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鲁迅作品的童年世界

时间:2022-10-01 01:57:00

试论鲁迅作品的童年世界

摘要:鲁迅作品的童年世界根植于鲁迅对儿童的关心和对童心的珍视。其中描绘的童年世界是美的世界,充满无限的乐趣和浓浓的人情味;是鲁迅深爱的世界,童年世界的故乡、人及人际关系、经济生活、作品语言具有与成人世界不同的特质;童年世界有着自己的精神特质,充满着生命和希望。由此得出童年世界是鲁迅描绘的理想世界,面对黑暗社会和寂寞人生,正是因为对理想世界的期待,鲁迅才战斗得勇敢而坚韧,最终成为一个具有高尚思想境界的革命者。

关键词:鲁迅童年世界童年精神

鲁迅,是中国现代的文化战士,以其别具一格的小说、泼辣犀利的杂文,高举起文学革命的旗帜,在毁灭旧时代的战场上冲锋陷阵。他的作品中还有一部分是具有别样风格的,那里充满童趣童真,充满对故乡风土人情的眷恋。这就是鲁迅的童年世界,是鲁迅心中的理想世界。

从数量上说,描写童年世界的文章只占其作品极小的一部分,更因为鲁迅是当时社会思想界、文化界的战士,便似乎只担任了揭露毁灭旧世界的重任。在这样的情况下,鲁迅作品中美好的童年世界就很容易被忽略,它几乎只隶属于意在解除病苦、解剖国人灵魂、扫荡旧世界的鲁迅所描写的那个人吃人的、麻木愚昧落后的世界――我们称之为成人世界,似乎没有单独拿出来讨论的价值。不仅《故乡》中的少年闰土在评论中被作为成年闰土的对比反衬,还突出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的家庭环境和社会环境剥夺了他的青春,吞蚀了他的活力,麻木了他的神经,而且简直使他变成了一个木偶式的人。连《社戏》中那一幅幅充满农家乐的描写也因为有几句“演不起戏”之类的话而被认为是鲁迅在作品里装点欢容的同时,依然未曾忽视对于病态社会中不幸的人们解除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那么,鲁迅的童年世界是否有单独讨论的价值和容量,它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它在鲁迅心中有怎样的位置,这是我们需要探讨的。

一直以来,鲁迅在义无反顾地毁灭旧世界的同时,总是葆有着对儿童的关注和对童心的无比珍惜。小说名篇《狂人日记》以“救救孩子”结尾,由此可见在鲁迅心中,孩子是这个病态社会中最无辜的受害者,孩子也是创建未来美好社会的希望,而鲁迅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将来的孩子生活得跟他们不一样。回忆散文《五猖会》并没有描绘庙会的盛况,而是写“我”正迫不及待地准备和家人出发赶赴庙会时,却被父亲责令背诵《鉴略》,背不出就不能去看庙会。最终“我”虽然背出了父亲指定的段落,“我却并没有他们那么高兴。开船以后,水路中的风景,盒子里的点心,以及到了关东的五猖会的热闹,对于我似乎都没有什么大意思。直到现在,别的完全忘却,不留一点痕迹了,只有背诵《鉴略》这一段,却还分明如昨日事。我至今一想起,还诧异我的父亲何以要在那时侯叫我来背书。”这是鲁迅在为受伤的童心呐喊,在呐喊中我们可以感知鲁迅是多么希望孩子能有一个游戏的童年,一个自由的童年,任何有悖于这一切的都是可憎的、不可原谅的。散文诗《风筝》中,“我”小时候因为嫌恶风筝,认为它是没出息的孩子做的玩意儿而踩碎了小兄弟做的风筝,后来“我不幸偶尔看了一本外国的讲论儿童的书,才知道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于是,二十年来毫不忆及的幼小时候对于精神虐杀的一幕,忽地在眼前展开,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的堕下去了。”如果没有一颗珍视童心的心,又怎会有如此深深的痛苦与自责?如果我们不了解鲁迅对于童心的珍视,也不会了解当“我”知道自己竟也成了虐杀童心的一员而无可补救时无法摆脱的悲哀。

这种关注和珍视与鲁迅童年所遭逢的变故是分不开的。1881年,鲁迅出生于绍兴周氏家族,那时家族已经败落,而鲁迅一家属周氏家族新台门中的兴房,是周氏家族仍然兴旺的一支。作为兴房的长孙,鲁迅出生后,一直很受家人的宠爱,十二岁时才送到三味书屋学习。周氏家族命运的转折点是1893年鲁迅曾祖母的去世;之后祖父介孚公回籍丁忧,仕途无望;接着是科场案发,连正在应考的伯宜公(鲁迅的父亲)也被当场捕去,家道从此衰落。这一变故带给鲁迅很大的影响。之前,他是大家族的爱子;之后,他却整日奔波于当铺和药铺,遭人冷眼。“我小时侯,因为家境好,人们看我像王子一样,但是,一旦我家庭发生变故后,人们就把我看成叫花子都不如了,我感到这不是一个人的社会,从那时起,我就恨这个社会。”[1]显然,由于这一变故,更让鲁迅看清了这个社会的真面目,“他是从旧营垒中杀出,可以看旧社会更为深切。”[2]因为看清了这个社会的真面目,所以恨这个社会,怀念理想的童年世界。

于是,我们可以看到,在鲁迅各种体裁的作品中,都有反映童年世界的佳作。小说集《呐喊》中的《故乡》、《社戏》,散文诗集《野草》中的《风筝》、《雪》,回忆散文集《朝花夕拾》中的《阿长与〈山海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数量虽少,却都是脍炙人口的美文。还有更多蕴涵童年精神的作品,例如小说《一件小事》、《兔和猫》、《鸭的喜剧》,散文诗《希望》、《好的故事》,回忆散文《藤野先生》等等,无不投映着童年精神的光辉。就是针贬时事的杂文,如《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杂感》、《我们怎样教育儿童的》等也以相当的重视关注着儿童问题。

由此可知,虽然鲁迅把更多的精力用于对旧世界、旧思想的扫荡,但是童年世界一直深植于他的心中,对儿童的关注也从来都不曾停息。孩子是未来世界的主角,鲁迅因此感到“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的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3]

童年世界是美的世界。《故乡》中有这样一段描写:“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戴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简短的几句话,绘出了一幅海边美景,一个朝气蓬勃、充满活力的农村少年,一个人与自然完美融合的别样的世界。

鲁迅作品的童年世界里充满无限的乐趣。有闰土无穷无尽的稀奇事:在雪地里以秕谷为饵、竹匾为器捉小鸟雀,在海边捡红的、绿的贝壳,夜晚在瓜地里刺那伶俐的皮毛如油一般滑的猹,潮汛来时在沙地里捉有青蛙似的两只脚的跳鱼儿……百草园里也有“我”童年时代的嬉戏:拔何首乌毁了泥墙,摘那酸酸甜甜的覆盆子……那有些恐怖的美女蛇的故事也让人睁大了好奇的眼睛,极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样的飞蜈蚣。就是在被送进据说是全镇最严厉的私塾后,还可以爬上花坛折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捉了苍蝇喂蚂蚁……甚至连先生念书也是那么充满趣味:“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4]读到这里,我们也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由此可见,“我”生活的四周都是高墙,接受着封建的私塾教育,却都无法压制“我”渴望自由、渴望游戏、渴望亲近自然的心,也无法剥夺属于“我”童年的快乐。“我”的童年世界充满故事和欢笑。

鲁迅作品的童年世界里还充满浓浓的人情味。《故乡》中,“我”知道闰土要来,“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闰土也就到了。”闰土要走了,“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这样的场景,我们都会觉得似曾相识:谁的童年没有对小伙伴的期盼,谁的童年没有与小伙伴离别而流下的泪水?虽然童年的“我”和闰土生活在不同的空间,仅仅因为家中的祭祀有了几天的共同相处,我们却因为相仿的年龄而彼此走近,彼此信赖,产生了纯真的友情,离别后还互赠礼物,这样的深情,只因为彼此都有一颗纯洁善良的童心。

再如,《社戏》中,“我”在平桥村做客时,因为不能看社戏而不钓虾,东西也少吃;平桥村的少年们热情地给“我”出主意;而“我”终于在他们的陪伴下完成了看社戏的心愿;快到家时,母亲已早早地等在桥脚下了;六一公公非但没有怪我们偷了他的罗汉豆,还送豆给“我”和母亲吃……这里,有平桥村少年的好客,有温馨的母爱,有淳朴的民风,到处洋溢着浓浓的乡情。

童年世界里拥有这么多的快乐和真情,童心照出的这个乡土世界也是那么美好。《社戏》中,在观看社戏的往返路上,“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那声音大概是横笛,婉转,悠扬,使我的心也沉静,然而又自失起来,觉得要和他弥散在含着豆麦蕴藻之香的夜气里”;“月还没有落,仿佛看戏也并不很久似的,而一离赵庄,月光又显得格外的皎洁。回望戏台在灯火光中,却又如初来未到时候一般,又飘渺得像一座仙山楼阁,满被红霞罩着了。吹到耳边来的又是横笛,很悠扬……”在这乡村、夜色、音乐的包围中,“我”失去了自己,融入其中。笔者认为,自失的不仅是少年的“我”,还有执笔写作的鲁迅。

童年世界是鲁迅深爱的世界。因为鲁迅的深爱,同样的题材反映在鲁迅作品的成人世界和童年世界中时,就会有着截然不同的色彩和含义。

最明显的是鲁迅笔下的故乡在成人世界和童年世界里的不同。“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地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故乡的风筝时节,是春二月,倘听到沙沙的风轮声,仰头便能看见一个淡墨色的蟹风筝或嫩蓝色的蜈蚣风筝。还有寂寞的瓦片风筝,没有风轮,伶仃地显出憔悴可怜模样。但此时地上的杨柳已经发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们的天上的点缀相照应,打成一片春日的温和。”这两段文字写的都是故乡的景色,第一段的故乡是萧索的、死寂的,这是当时农村的现实之景,而第二段的故乡虽然有些憔悴可怜,但仍有发芽的杨柳和吐蕾的山桃,这是鲁迅心中的故乡,带着希望和新生的故乡。

同样,人及人与人的关系在两个世界中也有不同的表现。成人世界里的人是愚昧无知的,如善良的华老栓为儿子买人血馒头;是麻木的,如夏瑜被杀时无动于衷的看客;是欺软怕硬的,如阿Q在被王胡和“假洋鬼子”打后,看到小尼姑就向她吐一口唾沫,还摸她的头皮;是唯利是图的,如魏连殳的堂兄要把儿子过继给他,为的是魏连殳过世的祖母留下的旧屋。成人世界中人与人的关系是疏远的、冷漠的、互不信任的。魏连殳的祖母靠几十年如同机器似的做针线来养活他,亲戚本家不但不帮助她,而且竭力欺侮她,当祖母去世,他们流下虚伪的泪水,妄想得到祖母留下的财产。童年世界则不一样,童年世界是对人性美的歌唱,“我”和伙伴们看社戏回来途中,打算偷罗汉豆吃,阿发在六一公公家和自家的罗汉豆地里来回摸了一回,说“偷我们的罢,我们的大得多呢”;长妈妈不识一字,却为我买来了我渴望已久的绘图本《山海经》;藤野先生打破偏见,以同样的热心对待一个国际地位极低的中国留学生。童年世界里,人与人在交往中互相信任、互相关爱,建立了深厚的亲情和友情。

我们再来看看经济问题在两个世界中的不同表现。成人世界是被经济困顿所围绕的。《社戏》中的成年闰土“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有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缩着”,生活“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定规……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孤独者》中高傲孤僻的魏连殳在失去工作后,感叹“只这一月里,煤油已经涨价两次了”,后来甚至深夜来访,吞吞吐吐地说“不知道那边可有法子想?――便是抄写,一月二三十块的钱也可以的。我……我……我还得活几天……。”对于自视甚高的魏连殳,这是怎样的自尊的践踏,但童年世界全然没有这样的描写。“我”去平桥村做客,小伙伴们钓到的虾都归我吃;八公公也没有因为用了他船上的柴和盐而怪罪下来;六一公公听“我”夸他的豆好吃,还要送豆给“我”和母亲吃。生活也许同样贫穷,少年闰土,童年的“我”,还有平桥村的孩子们和父老乡亲却生活得和睦、宁静且充满乐趣。人与人的交往从来没有因为经济问题而留下遗憾。

另外,两个世界所运用的语言也有着相当的差异。成人世界的语言是灰色的、死寂的。“一天是阴沉的上午,太阳还不能从云里面挣扎出来,连空气都疲乏着。……屋子里还是空虚;但偶然看到地面,却盘旋着一匹小小的动物,瘦弱的,半死的,满身灰土的”;“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一切是死一般静,死的人和活的人”。这些语言如同它描写的对象,有着令人窒息的疲乏和沉寂。而童年世界的语言是彩色的,是动的,是有声的。“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这是一幅色彩丰富和谐的自然画卷,是一首声音悦耳动听的自然奏鸣曲;“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显现出气势磅礴而又飞跃灵动的场面;“河边枯柳树下的几株瘦削的一丈红,该是村女种的罢。大红花和斑红花,都在水里面浮动,忽而碎散,拉长了,缕缕的胭脂水,然而没有晕。茅屋,狗,塔,村女,云,……也都浮动着。”这是一个浓情的、美艳的、醉人的好故事。

这些是多么明显的差异!爱憎分明的鲁迅把所有美的、温暖的、亮丽的、有生机的文字毫不吝啬地给予了童年世界,而把丑的、冷酷的、灰色的、死气沉沉的文字笼罩于成人世界。因为鲁迅眷恋着、向往着、深爱着他童年的世界,所以他的笔下才充满美好的情感。

童年世界里包蕴着童年精神。童年世界有自己的一方乐土:海边的沙地、平桥村、百草园和三味书屋;其中有碧绿的西瓜、美味的蚕豆、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有伶俐的猹、肥胖的黄蜂、轻捷的叫天子;有淳朴善良的人们:活泼机灵的少年闰土、热情能干的双喜、心底无私的阿发、质朴好客的六一公公……这是一个由自然、动物和人构成的完美世界,这个世界里充满着无限的生机,洋溢着无限的生趣。这是一个生的世界,一个包含童年精神的生的世界,生命和希望是其精神主干。

童年精神中,有着对美好事物的关爱。《兔和猫》中,三太太买来的一对可爱的小兔给孩子们带来了无穷的欢乐,白兔生了一窝小兔更给人们带来了喜悦和希望,然而大黑猫却吃掉了两只小兔。为了保护小兔,三太太将小兔搬进自己房里,还捉住母兔,将小兔一个个轮流摆在肚子上来喝奶。“白兔的家族更繁荣了,大家也又都高兴了。”这里,小小的白兔牵动着所有关心它的人的心。白兔是善良的、可爱的,又是弱小的,在弱肉强食的时代里难以生存。三太太和“我”自觉地采取了保护它们的行动:三太太转移了兔窝,而“我”瞄准了“青酸钾”想毒死黑猫。在对美好事物的关爱中,童年世界显示出了它的脉脉温情。

童年精神中,有小粉红花的梦。小粉红花尽管在寒冷的秋夜瑟缩着,却“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蝴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虽然身处逆境,但还是有梦,有希望的,今天的花被扼杀了,明天还会开出鲜艳的花来。于是《雪》中,有了一幅栩栩如生、绚丽多彩的雪野图。在犹如壮健的处子的皮肤般的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冷绿的杂草,“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的闹着。”欣喜、向往、赞美的情愫尽在其中。

童年精神中,屹立着人力车夫的光辉形象。《一件小事》中,车夫不小心撞倒了一个老妇人,“我”料定这老妇人没有受伤,又没有别人看见,他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他却扶起老妇人向巡警分驻所走去。“我这时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这是一个不同于“看客”的形象,是鲁迅心中人民的形象,是带给鲁迅勇气和希望的形象。

童年精神中,还屹立着不肯涂脂抹粉的青年的魂灵。“他们是绰约的,是纯真的,――啊,然而他们苦恼了,了,愤怒,而且终于粗暴了”,“魂灵被风沙吹的粗暴,因为这是人的魂灵”。这是经受了现实社会的摧残和迫害而依然不屈的青年的魂灵。他们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毫不畏惧血雨腥风的现实,要和敌人血战到底。他们要唤起人民的觉醒,驱散黑暗,获取光明。因为有了青年的魂灵,尽管身边昏黄环绕,尽管疲劳着,却依然看见“很长的梦”,乃至惊觉时还能从香烟上升的烟篆中看到徐徐幻出的难以名状的形象。

这就是鲁迅作品中童年世界的精神内质,有了这样的精神内质,鲁迅的童年世界才不仅仅是对曾经美好童年的怀念,才不是希望时光的倒流,而是在期待一个未来的世界,在希望中战斗,在战斗中希望。

童年世界是鲁迅的理想世界,有了对理想世界的期待,面对黑暗社会和孤独人生,鲁迅才战斗得格外勇敢而坚韧。

现实中的鲁迅,生活在个人生活和知识分子角色的双重悖论中。作为封建大家族的长子,鲁迅从小接受的是封建教育,亦逃不开封建社会赋予的长子的角色。大家庭的经济问题一直是鲁迅的一块心病。鲁迅提早由日本回国,也有经济上的原因,“因为我的母亲和几个别的人很希望我有经济上的帮助。”[4]鲁迅回国却不曾给家里带来经济帮助,家里仍旧要依靠卖田度日。迫于生计,已经对于辛亥革命失望的鲁迅,还是担任了民国教育部的官员。“但我当一包现银塞在怀中,沉垫垫地觉得安心,喜欢的时候,却突然起了另一思想,就是: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欢喜。”[5]这对鲁迅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于是这一时期,鲁迅沉湎于他的碑石刻录、古籍整理中。鲁迅的婚姻也是如此。鲁迅虽是从新式学堂里出来的,有着自主的婚姻观,强调个性的张扬,却坠入封建的包办婚姻中,过着几十年陌路夫妻的婚姻生活。从中可见封建的“孝”带给鲁迅的桎梏,这是鲁迅个人实际生活和新式知识分子主张之间的悖论。

另一重悖论是知识分子理想和“看客”所形成的悖论。鲁迅所置身的中国社会饱受屈辱。甲午战争失败,《马关条约》签订;八国联军入侵,《辛丑条约》签订,清政府成为“洋人的朝廷”,中国完全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1911年发生的辛亥革命也因南北议和与袁世凯窃国而宣告失败。之后张勋复辟、军阀争斗。历史的舞台上,丑剧不断。这一切,让知识分子义无反顾地背负起改造社会的重任。鲁迅是一个现代知识分子。与传统知识分子通过政治与文化教化大众的身份不同,现代知识分子努力把自己的利益与大众的利益结合在一起,为大众说话,但深受封建桎梏的大多数中国民众愚昧麻木,拒绝了他们的说话,冷漠地观望着他们的浪漫表演。他们是孤独的,他们是清醒的,因为清醒而更显孤独。鲁迅也是这样。《域外小说集》的失败,让鲁迅感受到巨大的悲哀,“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6]《药》、《示众》等篇中,都描绘了众人争睹杀戮或将要杀戮的场面。那么,是什么造成了看与被看的状况呢?那是因为一个孤独者越是富有洞察力,就离大众越远,也就越不可能改变大众的思想。于是,《孤独者》中,魏连殳最终“躬行我先前所憎恶的,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真的失败―― 然而我胜利了”。知识分子的拯救欲望最终成为一种阿Q式的自我胜利。

鲁迅虽然没有变,但亦饱受了清醒的痛苦。鲁迅在《〈呐喊〉自序》里,把黑暗的社会比作一个打不破的铁屋子,铁屋子里的人们在昏睡中死去,不会感到死的悲哀,而如果你大喊惊醒了几个,那几个就会感到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7]娜拉醒了,但无路可走,于是娜拉只有选择死。与鲁迅同时期的王国维就选择了自沉昆明湖的结局,而鲁迅却依然坚定地跋涉在这只有荒原和坟地的途中。是什么让鲁迅在深入骨髓的孤独和无法克服的生活悖论中坚守战士的岗位呢?

那就是鲁迅心中的童年世界。

有了童年世界,产于鲁迅苦闷期的《野草》,虽然没有路,却“总记得见过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过客》中的过客也才能不同于只看到坟地的老翁,而要问一问走完了坟地之后是什么;有了童年世界,鲁迅在对“看客”失望之余,还满怀敬意地写了人力车夫,为夏瑜的坟头添了一圈花……

鲁迅的童年世界不只是对童年生活的追忆和向往,它更是鲁迅心中的一个乌托邦的世界,是鲁迅心中的未来世界。而他所处的这个社会是未来社会的最大阻碍,于是,鲁迅尽管孤独,尽管有着对国人的绝望,他还是拿起了投枪。自己虽然会在无物之阵中老去,但新的战士还会有,只要有人坚守在这个战场,就会有胜利的一天。那么,那时的孩子就会过上和鲁迅不一样的生活。

正是有了这样的期待,这样的理想世界,虽然鲁迅自认为被自己有毒气的灵魂所纠缠:“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8],思想也太黑暗,“发表一点,酷爱温暖的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如果全暴露出血肉来,末路正不知要怎样。”[9]但仍然作着坚忍不拔的斗争:“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的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目夹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的发白。”

鲁迅正是在童年精神的光照下,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战士,一个具有高尚的思想境界的革命者。

不仅仅是鲁迅,每一个读过鲁迅童年世界作品的人,都会感受到这种光照。《故乡》中写少年闰土的这一段被选入小学课本,几乎所有读过小学的孩子都向往着闰土海边的沙地,在大雪天支起一个竹匾,品尝雪地捕鸟的乐趣;或是去海边寻找跳鱼儿……鲁迅的童年世界已不仅仅是鲁迅自己的,它还属于每一个孩子,属于每一个接受过鲁迅童年世界沐浴的成人。它是我们共同的精神家园,经历了近百年岁月的变迁却依然鲜活,并且还会在未来的世界中鲜活下去。

综上所述,鲁迅,这位中国的文化伟人,他的作品中写着一个童年世界,心中存着一个童年世界。而当我们充分感受到鲁迅在对一切丑陋、愚昧、黑暗所进行的无情的淋漓尽致的鞭鞑时,我们更能感受到,鲁迅心中这一角的阳光和绿意。童年世界因有着鲁迅的深爱而显得如此与众不同,闪烁着珍珠般无暇的光泽。童年世界以其完美的外观表象和内在的精神实质带给鲁迅无穷的生命力和战斗力,带给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生命和希望。因此,鲁迅作品的童年世界有其独立的文学价值,必得与鲁迅作品的成人世界一同并立于中国现代文学之林。

注释:

[1][2][4][5]辛晓征:《国民性的缔造者――鲁迅》,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页,第3页,第68页,第84页。

[3][6][7][9]鲁迅:《鲁迅小说杂文散文全集》,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1996年版,第62页,第216页,第78页,第141页。

[8]鲁迅:《致李秉中》,《鲁迅分类名篇鉴赏辞典》,北京:中国妇女出版社,1991年版,第945页。

参考文献:

[1]辛晓征.国民性的缔造者――鲁迅[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

(唐军军浙江省宁波市江北区第二实验学校宁镇路校区315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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