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师 第8期

时间:2022-10-03 11:21:27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其入不距;然而往,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时天,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厉乎其似世乎,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乎忘其言也。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夭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勘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南伯子葵问乎女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节选自《庄子・大宗师

作品赏析

《大宗师》是庄子内七篇的第六篇,“宗”有“万物之本”之意,“师”可以理解为“效法”“学习”,“大宗师”就是效法学习万物之本,在庄子那里万物之本就是“道”,所以大宗师就是要学习“道”。

在《大宗师》中,庄子首先从三个角度描述了他理想中的“真人”形象,他认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也就是不拒绝寡少,不炫耀成就,不从事图谋。这样的人 “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不恐惧高,不被水浸湿,不怕火烘烤。他们“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睡觉时不做梦,醒后无忧虑,饮食不求甘美,呼吸特别深沉。“真人”心胸豁达、气度非凡,在欲望(生理上、情绪上)是超越凡人的。

“真人”的处世态度也异于凡人,“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真人眼中生死相同;“其出不,其入不距”,这样的人施展才能时不张扬,独居时不有意隐藏;“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不探问自己的起源与归宿,欣然接受一切,让自己的一切都顺乎自然。

真人之境界看似矛盾实则统一,“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坚而不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邴乎其似喜也,崔乎其不得已乎,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厉乎其似世乎,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乎忘其言也。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 真人能够做到品行端正,坚持正义而不结朋党,生活上即使有不足也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接济,有独立的见识却从不固执己见,胸襟开阔,虚怀若谷,不骄傲不浮躁,他与自然相处是融洽的,与人相处即使不十分和谐但也不会有冲突,虽说真人处在人世间,也有人间性情,但是他们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喜怒哀乐都能够限制在一个适度的范围之内。

总之真人就是超脱了人的常规性情、行为,与自然和谐与人不相冲突精神完全自由的人。

反复陈述了真人之后 ,《大宗师》便开始讲“道”了,先是告诉人们“道”的作用,它高于天(即自然)与君(统治人间的力量),人之生死本是自然规律,但却常常让人烦恼。于是庄子说,与其为生死烦恼不如“相忘于江湖”“江湖”即“道”,即追求“道”;与其追求人间的权力、名利,在人间求福不如求道去,它才是万物赖以维系、一切变化所凭借的。

接着用“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合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这段话揭示了道是一种客观存在,是宇宙间万物生发的原因与法则,它比天地早,比太极高,比六合深,比上古年长,它是无形、无迹的,自己是自己的原本,永远存在。可以心传却不可以口头传授,可以用心得到却无法用眼睛看见。

如果“道”是无法口头传授的,那么是否不能修习呢?答案是否定的,它是能修习的。“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女教卜梁倚修道,三天便能把天下置之度外,“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七天能把外物置之度外,“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九天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这还没达到最高境界“已外生矣,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不仅遗忘生命而且能够透彻通达,将万物看成一个整体,从而进入一个无古无今,不死不生的境地,也就是说修道能让人有所启迪、有所预见,最终能超越时间限制,不受生死侵扰的逍遥境界,也就是真正的大宗师的境界。

庄子的《大宗师》就是让人们做真人修大道,即达到一种超越一切限制精神绝对自由的逍遥境界,为了引领人们走入这种境界,庄子使用了多种表现手法。

这篇哲理抒情散文首先具有强烈的抒彩,体现了庄子散文的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何为真人,何为道,如何修道,都是庄子的生活理想和内心感受,有着自己的强烈的主观性,他用饱含激情的笔触讲述解释,形成了诗意盎然的艺术境界,让人在得到了哲理的启迪的同时也领略其艺术魅力。

庄子认为“大道”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也无法用具体的感官和逻辑思绪去把握,只能借助于直觉体悟,因而就把深奥的哲理化作了生动的比喻与具体的对话,用形象的喻体与寓言对话形式来阐述他的思想理论。如对真人内心情感的阐释――“凄然似秋,暖然似春”用凄凉冷落的晚秋形容他内心的寒冷,用和暖生机的春天描述他心里的暖意,抽象的感情世界化作了可感可知的形象景物。用南伯子葵与女问答的方式阐述了如何修道、得道的过程与道理。

庄子襟怀坦荡,富于幻想,具有炽热的诗人气质,在安贫乐道、顺从自然的外表下蕴含着典型的知识分子的反抗精神,这种情感精神表现在语言上就是词句行云流水、恣肆,或以整齐的排比铺陈,或用对称的长短句强调,有的语句气势夺人,有的轻快、活泼,使散文处处跳动着诗歌的节奏和韵律,在反复陈述思想内容的同时也充分展示庄子散文语言的文学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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