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上的细节

细节决定成败，决定感觉，何况是在讲究细节的飞机上。

谁都知道飞机讲究细节。天上，腾云驾雾，风驰电掣，顷刻万里，非同儿戏。同样，谁都知道日本人讲究细节，大大咧咧、大而化之、大而无当，为日本人所不屑。最近我同日本人一起坐了一次飞机，算是对细节和细节的重要有了一次分外细腻的体会。

金秋十月，日本一家半官方驻京机构邀我赴京参加一项文化活动，而后同机飞来青岛。同机有该机构AB两位日本女孩，A眉清目秀，讲一口作为日本人来说相当过得去的汉语，负责票务等日常安排。其实，讲究细节在上飞机前就已开始了：办理登机手续时A问我喜欢靠窗还是喜欢靠过道，我大大咧咧说怎么都OK。登机后，我发觉三人都靠过道。AB二位隔道而坐，我在B的身后，构成一个非等边三角形。不即不离，不亲不疏。大而言之，好比中日关系。小而言之，好比男女关系。我本来就不喜欢和谁贴贴靠靠，对这个细节安排甚为满意。既免去了比邻讲日语的辛劳或一起沉默的尴尬，又可背地里扫描两位日本女孩的一举一动。

刚坐下不久，上来一个远比我大大咧咧的中国同胞。中年壮汉，往行李架上放东西时，“咔咔嚓嚓”弄出很大声响，动作也不够文雅，就像站在山道上挥锹往卡车上装大块煤似的。问题是飞机并非卡车，AB女孩之间也不是山道。这么着，壮汉的西服衣襟不时掠过两个日本女青年精心梳理的头顶秀发，凸出的肚皮不时擦一下人家的肩部。忽然，一把大伞如铁锹一般蹿出，从女孩头顶朝我斜射过来，若非我躲闪及时，非击中脑门不可！壮汉并不言语，鼓捣完毕，隔着过道在我左侧兀自坐下。这当口，A女孩和B女孩相视一笑。笑得很浅很淡很巧，但显然别有意味。这个细节偶然给坐在后面惊魂甫定的我瞧在眼里。怪谁呢？怪日本人讲究细节还是怪我同胞无视细节？

飞机起飞半小时后又发生了有意味的细节。为了打发时间，我抽出B女孩座椅后背的《新航空》杂志。也巧，没翻几页就发现有我一篇谈新三国电视剧的随笔。于是我指着随笔，用日语对斜对面的A女孩说道：“喏，同自己本身的意外相遇！”A女孩指着她眼前椅背同样的杂志以目询问，我点了下头。A女孩当时正看袖珍本日文书。大约五分钟后，她放下日文书，抽出《新航空》，往后翻一遍，往前翻一遍，翻到大概有随笔那页时不再翻了，视线落在上面，样子很专心。不知是上面的曹孟德并不文雅的姿势―――我在文中写道“曹操撒一泡尿都比桃园结义时间长”―――吸引了这位文雅的日本女子，还是她的中文阅读能力尚欠火候抑或其他什么原因，总之花的时间格外长。一千字的随笔，五分钟足够了，而她至少看了十分钟。看罢抬起头，略一停顿，似乎不经意地往后侧头瞥了我一眼。我则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未尝不可以说，这一系列细节可能是以意识到后面我这个中国人为前提的。令人佩服的是节奏，节奏恰到好处！试想，假如我告诉后她马上看而且看得很快，看罢打盹或把杂志草草插回了事，那么给我的恐怕是另一种感觉了。或者出于精确的计算，或者出于自然的流程，总之恰到好处。洗练、含蓄、得体，谁都不受伤害，不失尊严，细节的杰作！

翌日活动结束后，一起出席晚宴。我不再看B女孩脑后的发卡，而和她并排而坐。她是长崎人，我曾在长崎住过三年。交谈之间，颇有“他乡遇故知”的温馨。她说她是第一次来中国，于是我问她拿中国人和日本人相比感觉如何。我倒也没什么特别用意，聊天罢了。不料她当即断言“完全不同”。尽管面带温馨的微笑，但语气斩钉截铁。哪里完全不同呢？我接着问。“长相不同，举止不同，反正不同就是了！”我不由得摸一下自己的鼻子―――可惜没有镜子―――再看一眼对面一位日本中年男士的长相，对方明显不是迈克尔・杰克逊或“横纲”级大相扑，我又不是南非前总统曼德拉，长相怎么就“完全不同”了呢？端的匪夷所思。

接着我又就“举止不同”思考有顷。蓦地，昨天飞机上“挥锹装煤”那一幕浮上脑海，还有那“相视一笑”。噢，我明白了，举止的确不同。至少在初来中国的日本女孩眼里是这样―――细节决定成败，决定感觉，何况是在讲究细节的飞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