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息:桃花夫人的行为艺术

时间:2022-09-21 11:37:01

龟息:桃花夫人的行为艺术

伟大的德语诗人里尔克写道: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余华把这句话改为:有何胜利可言?活着意味着一切。“挺住”和“活着”,是两种判若云泥的生存状态。而以道德高标自许的儒家正统价值观,只允许自己“活着”,却要求别人――特别是女人――“挺住”;挺不住的时候,就要毫不犹豫地自裁,等着被儒生们上书表彰为节妇或烈女。所以在中国,女人挺住,男人活着才意味着一切,除此有何胜利可言?

所以清朝诗人邓汉仪咏息夫人的名句“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气味就大为可疑。不去追根溯源地搞清为什么“死是艰难的”,为什么不愿去死,而是人云亦云地叹息――美丽的息夫人啊,你为何如此怕死?为何空让千年之后活着的我辈伤心?――则简直毫无心肝。

《左传・庄公十年》载:“蔡哀侯娶于陈,息侯亦娶焉。息妫将归,过蔡。蔡侯曰:‘吾姨也。’止而见之,弗宾。息侯闻之,怒,使谓楚文王曰:‘伐我,吾求救于蔡而伐之。’楚子从之。秋九月,楚败蔡师于莘,以蔡侯献舞归。”

蔡哀侯和息侯娶的是陈国(今河南淮阳)国君陈宣公的一对女儿。因为嫁到息国(今河南息县),所以息夫人叫息妫,妫是姓。息妫归宁路过蔡国(今河南上蔡),蔡哀侯没有以上宾之礼对待这位美若天仙的小姨子,甚至还因有非分之想,举止十分轻浮,有调戏之嫌。息侯听息妫一说,大怒,可他报仇的办法却是引狼入室:和楚国(都郢,今湖北江陵)订立攻守同盟。楚国恰巧正雄心勃勃地想北上,吞并江汉一带的小国呢,这一来正中下怀,遂采用了息侯的计策。公元前684年,假装讨伐息国,息侯求救于蔡哀侯,楚和蔡在莘地大战,以蔡哀侯的惨败而告终,连蔡哀侯本人都被俘虏了(后又被放还)。此战例亦为三十六计中“假道伐虢”的预演。

这件事对楚国意义重大。杜预《春秋》注说:“楚僻陋在夷,于此始通上国。”自此,楚国方为诸侯侧目,也拉开了四方征伐、跻身大国的序幕。

息侯乃平庸之辈,胆怯懦弱,只好使了这招“借刀杀人”的毒计。可是,四年之后,蔡哀侯几乎是如法炮制:知道楚文王好色,趁机在他面前极言息妫的美色。楚文王肚内痒将起来,未见猎即心喜,遂兵入息国。息侯没办法,只好自食其果,在酒宴上做了俘虏。两个冤家,同时也是连襟的蔡哀侯和息侯,就这样互相借刀杀人,却谁也没有占到便宜:息亡国,同年秋,楚入蔡,蔡亦亡国。

楚文王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息妫。而息侯下落不明,在历史记载中消失了踪迹。

息妫嫁给楚文王之后,替他生了两个儿子,却从不开口说话。楚文王很奇怪,息妫大概是用手语或写字的方式告诉他:我一女事二夫,羞都羞死了,却没有死,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楚文王死于公元前676年,四年间,息妫这个话语功能正常的女人,居然未发一言,其间的小心翼翼,其间的收心敛性,堪比那位烽火戏诸侯前从来不笑的褒姒了。

这件事惊动了后世修炼成仙的儒学大师们,也拨乱了他们的“芳心”。刘向在《列女传》中,不仅把息妫归入“贞顺传”,而且竟然胡编说息国亡国之时,息夫人和息君同日自杀。至于清朝的俞正燮,虽然一生自诩“好为妇人出脱”,却迂腐到认为息妫的“未言”是“守心丧礼”,则简直近于了。

息侯虽然平庸懦弱,但对息妫却情深义重,甚至不惜为一句戏言举倾国之力来报复。这样的男人,对貌美心高的女人来说形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在没有更好的归宿之前,也只好屈就。况且身为国君的女儿,天然地就是政治联姻的牺牲品,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嫁了一个蕞尔小国的国君,连为女人报仇都要假手于人,只好自认晦气,一生的抱负也只好付之东流了。可是没想到,息妫居然遇见了一个大英雄!而这个大英雄,偏偏又是破灭息国的仇敌!息国的命运既然无法把握,那就牢牢地把握住自己的命运吧。息妫于是策划了一桩行为艺术,以正常人而扮作哑巴,“未言”,一则作为告别过去,展望新生活的奠礼,再则测试新的夫君楚文王对自己的真实感情――如果他真的爱我,不会嫌弃我是一个聋哑人的;至于息侯,就让他安安静静地长眠吧,我是为英雄而生,不是为弱者陪葬的。

曾经看到过一位网友以楚地方言考证“龟息”就是“息妫”的反用――热爱息夫人的楚人,反转“息妫”的名字,创造了“龟息”一词,象征息妫玉藏匣中,遇英雄而出的传奇命运。龟息,是中国道家的养生方法,俯伏而卧,像乌龟一样缓慢呼吸。他们一定想不到,这个词居然出自一个绝代佳人,藏着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

息妫的雄才大略充分体现在楚文王死后。息妫与楚文王生二子,长子堵敖,次子熊恽。公元前676年,楚文王死,长子堵敖继位。“庄敖五年,欲杀其弟熊恽,恽奔随,与随袭弑庄敖代立,是为成王。”(《史记・楚世家》)庄敖就是堵敖。其时二子俱年幼,楚国统治集团内部的权力斗争导致了兄弟相残,最终熊恽一派在随国的帮助下获胜,弑堵敖,拥戴熊恽继位,即著名的楚成王,时在公元前671年。楚文王的弟弟,也就是楚成王的叔叔子元,是拥戴熊恽继位的第一功臣,因此被封为令尹,成为执掌楚国军政大权的百官之首。

楚成王六年(前666年),子元欲蛊惑文夫人,在她的宫室旁修建了一座舞厅,令人跳万舞。万舞,有武舞和文舞。武舞执朱干玉戚(兵器),文舞执羽龠(禽羽和乐器)。闻一多说“其舞富于诱惑性”。息妫泣下,说:文王演万舞是战备,令尹不与楚国的敌人决战,却在我这个未亡人身边作乐,是何居心?子元大惭,说:妇人尚且不忘世仇,我却忘了,真是不应该啊!为了讨得息妫的欢心,子元在秋天征伐郑国,却铩羽而归。回来后干脆堂而皇之地住进王宫,继续寡嫂。在这段对话中,息妫称楚文王为“先君”,自称“未亡人”,又称楚文王的敌人为“仇”,可见她对楚文王的深情。她什么时候称息侯为“先君”,称灭息国的楚国为“仇”了?

其时息妫30多岁,正当盛年,以美貌被楚人呼为“桃花夫人”。丧夫寡居,却不坠青云之志,一心继承“先君”的遗志,使楚国国力壮大,进而开疆拓土,称霸天下。楚成王八年(前664年),息妫协助儿子成王和申公斗班击杀子元,楚国内乱遂告终结。

史书关于息妫的记载到此为止。同所有普通人一样,息妫继续在晦暗的历史进程里独自生活;和普通人不一样的是,民间有许多关于她的美丽传说,伴着她寂寞的身前身后名。成败毁誉,在桃花夫人桃花般明媚的光芒面前,统统失效,丧失了道德意义上的盖棺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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