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绿色的小草

时间:2022-10-03 06:46:37

淡绿色的小草

走完这条铺着青石板的小巷,再向左拐,就是菜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菜场,四面透风的大屋子,一格一格塞满了蔬菜的水泥柜台。娟娟每天放学回家都要经过这儿。可今天,她走着走着,慢慢地脸红起来,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这是为什么。

高丽娜正叽叽呱呱地说着她妈妈的事儿。她有一双弯弯的、月牙一般的眼睛,一兴奋,就扑闪扑闪地发亮。她妈妈是一个有名的钢琴家。这个星期天,电视台的记者要到她家采访她妈妈,还要为她妈妈录像。说到电视台,说到电视录像,她脑后那束马尾巴似的头发一耸一耸,像要飞起来了。

"我妈妈昨天又寄回来好多照片。"娟娟左边的苏苏也忍不住了。她妈妈是大学教师,一个月前到法国讲学去了。这一阵,她一说到法国就特别亲切,好像法国是她姥姥家似的。"有在巴黎街头照的,还有一张在巴黎圣母院前面照的。看过那个电影吗?《巴黎圣母院》,跟电影里一模一样!"

不知不觉,娟娟拉下了好大一截。"电视台"和"巴黎圣母院"的谈话停止了,她们奇怪地看着她:"娟娟,你怎么了?"

"我,我……"娟娟的眼睛看着脚下光滑的青石板,支吾着,"我有东西忘在教室里了,你们先走吧!"话刚出口,娟娟自己先吓了一跳。什么时候学会说谎了?好像想也没想,一套谎话就顺顺溜溜地编出来了。

她们一点都没有怀疑。高丽娜甩甩"马尾巴"说:"那我们先走了,你快去吧!"娟娟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她们说说笑笑地走远,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为什么不跟她们一起走呢?走完小巷,再向左拐。那儿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等待娟娟。只有妈妈,娟娟的妈妈正站在堆满蔬菜的水泥柜台里,眼睁睁地看着巷口,等着娟娟走过去。

上小学时,娟娟每天跟同学一起,经过妈妈的菜场。妈妈总是穿着那件灰色的工作服,忙忙碌碌地给顾客称土豆、称青菜。娟娟背着书包啪哒啪哒奔到妈妈面前,甜甜地喊一声:"妈妈。"妈妈总是停住手,深情地看她一眼。那就是妈妈在抚摸娟娟的脸,用眼睛,而不是用手,因为她的手常常沾满了泥。当娟娟离开妈妈的柜台时,妈妈总要大声叮嘱着:"过马路时两边看看,当心汽车!"到娟娟的家还得横穿一条大马路。

为什么不跟她们一起走呢?娟娟慢慢地垂下头,看一眼挂在胸前的校徽。这是全市最好的一所中学。娟娟以前读书的那个小学,只有娟娟一个人考进这所学校。高丽娜、苏苏她们都是她在中学里认识的。

记得高丽娜第一次带娟娟到她家去玩,那明晃晃、滑溜溜的地板,那白兰花一样的吊灯,那雪白的、一直垂到地上的窗帘,还有那亮得能照出人影的钢琴,吓得娟娟呆呆地扶着门框,一步也不敢走。

高丽娜的妈妈笑眯眯地请她们到沙发上坐下,还端来一大盘糖果。她穿着一条黑色的连衣裙,脖子显得很长,也很白。墨黑的长发波浪似地披在肩上。她脚上那双闪着珍珠色的拖鞋,好像只有在童话世界里才能看到。

娟娟不相信她是一个妈妈。难道她会像自己的妈妈一样洗衣服,会拉着板车去买煤饼,会把臭哄哄、烂糟糟的鱼烧得又香又好吃。不会,她一定不会的。可是,她会弹钢琴。在她们吃糖果时,她坐到钢琴前,给她们弹了一个曲子。从她那长长的、雪白的手指下流出的是怎样奇妙的声音啊,像小溪轻快的流水,又像急雨敲打着树叶。娟娟这才知道,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也有各种各样的妈妈。

后来,她合上钢琴盖,挨个儿问她们,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爸爸妈妈是干什么的。有的回答妈妈是医生,有的说爸爸是工程师,也有的说,妈妈爸爸都是干部。娟娟的爸爸是北京一个工厂的技术员,她很自豪地说了。可她没有说出她妈妈的工作。她觉得在这样的地方,是不应该说菜场、土豆、青菜什么的。

高丽娜、苏苏她们平时回家不经过菜场。她们在小巷的那一头就分手了。娟娟仍然像小学时一样,把石板路踏得噔噔直响,走到菜场,甜甜地喊一声妈妈,让那深情的目光抚摸自己,再听一听那句老话:"过马路时两边看看,当心汽车!"

可今天,苏苏说她们楼下的一个老教授一家两口都病了,她要帮他们买些蔬菜回去。出校门时,娟娟还想得好好的,到了菜场,一定让妈妈给苏苏挑好一点的菜。可是,听她们说着说着,就突然改变主意了。

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估计她们已经买完菜走了,才看着脚下的青石板,慢慢地向前走去。夕阳斜斜地射过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妈妈下班后,给娟娟买了一块灯芯绒。淡绿色的,像一汪湖水,又像一片晴空,不,更像一片刚刚发芽的青草地。几根银丝在淡淡的绿色中一闪一亮,就像挂在小草尖上的露珠。

娟娟对着镜子,把灯芯绒放在身上比划着。一回头,瞥见妈妈刚刚脱下来的那件外衣。这件涤卡春秋衫,是爸爸在北京买的,记不清妈妈穿了多少年。袖口、衣襟都磨破了,颜色也褪成灰不灰、蓝不蓝的。

"妈妈,你早就该秋衫了,怎么老不买?"娟娟放下灯芯绒,大声问妈妈。

妈妈把碗放到碗橱里,擦着手走进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本来是给自己买衣服去的,可一看这灯芯绒的颜色、质地,想都没想,就给你买下来了。你穿了一定好看!我么,嗨,什么时候让你爸爸从北京带一件回来吧。"

娟娟扁扁嘴:"才不呢,爸爸给你买了好衣服,你又不舍得穿,说放着等娟娟长大了,再给她穿。"

妈妈满足地笑了。听这样的话,她比自己穿新衣服更舒服。她走过来,摸摸娟娟的头发:"我老喽,用不着这么讲究,有衣服穿就行了。"她又兴冲冲地说,"我已经跟领导说了,这个星期天我调休,陪你做衣服去。"

"哎呀!"娟娟叫起来,"星期天我们同学要到这儿来做作业呢。"娟娟她们本来一直在高丽娜家做作业。因为这个星期天电视台要去录像,人多碍事,所以临时到娟娟家来一次。

妈妈去外屋冲水。一边叮叮当当地提起水壶、暖瓶,一边说:"这有什么关系,等你们做完了作业再去。"

一团白白的雾气升起来了,又打着旋,袅袅地绕在妈妈周围。她腾出右手擦擦眼睛,又顺手把滑到额头的一缕头发掠了上去。她的头发永远乱蓬蓬的,从来不注意把它们搞得好看一点。

那次娟娟从高丽娜家回来,第一次发现妈妈的头发是那么难看。她认认真真地"动员"妈妈也去烫个"大波浪"。谁知妈妈忽然大笑起来,好像娟娟在劝她干天底下最大的一件傻事似的:"我还烫头发,女儿都这么大了,老喽!"娟娟急忙说:"妈妈,你不老。我们有一个同学的妈妈也烫头发,可好看了。她还会弹钢琴。"妈妈又大笑起来,这回笑得连腰也直不起来了:"我烫个大波浪去称菜,什么样子?再说,烫一烫就是几块钱,妈妈可不想赶那时髦!"

也就是从那天起,娟娟开始从妈妈身上发现许多她以前没有发现的缺点,譬如,说话声音太响,走路急急匆匆的,衣服也总是灰不灰、蓝不蓝的……她不知不觉地把妈妈和高丽娜的妈妈、苏苏的妈妈,以及其他同学的妈妈作比较。她希望妈妈能跟她们一样,或者比她们更强。

"星期天她们什么时候来?"妈妈扭开自来水龙头,让水叮叮冬冬地敲打着水壶底,"我还没跟你那些新同学说过话呢,一个也不认识她们。"

娟娟突然皱起眉头。她把灯芯绒叠起来,轻轻地扔到床上。

在小学时,每次娟娟有同学来玩,妈妈总要拉着人家问个不停,娟娟在学校怎么样啦,娟娟跟同学好不好啦,老师喜不喜欢娟娟啦,都是些特别好笑的问题,像一个没有文化的人问的。而且,妈妈说话还喜欢直来直去,从来不管人家受得了受不了。有一次,娟娟的同学戴了一条小项链,被娟娟的妈妈教训了好一阵。当然,那是在小学。现在不同了,中学生,应该算大人了。要是她对高丽娜、苏苏她们也这样,她们一定会笑话她,看不起她。不,娟娟不愿意让别人笑话自己的妈妈,看不起自己的妈妈。

娟娟对着妈妈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咬咬嘴唇,下决心似的说:"妈妈,星期天下午你去看电影吧,我给你买票。"

"什么?"妈妈吃了一惊。

"你去看电影吧!"娟娟不敢朝妈妈看,吞吞吐吐地说,"我们同学不喜欢有大人在家,不喜欢……"她的声音低下去了。

咣当,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接着,就是一阵沉默。过了好一阵,妈妈哑着嗓子答应了一声。

一切都很愉快,非常愉快!

娟娟这里虽然没有滑溜溜的地板,但水泥地扫得那么干净,像用水冲洗过一样。走在上面也不用担心会滑倒。没有人客客气气地请她们在沙发上坐,也没有人端糖果给她们吃,更没有人为她们弹钢琴。但这样更好,爱坐哪儿就坐哪儿,躺在床上也没关系。糖果在桌子上放着,满满一盘,是娟娟的爸爸从北京带回来的,要吃自己动手,不必装客气。所以,一个小时不到,盘子就来了个底朝天。

作业做完了,闹够了,也笑够了。高丽娜和苏苏站在镜框下面。

镜框是金色的,很大,映着淡淡的阳光,闪出一个柔和的,色彩交错的光环。镜框里的每个人都在微笑着。

高丽娜一下子就盯住娟娟妈妈的照片:"这是你妈妈?"

娟娟点点头。

高丽娜肯定地说:"我认识她!"她歪着头又看了一阵,甩甩脑后的"马尾巴","奇怪,想不起来了。"

"娟娟,你妈妈在哪儿工作,好像从来没对我们说过。"苏苏在一旁插嘴了。

娟娟的鼻尖上突然沁出很多细小的汗珠:"我妈妈,她,她……"

"对了,想起来了!"高丽娜双手一拍,打断了娟娟的话,"苏苏,你再仔细看看,那天你去买菜,忘了带网兜,她借了一个给你。刚才我们去还网兜时没找着她。她常到我们那儿去卖菜,姓丁!"

苏苏半信半疑地看了看照片:"娟娟,你妈妈是不是在菜场工作?"

娟娟怔住了。她看看高丽娜,看看苏苏,又看看照片上的妈妈,嘴唇动了一下,发出一个细细的声音:"是的。"

"看你看你,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高丽娜推了娟娟一把,爽快地说,"丁阿姨真是个好人。我们那儿有一对老人,住在七楼,买菜很不方便。丁阿姨常常把菜送到他们家里,从来不嫌麻烦。我们那儿的人都夸她。我妈妈也常说,她是一个普通的、但很了不起的人。以后你再到我家去,我一定告诉妈妈,这是丁阿姨的女儿,我妈妈一定喜欢你。"

"对了,对了。"苏苏也热烈地说,"那天我们去买菜,她对我们真好,像对亲生女儿似的。"

呵,娟娟,娟娟,没有人看不起你妈妈,没有。连那个穿连衣裙、烫头发的钢琴家也尊敬你妈妈。那么,你为什么会怕别人看不起妈妈呢?说到底,娟娟,是你自己看不起妈妈。

那奇妙的、彩色的光环里,闪着一排整齐的照片。这是妈妈和娟娟两个人照的,一共有十三张。每年,到了娟娟生日的那天,妈妈总要带娟娟到照相馆去照一张两寸的照片。不管她多忙、多累,从来没有忘记过。

高丽娜和苏苏格格地笑着,说娟娟的照片一张比一张好看。

娟娟什么也没听见,她默默地看着照片上的妈妈。原来,妈妈也有过年轻漂亮的时候。有过明净的眼睛,调皮的微笑。有过神气的辫子,乌黑的短发。这一切,随着时间流逝一点一点的消失了。不,应该说移到娟娟身上来了。

"娟娟,你妈妈呢?"是高丽娜在问,还是苏苏在问,她已经分辨不出了。但这句话提醒了她,她想起了妈妈,想起了电影院里孤零零地坐在黑暗中的妈妈。她恍恍惚惚地对她们说了句什么,一转身,就奔出去了。

还来得及,是的,一切还来得及。去找到妈妈,陪妈妈一起回家,请妈妈原谅自己。当然,妈妈没有高丽娜的妈妈好看,没有苏苏的妈妈学问大。但这是娟娟的妈妈,是生她养她的妈妈。她把她的青春,她的心血,把她的一切都给了娟娟。

一辆深红色的公共汽车开过来,明晃晃的车窗反射出马路旁的楼房和行人,在娟娟面前一闪就过去了。是谁在提醒她:"过马路时两边看看,当心汽车。"娟娟的眼前升起一层朦胧的泪雾。她跑进街心公园,从这儿出去,就是电影院了。娟娟不敢回想,自己昨天是怎么给妈妈买票,又怎么把票放到妈妈手里的。

公园里很安静。阳光淡淡的,像水一样轻轻地流动着。假山下的草坪已经由枯黄转成一片淡淡的绿色了。那些干枯的草根紧紧贴着地面,熬过了一个长长的、寒冷的冬天。现在,它们慷慨地向小草献出自己全部的,也是最后的养料。然后,它们将默默地溶进大地。小草,你这淡绿色小草,愿你永远不要忘记脚下的泥土。

娟娟的目光缓缓掠过草坪,在假山下的石凳上停住了。她急促地向前走几步,揉揉眼睛,她的心开始颤抖起来。

妈妈默默地坐在石凳上,一动也不动。她低着头,一缕头发遮住了她的眼睛。

娟娟一步一步走到妈妈面前,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妈妈抬起头,她的脸上闪着一道长长的泪痕。她抚摸着娟娟的头发、肩膀,突然,张开双臂,把娟娟紧紧抱在怀里。

娟娟闭上眼睛,喃喃地、深情地喊着:"妈妈,妈妈,妈妈……"

我亲爱的小朋友们,我们每个人在自己的一生中,应该永远用这样的感情去喊自己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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