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以载道

时间:2022-10-02 04:23:09

摘 要:中国现代雕塑自20世纪初从西方引进,便与中国近现代的历史潮流相结合,由此奠定了中国现代雕塑的总体面貌――写实。然而,文化是一个国家、民族经过长期发展和演化,积淀成为了较稳定的价值观念和文化心理。她可以渐进式地演化,却无法用另外一种文化完全覆盖。中国现代雕塑也是如此,虽然经历了外来样式的强势冲击,但是她的底色从一开始便已在这种新的样式里逐渐透出。本文试图通过对熊秉明和吴为山雕塑作品的分析,说明中国现代雕塑历经百年借鉴、探索、融和后,传统审美重新回归的内在逻辑。

关键词:写意雕塑;空间意识;熊秉明;吴为山

中图分类号:J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312(2015)18-0014-04

雕塑,是以物质材料和手段制作的三维空间形象的视觉艺术。雕塑的“体”指的是雕塑占据空间的体量、结构和整体。“中国传统雕塑与绘画均是以一种浑然的感性空间来表达意象或情境,西方雕塑所追求的空间的维度、精确的结构、合适的比例等等对于中国的(传统)雕塑而言从来不是事关重要的命题。”西方雕塑强调由团块间的组合关系构成量感很强的空间实体,通过解剖法认识事物的内部构造,并赋予相应的物理质感;中国传统雕塑则从未刻意追求过物理质感,即使是云冈昙耀五窟大佛、龙门奉先寺大佛、泉州清源山的老君岩……它们要么凿崖勒像,要么循石造型,从未脱离出与自然山体的关联,获得独立于自然的存在。和绘画一样我们看重的是“神”的表现、“意”的传达,艺术不过是人与宇宙精神(道)沟通的载体,“以形媚道”又不要为形所拘。强调主客体的相互沟通、融合、转化:“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梁刘勰《文心雕龙》);在艺术表现中,往往“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抓住最能传神之处进行深入刻画。为了得其“神”,必须大胆舍弃事物外在的形态。因此,中国雕塑的“体”是有异于西方雕塑中表达客体物质性存在的体,它是“意”的载体。由于写意性的雕塑所追求的精神是超越了客体的物质存在,所以,它不强调形体的物理质感和量感,而是随着“意”的崇高或超逸,表现出或拙重或空灵。

宗白华先生曾在文章里说“中西绘画里一个顶触目的差别,就是画面上的空间表现”,继而阐述了中西方文化不同的空间意识,他说“空间感的不同,表现着一个民族、一个时代、一个阶级,在不同的经济基础上、社会条件里不同的世界观和对生活最深的体会。”西方审美的空间意识以古希腊最为典型,“希腊人发明几何学与科学,他们的宇宙观是一方面把握自然的现实,另一方面重视宇宙形象里的数理和谐性。于是创造整齐匀称、静穆庄严的建筑,生动写实而高贵雅丽的雕像,以奉祀神明,象征神性。”他们以独立于自然的眼光审视自然,所以,希腊艺术家们思考的永远是物体的边界、度量以及实体表面所具有的种种特性,于是 形成的是静止的、几何式的、“一远”境界的透视空间;“在中国古代圣贤看来,世界以及世界中的事物之所以产生,乃在于‘天’与‘地’的化育,‘道’从其终极意义上来讲,即‘天地之道’。道无形、无为、无限,以‘气’来表示。故有:‘人之生,气之聚,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庄子・知北游》;‘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故人者,天地之心也’(《礼记・礼运篇》)。”中国人的空间意识就是与气联系在一起的,整个空间都充满着生命之气;天地不是与人相分离,天人对抗,而是与人息息相通的生命本体。在这里,心与物,主观与客观之间的距离完全消除了。人与万物同其节奏,人可以在大自然的节奏里“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因此,“我们的空间意识的象征不是埃及的直线甬道,不是希腊的立体雕像,也不是欧洲近代人的无尽空间,而是滢洄委曲,绸缪往复、遥望着一个目标的行程(道)!

追求“道”的形象化是中国艺术意象性特点产生和发展的内在要求。《易传・系辞》中提出过“立象以尽意”的命题,就是要求在“言不尽意”的情况下,借助于形象来充分表达思想情感或意念。这一命题源自于庄子的“得意而忘言”。王弼提出“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这一命题,提示着“象”与“意”、“心”与“物”、“虚”与“实”之间的关系。“作为一个概念范畴,‘意’在哲学、文学、艺术等领域中所涵纳的意义不尽相同。雕塑乃至整个造型艺术中的‘意’,与其他艺术门类中的“意”又存在更为明显的不同,其中最主要的在于造型艺术之‘意’是与‘象’联系在一起的,确切地说是‘意象’。‘意’的因素使雕塑与理想贴近。‘象’的成分,使雕塑与现实相联系。这种‘意象’的表现形式是‘形’与‘型’,它是创作者在综合了各种因素后瞬间生成的。带有强烈的感彩,超乎现实之外。它是作者对内心所生成的‘意象’的肯定。”“意象”或“写意”是中国传统造型艺术最重要的形态特征、审美心理和精神追求,在中国现代雕塑中,同样也体现出了这样的审美特点。

《孺子牛》(图1)是一件酣畅淋漓“写”出来的作品。在面对牛头的右侧面,我们看到,从头部到前腿的这部分动势像行书运笔左边劲疾的长顿,从外向内斜插,在小腿处收尾牵出下一笔外拓上扬的重横,形成牛的躯干,接着急剧转笔内收,划出一条弓形弧线――有力的后腿,完成了一次紧张对峙又有呼应的力的周行。这是作品给人第一印象以浑然、单纯的整体感。作品表面疙疙瘩瘩,布满裂纹,看似逸笔草草,内在结构却是严谨的。熊秉明向来都十分注重作品的内在间架结构,他说:“雕塑要充分表现其存在的生命力,必须依赖强明的立体感,而强明的立体感是严密的‘面’所构成的。‘面’是雕刻上的一个极基本的、极重要的观念。”在交由吴为山教授主持放大的通信中,他写道:“……按你的了解与感受去做再造性的放大,主要突出点的位置与关系,主要面的倾压与关系若把握好,其他可小有出入。”并画出间架示意图。(图2)图中所示的几个主要突出点,用线连接起来就形成有长短,有疏密,有起伏,有均衡的力的节奏,如同书法中的“骨”,它奠定了整个作品动势的基调。

熊秉明一生追求都在“哲学和艺术之间模糊而广阔的地带活动”,“游离于造型与观念之间”,而书法正是将二者很好结合的艺术。书法也是一门他所钟爱的艺术,加之对中国书法的深入研究,以书法作为一个参照体来分析他的雕塑作品应该是符合其精神的。中国古代文字本身就包涵有象形和指事两种属性,而书法是二者在高层次上的结合,它是在审美意识支配下的概括和提炼。因而,书法既是造型的,也是观念的。从造型的方面来看,书法既追求造型的错落有致,又要合乎一定的法度。书法有结体,即字的间架结构。各种书体、流派都有自己独特的结构,有奇正、疏密等多种形式;书法有章法,单字有结体,整体也要讲求组合、布局;书法有用笔,书写者以轻重疾徐的笔势、干湿浓淡的墨影,结合间架、布局的处理,可以产生出无限丰富形态变化;从观念的方面来看,书法是言、象、意的综合体,它蕴涵着动与静、法度与变化、造型与观念,以及主客体之间的辩证关系。无怪乎熊先生说:“书法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因为中国哲学达到‘经虚涉旷’之后,必求返回‘日用常行’,书法是观念回到形象而产生的奇异艺术。”

《孺子牛》的造型在似与不似之间,初看,混混沌沌不辨牛马,似山,山脉连绵起伏,有断有连,有松有紧,之间贯穿着一股“气”。远看,“是一只失蹄的牛,也是一只奋起的牛”,千疮百孔,在泥泞里挣扎着。述说着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处境与使命。

《孺子牛》的塑造手法:正如书法结体一样,每一笔画间动势、方向都很讲究,一个字如何写得婉丽劲疾,如何写得跌宕多姿,这就要看如何“运笔”了。书法的运笔很灵活,每一笔画之间都是相互有关系的。当一个“捺”出去很长的时候,相邻的另一个“撇”就要收短、避让;当同样的两个笔画相邻时,就要根据整体来调整它们的粗细、大小、方向……在大的动态上,牛本身呈现出了左右对称的姿态,如果按照写实主义的手法,那就会处理成两边对称、平行,似一尊“鼎”的模样了。“水平线不好,水平线就是静止!必须要有点坡。后面的线与前面的线,要扭起来,这样才有力量。并且两条对比的线还要有大小,如果一样大力量就抵消了。牛的左半身是直的,右半身扭鼓,而头向左再扭。生命就是力量,弓在静止时没有力量,一旦拉动,绷紧时才有力量。”;“每条线与另一条线之间必须有关系”,一个形体跟另外一个形体也要有呼应,他说:“一个形体单独地在一个作品中是不行的,一旦有了另一个,它就有存在的理由了!牛的左侧是堵墙,如果其余没有(这样的形体),那就没道理。同样的形体出现两次就必须要不雷同:大一点,小一点或有棱角,这样它们就有了关系。比如眼睛,有了一个眼睛,另一个也就有了有的必要;又比如对对子,往往你读上联时读不懂,但等读了下联便懂了。它们是互相解释,互相证明,互相有必要性的。”(摘自尚荣记录、编整《熊秉明、吴为山的艺术对话》)

正如吴为山教授所说,中国艺术的写意在于传神,并从中认识事物的本质,以及事物背后所隐含的意义,而非根据主体固有的观念来解构对象。《孺子牛》的塑造抓住了牛的敦厚,在逆境中坚韧不屈的精神,再加上作者长期对于水牛的观察,塑造出了牛的生动神态。牛腹的中空处理丝毫也不影响到它的生气,反而把观者的思想引导向更深一层的思考。它是一个精神性的存在。中空处理,更加强了作品的形式意味,从一侧可以看到另一侧,形成虚实的对比。透过形体看由实体包围着的这“空”的轮廓也是极富趣味,并且,这轮廓随着观者的移动而不断改变形状,这是中国书画中“计白当黑”的空间。

这件作品震撼人心的体量感一方面得益于重心的分布和“面”的处理。不管是“失蹄”还是“奋起”重心都落在肩颈处。后腿像擎天柱一样支撑起如山崩般下坠的身体,前腿则被动地着地,显出无奈,头颈部提示着奋起的意志。这是由作品内在的矛盾统一产生的力;在作品的结构处理上,松紧有度,收放自如,作者紧紧卡住关键部位――如骨盆与后腿、肩胛骨与前腿和颈部的面的方向、转折和倾压的关系,使作品产生出建筑般的结构感,体现了雕塑家对西方雕刻艺术的深刻理解。另一方面,得益于中国传统审美中的山河意象;以及儒家文化中孺子牛的精神,承载着艰巨的历史使命。

与熊秉明作品中强调强明的结构感不同的是,吴为山更加注重雕塑作品的律动感。结构感强调“力”的均衡;律动感关注“韵”的流动。如果说结构感表现的是书法的特质,那么,律动感呈现的则是绘画的神韵。吴为山在《写意雕塑论》里写道“雕塑的写意,有三个方面的特征:一是形态的夸张意象,二是形体凹凸隐显的质感意象,三是人物瞬间神态的意象”。这三种“意象”与中国写意画的造型原则相吻合。“夸张意象”即主体根据客体的身份、社会属性,融合主观的感受进行艺术上的概括,鲜明地突出客体的特征;“质感意象”对应着绘画的笔墨机理,它本身就是一种传情达意的艺术语言,通过它也能反映出作者的性情、修养。而“瞬间神态意象”则是对人物精神面貌、情感状态的迅疾捕捉。这种瞬间的神态并非随机的或照相式的,而是渗透进由人物性格和长期的修养所形成的“习惯性动作”,因此,这种瞬间的神态具有了某种必然的因素,是人物内在的“神”的显现。这是中国艺术的传神理论在雕塑上的创造性运用。

顾恺之是中国绘画传神论的鼻祖,他提出“传神写照”、“迁想妙得”,以及最早把“骨”的概念从书论、文论引入了绘画理论。“古人于今日之所存,唯一股气而已”。吴为山以大写意的手法塑造了《顾恺之》(图4)。以神写形,意在笔先。作品由身体、两袖的三大块面和头部及滕仗,构成富于节奏感的点、线、面的造型组合,周身布满丰富的肌理,造型简练而富于意味。顾恺之身着宽袍长裙,迎风飘举。头部则若悬崖劲松,巍然独立,正凝神运思,手握滕仗,似随时“悟对以通神”而挥毫运笔。面部塑造手法老辣、爽利,神出古异,这是雕塑家在进入创作的自由状态时,将心中酝酿多时的精神意象不假思索信手拈来。此时,所有的造型规范均被抛弃,横涂竖抹只现创作主体创造精神的轨迹,正所谓“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

顾恺之说“四体妍媸,本无关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不是说除了眼睛之外其它的部分可有可无。如果一件雕塑只做两个眼睛的话,那一定是很吓人的,绝无“传神”的妙处可言。这就涉及到中国艺术所讲的形与神、虚与实、整体与局部的问题了。关于形与神的问题,吴为山曾经举过一个例子,那是一位与他一起在欧洲工作过的美国艺术家,叫罗宾。罗宾曾让他的助手在其面孔上翻了个模子放于桌上,然而,即使是从脸上直接翻模下来的,却丝毫没有让人想到那竟是他自己。归结其原因,是“因为翻的时候人会闭上眼睛,神情麻木,没有感觉,而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关上了门和窗户还能让人了解些什么呢?”翻模出来的东西虽然很“实”,也很准确,然而却无“神”,无神的东西就只是一件具“形”的“物”而已。由此可见,“实”的东西不一定就能传达生命,传达“神”。中国艺术中“神”或“意”是一种不可名状的生命节奏,与“道”相联系。老子说:“惚兮恍兮,其中有像,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杳兮冥兮,其中有精”。于是,模糊混沌而富于节奏感的形式更能传达中国艺术的“神”。在此,“阿堵”具有更广泛的意义,并非仅指眼睛而已,而代表最能概括对象整体精神的那些特征。象《春风》、《童》、《费达生》、《萧娴》、《远古笛声》、《母与子》等(图5),这些作品都并没有具体地刻画眼睛,朦朦胧胧,却生动传神。

不管是概括还是模糊,从意象性的特点来看,中国的艺术通常是通过作品的整体来传神的。在中国古代就有只看人物作品的背面就能一下辨认出所塑者何人,以表现雕塑家高超的艺术水平的典故;以及艺术品评中“笔所未到气已吞”等都是说明作品的整体所能传达的艺术感染力。如果我们只取《鹤》的一节;如果我们只看《老子》的身体,我们将什么也看不出。虽然局部也很重要,局部有 “画龙点睛”之处、“阿堵传神”之处,但这都是在整体的对照中来说的,它们是作品整体精神的集中体现。即使“点睛处”处理得很好,但如果与整体不协调,作品也将是失败的。因此,写意雕塑也讲求“意在笔先”,在“胸有成竹”情况下作品才能贯气,一气呵成。这也是吴为山雕塑创作的特点:“他做雕塑,两块大泥,一头,一颈。先定意象,然后再在其上塑造、刻画。吴为山是捕获一个意象,立刻实现。不假思索、不合规矩、不中绳墨,意识此时是一只盘旋在高空搜寻着的鹰隼,一旦发现了意象,便牢牢得攫取。他在泥巴的大块中,在自然、历史中搜寻着这个意,最后确定这个意,确定的同时,也就是完成的时候。雕塑刀一摔,一个意象立住了,定住了。正如李白的诗,可至不可学。最后体现的是一种神,一种“神气活现”,一种“神”与“气”的灵活凸现。” 《文化怪杰――辜鸿铭》(图6)创作过程便是这样,由于长时间的酝酿以及是再次的塑造,辜鸿铭的意象在雕塑家心中非常明晰,所以,从头到脚,几乎在大泥摆上去的同时,整件作品就已经趋于完成了。经过稍加润色,一个高蹈、古怪的老头便跃然而出。

总之,在中国文化中,雕塑的体,是一种“意”的载体,它重象征性,不管是创作者还是欣赏者,它都要求主体意识的参与。中国艺术写意性的造型特点是:重传神,不追求细节的形似,具有很强的整体感,往往形成大量的“空白处”,给人留出想象的余地,同时也为线的运用和肌理的表现提供了充分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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