岜沙:十六年的变迁

时间:2022-10-04 02:22:16

在外来文化和商品经济大潮的推动下,岜沙人面临了一场骤变,自然进程中数百年才能完成的变迁,现在短短几年时间就变成了现实,岜沙不再是一个被大山隔绝的贫穷落后的村落了。

初进苗寨

1989年秋天,我第一次来到贵州山区。

长途班车行驶在清晨的山路上,车窗外一个个古老村寨的吊脚楼依山而建,层层梯田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金子般的光彩。我对这片土地充满了好奇和遐想。这次出行以后的16年里,我先后6次重返凯里从江县岜沙苗族村寨,目睹记录了一个贫穷落后的古老山寨变迁成为贵州省著名人文旅游景区的过程。这里的贫穷落后已经成为历史,人们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将这些变化连贯起来看,无疑是现代文明促成的结果。

岜沙《苗族古歌》唱道:奶奶离东方,队伍长又长……跋山又涉水,迁徙来西方……

苗族是一个有着复杂迁移史的民族。苗族源于黄帝时期黄河中下游的一个部落,在与黄帝部落的战争中,九黎首领蚩尤被黄帝擒杀,余部退入长江中下游,形成“三苗”部落。后来三苗国被夏禹所灭,一部分苗人形成商周时期所称的“南蛮”;另一部分继续迁入黔、湘、桂、川、鄂、豫等省山区,成为今天苗族的先民,岜沙苗族人就是这支队伍的一个分支。

岜沙村寨位于九万大山支脉月亮山腹地,都柳江边,距贵州从江县城7.5公里,位于老线321国道公路边,由老寨、宰革寨、王家寨、大榕坡新寨和宰庄寨5个自然村寨组成,共420多户人家2100余人。村寨土地面积为18平方公里,地处海拔550米的山上。

村寨就在公路边,离县城只有7.5公里路程,每天可以看见很多车辆穿行于此,可是岜沙人自古以来一直坚守着自己民族特有的古老文化和原始的生活习俗,就像一汪深潭静卧在崇山峻岭的深处。古朴的吊脚楼斜倚在山坡上,房前屋后到处是大树参天,蝉鸣鸟叫。站在公路上看两边的村寨,生满绿色青苔的房顶参差错落。清晨缈缈的青烟从屋顶树皮中冒出,如同丝绒一样飘荡在大山里,如诗如画。

十月里的岜沙是收获的季节,满山披挂金色。林间的山路上走来了一些身穿黑色土布服饰、肩担金色谷穗的赶路人,他们上身是左衽右开圆铜扣黑色衣,下身着宽大的黑色直筒裤,头上四周剃光,挽着发髻,一副古人的装束打扮。我跟着他们进入岜沙,寨子里随处可见女人们操纵木纺车织布纺线。

岜沙人不兴打谷,谷子熟了,就一根根连秆带穗从田里割下来挑回寨子,再一把把捆好晾到禾架上,等谷子晒干后放进路旁自家粮仓里。在村间空地及山坡上,到处都是高大的木排,收割回的糯禾捆好挂在木排上,形成一排又一排金灿灿的禾浪,与浓绿的森林、古老的木房构成了一幅独特的秋收景色。男人们手持自制的禾刀在田里收割,女人们在后头捆绑好整整齐齐地码成堆,孩子们则拾捡着遗漏的谷穗……岜沙人在群山峻岭中开垦片片梯田,延续着族人古老的生活方式。

村里保留了10多个糯禾品种,每户都有专用晾晒糯禾的木架,使用时间最长的已经有175年。禾晾能否挂满代表着收获状况,禾仓的大小标志着家庭的富裕程度。人们认为吃糯食能长得魁梧、彪悍。当家中有红白喜事或者逢年过节时,依照传统习俗要吃上一碗糯米饭、喝上一碗糯米酒,祈求身体健康来年风调雨顺。在走亲访友时,他们也要带上一些糯米作为礼品来交流感情。糯禾也是他们浪漫爱情的见证,当男女双方谈婚论嫁时,男方会挑上数百斤糯米和十多坛糯米酒到女方家求亲,而女方的嫁妆也是以糯米及其制品为主。在岜沙人眼中,糯谷代表了生命,是世代繁衍的根本。

岜沙苗族人只有语言没有文字,他们的文化主要靠代代口传和巫师歌师传承,每个寨子里有歌师,而巫师是岜沙苗人的精神导师,他们的地位仅次于寨老。

在岜沙人看来,生命的诞生与消亡只不过是人的灵魂与肉体的交替轮回。人死后,他的墓穴上都会栽上一棵小树,亡人的灵魂就将以树的姿态、树的灵魂在世间延续。

这里山谷间穿行蜿蜒的河流,涵养、滋润了这片土地,赋予其茂密的森林、奔跑的走兽、鸣唱的蝉虫、翱翔的飞鸟、沉实的谷穗,赋予了这片土地丰富的生命意义与深厚的文化内涵,使这片土地成为古老岜沙人的理想之所和心灵的家园。

出山的岜沙人

这里的大山都有灵魂,每个灵魂背后都有故事,每个故事都是一部历史……

1992年春节初一下午,我离开喧闹的城市踏上了西去贵州黔东南的列车。火车上人满为患,外出打工的人们正赶着回家团聚,我的第二次岜沙之行就是这样开始的。

从凯里到从江的公路已经比三年前平坦多了。春节的苗岭山寨没有内地喜气和热闹,一切都是那么平静。人们每天忙于生活,男人上山砍柴,女人在家里织布,小孩子在公路上玩耍着自制的小木板车,生活平静安逸。

我第二次到访时已经认识了不少岜沙人,其中有一位叫滚想元的年轻人多次私下拉着我说,想和我一起出去打工闯世界。我问他村上有多少人外出打工,他说:“只有两个人在给人家看工地。”我问他有没有专长,他摇了摇头。我诚恳地告诉他,在外面也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他用失望的目光看看我,然后慢慢走开了。此时,我感觉岜沙年轻人的思想正在发生变革。

岜沙苗寨滚支书1973年在北京铁道兵团当过六年兵,他是岜沙少有的见过世面的人。老滚沉默寡言,面目消瘦,他告诉我:“这里条件很艰苦,生活主要靠大山。村里有一个小学,孩子们不喜欢读书,每到开学要到各家各户做工作,即使不收学费还是有很多孩子不来上学。孩子要帮助家里做些农活,而他们也从小习惯了没人管束的生活。”

在村口我认识了27岁的滚拉道,他是岜沙最早出去打工的人。1990年,他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而妻子在检查身体时被告知又有身孕。靠一亩多田地和砍柴收入维持生活已经不现实了,在一个有雾的清晨,他带上家中筹集的40元路费和两件简单的衣物走出大山,去寻找新的希望。从江县城正好有一位老板找人到山区挖洞种树,老板看见他憨厚结实的样子,就带他去了湖南。滚拉道一切都从头学起,说话、嫁接、种树……他都不讲条件主动去学,不到两个月他就成了一个合格的园林工。他还利用休息时间在一所小学当清洁工,每天早晨5点就到学校打扫卫生烧开水,夜里9点还得收集学生丢弃的废品。在外辛苦了10个多月以后,他向老板请了假,带着打工赚的钱踏上了回家的旅程。在芦笙节上,他让自己的四个孩子都穿上了新衣和胶鞋,这是他以前没有想过的事情,也在村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1991年的春节过后,他又踏上了去湖南打工的旅程,这次他带上了17岁的弟弟。

岜沙人开始走出大山,去寻找新的生活和世界。

岜沙新生活

1996年4月,初春的岜沙到处充满了活力,村口的希望小学比前些年的规模大了很多,它在岜沙是一个很惹眼的新景观。车过岜

沙就可以听到教室里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很多来过的游客已经同一些家庭贫困学生建立了一帮一的助学对象。孩子们的穿着打扮也有了很大改变。以前岜沙人不会说普通话,现在的年轻人几乎都能用普通话与人交流,偶尔还可以听到调皮孩子用英语向人打招呼。

由于媒体的广泛介绍,前来采风拍摄的人员几乎每月都有。外来的文化给这里的生活带来明显变化:有很多年轻人不再留盘成鬏髻(苗语叫“户棍”)的长发,他们嘴里抽着烟卷,脚穿解放鞋;公路边的木房已经开成了小商店,店里的黑白电视正放着《西游记》,看电视的孩子们都能跟着节拍唱着主题歌;而以前留宿过我的吴老师一家已离开这里,到别处发展去了。女人们的装束变化比男人要多:白色化纤内衣已经取代黑色土布内衣,胶鞋替代了赤脚,塑料水桶脸盆替代木制品,部分家庭购买了黑白电视机和缝纫机。拍照后人们都会说“把响”“开钱”等方言。

春天的细雨弥漫着从江县的大山,雨中的岜沙景色仍旧迷人。尽管自己来过多次,可岜沙很多地方仍旧充满了神奇。我来到以前拍过照片的人家,发现家里新买了一台缝纫机,墙上挂起了美人头年历,镜框里摆满了儿女们身穿盛装拍摄的照片。当我送上前次为他们拍摄的黑白照片时,他们已经不记得这些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了,他们被拍摄的次数已经太多太多。

我问主人家中的变化,他告诉我三个孩子已经有一个到凯里打工,哥哥每月的收入可以负担在中学读书弟弟的生活费。还有一个10岁的小弟在村里小学读书。家中每年的收入能够维持生活,平时靠上山砍柴卖钱,买回一些生活必需品。尽管这里和过去有了许多不同,但是岜沙人耿直的性格、好酒的习性、强烈的自尊心一直没变,他们处事谨慎、忠厚老实、热情好客,把尊重他们习俗的人待为贵宾。

2004年10月4日我又去了一次岜沙,而这一次和上次比又有了更加巨大的变化。清晨6点多钟,村子的大门处就有人开始卖票了;村头空地上停满了在此过夜的车辆,村头草地上扎满了五颜六色的户外帐篷;每人20元的门票、30元的中餐、50元一晚的木屋消费水平已经缩短了和城市的差距;村里的道路已经铺上水泥,各色的旅游商店在路两旁一字排开;中英文的游览图让岜沙先辈数百年精心筑建充满神秘色彩的堡垒一览无余……开发旅游使村民每天不辞辛劳地来回穿梭于寨门与芦笙堂之间。寨子里组织了一支芦笙长枪表演队,枪就成了最吸引人的道具。

自从被媒体宣传成“中国最后的部落” “十大单身旅游最佳地”以后,表演队也跟着红火起来。表演已经成了岜沙人创收致富的重要手段,在旅游旺季每天要演出七八场。以前公路边老寨人家已经拆迁了不少,现已修成了用于表演民族舞蹈的迎宾广场。很多家庭房顶上都安装了电视“接收锅”,电线杆耸立在古老的木屋群中。

2004年“十一”黄金周,村里接待游客2700多人次,比去年同期增长60%;过夜游客为200余人次,还有不少游客在岜沙安营扎帐。“十一”期间门票收入达到3万8千多元,表演队员人均收入接近300元。在外来文化和商品经济大潮的推动下,岜沙人面临了一场骤变,自然进程中数百年才能完成的变迁,现在短短几年时间就变成了现实,岜沙不再是一个被大山隔绝的贫穷落后的村落了。习俗,被表演或者正在消逝

有一位人类学专家告诉我,要想记录一个民族的文化精髓,就要在他们自己的节日里去发现、去寻找。于是我在2005年12月18日再次踏上了这片土地,去记录富裕以后岜沙人的芦笙节。

我又来到了多次拜访过的老滚书记家,他现在已经退下来了。进门正赶上老书记一家在用餐,主人热情地请我入席。桌上摆着十多个菜,人们喝着精美包装的小桶装红酒,桌边还放了不少啤酒,这些在岜沙饭桌上少见。一位头戴运动帽、身穿皮衣、稍胖的年轻人起身给我敬酒,这时我才认出他是老滚的大儿子滚拉水。变化真大啊,去年见过一面,如今看上去已经成了另外一个人。

原来,2004年10月村里一下子有40多人去海南民族文化村当表演队员,退下来的老滚书记和儿子。媳妇也在此列。40多人到海南打工,创下岜沙一次外出人数的最高纪录。说到打工表演,老滚马上拿出一盘在海南表演时摄制的VCD光盘放给我看。原来他们是在一家公园民族村为游客表演传说中的蚩尤部落生活情景,荡秋千、镰刀剃头、芦笙舞、团结舞是表演的主要节目,他们还排练了很多新节目,模仿远古时代战争场面。老滚说,在旅游旺季一天要表演20多场。听着介绍,看着录制的节目,我已经从他们的眼中和语气中感到他们对那一段异地生活充满了留恋。我没有问他们回来的原因,只是问他们:有机会还会出去表演打工吗?他们的回答是肯定的。由于家中去年有三人在外打工,家庭年收入由原来的四千元增长到了一万多元,生活水平有了明显的提高。

农历11月19日是岜沙一年一度的芦笙节,也是青年人互诉衷情、沟通心灵的浪漫时节。天还没亮,小商贩就已经聚集在公路上。等到天放亮了,平静的山村已经变成拥挤的小集市,到处是卖玩具手枪、小食品和服装的。芦笙节是岜沙孩子和男人的节日,孩子们可以破天荒得到家人给的十块八块零花钱,购买各种玩具枪;男人则聚在一起喝酒谈天,一起吹奏芦笙。

正式活动要在下午2点以后举行。身穿苗家服装的男人肩扛猎枪或手拿芦笙聚集在新建的迎宾广场上,女人们带着自己的孩子紧跟其后。岜沙参加芦笙演奏的队伍分成5支,共有160多人,每一个寨子都组成一支由芦笙王带领的队伍。村里各寨寨老带队赶到老寨的祖母石前集合,围着象征着岜沙人祖先生命的祖母石开始了一年一度的芦笙节祭奠活动。

先由岜沙最老的宰庄寨芦笙王吹响第一支震撼山谷的旋律,拉开了芦笙节的序幕。众多芦笙齐奏发出的声音低沉、浑厚,仿佛是向祖先们述说着岜沙的故事,歌颂着先人的功德。每一个寨子都要吹奏同样的曲目,每一个参加表演的人,脸上都是那么严肃认真。古朴、悠扬的芦笙曲伴着深沉、雄浑的芒筒声,格外委婉动人。尽管我听不懂苗家人用芦笙述说的故事内容,可现场气氛已经深深打动我的心。

当“芦笙王”吹响了“上路曲”,芦笙队便向山坡的晾禾架和谷仓进发。芦笙队伍浩浩荡荡井然有序地穿行在崎岖的山间小道上,然后在村寨禾仓集中的地方演奏同样的曲目,乞求苍天和先人保佑勤耕劳作的岜沙人新年风调雨顺五谷满仓,家家过上好日子。然后芦笙队继续出发,在村头西边太阳坡的一片山地上,所有参加芦笙节活动的人聚成一支大的队伍,面对太阳整齐列队,等待芦笙王带领祭拜太阳……

下午的阳光暖暖地洒在山冈上,照得人们身上暖洋洋的。身穿紫黑色苗族传统服饰的岜沙人身上都镀上了一层色彩浓郁的金色,其身影在高大的松柏树衬托下更显神秘。在这场景中,我仿佛看到了蚩尤时代远征将士的身影。

骏马奔腾之后

岜沙人认为自己的五个寨子是生活居住在一匹奔腾的骏马上。老寨就是马背,其他四个寨子就是马蹄,这匹骏马带领着岜沙儿女奔跑在历史的长河电。 “”期间,政府计划321国道要从老寨中经过,当时很多老人不愿意公路破坏岜沙的风水宝地,他们认为公路的到来很容易让外人接近这里,怕给这片土地带来灾难。后来路还是修到了“这匹骏马”的“马背”上,也正是这条马路彻底改变了岜沙人的生活,影响着岜沙的未来。

岁月流逝,时光改变一切,岜沙这片乐土也不例外。我看到了岜沙古寨从外界不知到世人皆晓的过程,岜沙人在这个过程中有得有失:随着旅游业的开展,每年寨里都会有很多家庭建起新居,接待很多游客。岜沙人年收入不断增加,生活水平有了较大提高。为了解决不断增加的游客们的吃住问题,他们不得不去砍伐更多树木来解决能源和住宿问题,如今岜沙周围远处的大山上已经很少看见大树了。

这里的冬天和夏天的气温发生了较大的变化。推广种植的柑才结果7年,就得了一种黄龙病,现在很多果树叶子已经变黄,果子发生了变异。以前岜沙每年要产上等柑40多卡车,可如今只收获了15卡车。病情还有蔓延之势,这给人们带了很大的损失。

在生活水平提高的同时,外来的文化也在改变着这个古老民族的思想观念。年轻人们更喜欢穿上简洁、方便的汉装,更向往大城市的种种现代化生活。在商业文明的冲击下,一些传统习俗变得流于形式,经过包装的古老文化失去了原有的生命力。这些都是值得深思的问题。

在遥远的古代,苗族先民经过漫长的迁徙,最终选择了远离平原的高山作为生息之地。自然环境阻碍了苗族与其他民族的交往,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生存环境,使得苗族村寨长期处于自然经济状态,很多古老的苗族生产生活方式也因此得以保留。而今天岜沙苗族人在商品经济快速发展的强大外力推动下,正在经历更加迅猛的精神文化迁徒。

愿“迁徒”中的岜沙人能够保留更多的民族文化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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