雨中不幸遇难,夫妻两人已推掉了并不稳定的工作,更可怕的是,脑海中无论昼夜都躲不开儿子的身影。

年逾七旬的奶奶至今还不知孙子罹难的噩耗,夫妻俩还对6岁的小女儿刻意隐瞒,“几天来,妹妹追问哥哥去哪里了,我们都说哥哥出远门了。”采访当日,妈妈想把女儿支开,不愿走的小孩子被妈妈一把抱起,甩下一串清脆的哭音。

“头七”那天,夫妻俩在十字路口前给儿子烧了不少纸。遗体还没火化,“处理完后事,估计最快也要9月份,我们打算离开北京。”虽然下一站依然迷茫,但杨文兵说得斩钉截铁。

庆生与忌辰

9月份,同样让王姣姣的亲人们等不及。闻讯赶到北京辨认王姣姣遗体的六个山西人,只想在一周内料理完后事。一来希望孩子早日回家入土为安,二来全家人要赶着返回山西应付另一大事:得知外孙女遇难的消息,患有肝病的74岁外公开始吐血,转进医院后报了病危。

农村出生的王姣姣十分孝顺,在北京工作的她经常给外公买药寄回老家,又给父亲王景全充电话费,并每月汇钱,“是家里的一个顶梁柱”。

男朋友陈宇(化名)把王姣姣23岁的庆生安排在7月21日。本来她是前一天生日,当天单位没有放假。为补过生日,陈宇做了精心安排。21日下午,暴雨大作,公交车停驶,他们步行前往。

王姣姣的落水地点斜对着朝阳区金盏乡马各庄村委会,是一个没有防护栏的臭水沟,当时路上积水严重,她脚下一滑跌落水中。陈宇紧紧拉住她的手,可是湍急的洪流将她卷入一个直径超过80厘米的排水管道中。

陈宇叉开双腿顶住管道外壁,紧紧拽住王姣姣的手,顺势也挡住了另一位不慎跌落的女性。几分钟后,陈宇明显感觉到管道内已溺水的王姣姣的手在渐渐松弛。洪流在管道中形成巨大漩涡,身体愈发不支,双双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