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用那种目光看我

走在校园里，能感觉到身上的寒冷。已经到了秋天，秋的寒意越来越深了。我的身上还是穿着大一时学校发的校服。里面是一件很旧的衬衣。我很清楚，家里实在没有办法寄钱给我买衣服了。为了上这所大学，父母花掉了所有的积蓄，并且还欠下了一屁股债。没事的时候，我总会想到家。

虽然家很破旧，但我却感到温暖。我在家里无拘无束，从来都很开心，也从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不像在学校，我总是看到别人那种不友好的目光。他们用那种目光死死地盯着你，似乎看出了你身上与他们身上所不同的东西。遇到这种情况，我总是低着头，假装很着急地赶着路。

现在是吃饭时间，我拿着饭盒，朝食堂走去。每到这个时候，食堂里的人应该少了。我不会在人最多的时候进去吃饭，我不想看到那种目光。我等到放学后的一个小时，大家吃得差不多，食堂里人很少的时候才去吃饭。

我要了两个馒头。我的老家，那里很少能吃上白白的馒头。我举着手中的馒头，我能想像到我的妹妹如果看到这两个馒头时的情景。她一定是近乎贪婪地看着，她一定是嘴角流出了口水，然后对我说，哥哥，我能不能咬一口，只是一小口。我会笑着说，来吧，哥哥把它们全部给你。

一想到妹妹，我的泪水就要流出来。我那已经十二岁的妹妹，看上去还只有几岁的模样。她瘦小，身材枯干。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让人心疼的东西。

我趁着没人时，很快地啃完手中的馒头，然后喝点白开水。有了白开水和馒头，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能猜想到家中的父母和妹妹，他们现在正在吃什么。他们的眼前，绝不是什么馒头，而是粗糙到难以下咽的玉米饭。一年四季，他们都是吃这个，他们从没有吃过白白的馒头。我等到放假时，一定要带上一些馒头回去，给他们尝一尝。

每次看到一些城里的学生乱扔馒头，我就感到很难过。这在我们家乡，可都是吃不上的粮食呀。一些城里的学生，对此却很是不屑一顾。稍微吃上一口,就将馒头丢弃了。不仅如此，吃菜也是那样。看着他们盘中的菜，我总是要咽一下口水，然后转过身去，以免自己禁不住那种诱惑。一个星期里，我只吃上两三次菜，而且还是简单的青菜。我没钱买荤菜吃，我也不能买。一旦买了，恐怕一周内我连馒头也吃不上了。

我寝室里的哥们儿，他们从不和我一起出去吃饭。惟一的一次，小四喊过我。仅有的一次，也让我心里很感动。那时大家还不太了解，大家还没有用那种目光看我。

小四睡在我的上铺，这家伙特别爱干净。床铺总要清理得干干净净。听说他的父母都是干部，家里很富有。小四是我们寝室里最先买电脑最先买MP3的人。小四的富有，的确让人十分羡慕和嫉妒。我要是像小四那样有钱该多好，我首先一定要好好吃上一盘红烧肉解解馋。

小四喊我出去吃饭时，我只是假装着答应，故意在寝室里磨蹭。直到等他走后，我才松了一口气。我那么寒酸，怎能和阔少爷一起出去吃饭呢？我没法和他要一样的菜，如果那样做，我就要挨饿了。

一到周末，寝室里的人总喜欢聚在一起打牌。我躺在床上看书，偶尔也放下书本看看他们打牌。他们四人围坐在一起，吆喝着，十分热闹。而我，似乎是个离群索居的人，与他们无关。有时，我也手痒，想加入他们的行列。但是，没有人邀请我。没人邀请，我总不能死皮赖脸地加人吧。我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从小，我就不服输。要不，我也不能考到这所大学。我们的那座小山村，我是惟一的一个大学生。

而在大学里，我却失去了我的优势，甚至还失去了自尊。我不和他们玩，他们也不和我玩。我独自处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似乎这样，我才感觉到安全，才能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拥有自己的尊严和骄傲。

其实，在内心深处我何尝不想和他们一起玩。没有朋友交流，是多么苦闷的一件事情。有时，我看文章看到了精彩处，我也想找个人和我分享一下。可我厌恶和无法忍受他们看我时的那种目光。

他们打牌时，我就出去跑步。跑步是我的长项。我喜欢在跑步时思考。

遇到下雨天，他们打牌我就在旁边看。要是他们当中的一个出去方便一下，他们就喊我充一下数。我加入了他们的战斗，虽然代表的是另一个人。但这样的机会，我不能放过。我感觉到自己的手在摸牌时的颤抖。我的心跳得很厉害，都快要跳出胸腔了。我一定要好好表现，要让他们对我另眼相看。

对于纸牌的打法，我已偷偷地研究了好久。我看他们打牌，其实不仅是学习，还一边研究。我看过他们每个人打牌的手段，也在暗暗总结他们的经验。

那天，我终于等到了一次和他们打牌的机会。我想，这一次我一定要让你们刮目相看。结果，我胜出了。看着他们一张张惊讶的表情，我心中暗笑。我也感觉到他们的目光有了一次改变，不再和从前的一样了。小四说，呵，想不到你还深藏不露呀。

那时，我感觉自己快活得不得了。你们这帮家伙，总算看到我的厉害了吧。我心中得意。

得意的时候毕竟很少，他们不给我更多的机会，也就使我无法施展。

后来，他们干脆就不和我玩了。哪怕有一个人上厕所，他们也会等到那人回来。看到他们如此，我心中的怒火被悄悄点燃。怎么能这样欺负人？我想，总有一天我会好好收拾你们一顿。

那一年的秋天，来得要比往年早。我裹了裹身上单薄的衣服，努力使自己能够暖和些。

傍晚时分，我到操场上跑步。操场上，跑步的人不少。男男女女，一个一个从我身旁经过。他们跑步，是为了锻炼，而我却是为了抵御寒冷。我的身体健壮得像头牛，根本不需要锻炼。即使我每天只吃几个馒头，也比那些城里孩子的身体强壮。他们太过娇气，总是弱不禁风的模样。我从心底里鄙视他们。

跑着跑着，身上的寒意渐渐没有了。我感觉到浑身散发着热气。操场上，奔跑的人逐渐减少。当夜晚彻底笼罩整个大地时，操场上就只剩下几个黑点一样的身影了。

有一次，我跑着跑着，忽然听到有人和我打招呼。我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还很少有人主动和我打招呼。何况，我听到的还是一个女生的声音。女生们，离我远远的，像躲瘟疫一般躲着我。我难道很难看么？照照镜子，我发现自己其实长得并不难看。她们之所以远离我，我很清楚其中的原因。她们看人时的目光，已经泄露了她们心底里的秘密。

我回头一看，一个女生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身边。再仔细一看，认出来了。这不是我们班上的张琳么？她冲我一笑，说，你好。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运动服，在操场上显得十分明显。她是我们班上漂亮女生当中的一个。我有点手足无措，赶忙讪讪地说，你好，你也跑步？她笑了笑说，对呀，生命在于运动嘛。

见到女生，我似乎有一种本能的羞惭感。不知道这种原因是什么，有些莫名其妙。虽然，随着身体的发育和知识的不断拓展，我也想和其他男生一样去恋爱。这种念头，最终总是被自己的羞惭感所打消。

寝室里的哥们儿，大多有了女友。看到他们进进出出的，我很是羡慕。但那些美好的东西，总要建立在金钱之上。没有金钱，哪里会有女生和你交往？

小四的女友就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小四每次带女友出去的时候，总是引来众多羡慕的目光。小四也会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穿着崭新的西服，在腰包里塞了几张百元钞票，和女友携手揽腕地出门。

张琳能和我说话，很是让我意外。那次跑步回来，我一晚上没有睡好觉。我的脑中，一直浮现着张琳的影子。张琳，她那婀娜的身姿，她那白而干净的皮肤，让我不由浮想联翩。最重要的，是她没有用那种目光看我。我有了找到知音的感觉，也像在异乡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温暖的人。

我睡不着了。我第一次有了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的经历。

我被张琳的身影牢牢地吸引着。我甚至幻想，假如张琳是我的女友，我要把她带回老家，父母不知会是怎样的表情。他们一定是惊讶，也一定是欢喜。山村里的人，一定是羡慕得不得了。

我在自己的幻想中，陶醉了。

上课时，我总是要望一望张琳在什么位置。看到她后，我冲她微笑，随后又马上低下了头。张琳也是冲我微笑，她浅浅的笑容真的很美。她没有用那种目光看我。代之的，是一种友好的目光，一种让人感觉到温暖的目光。

我的心跳如误入丛林的小鹿般乱撞。在那时，我已经知道自己真的喜欢上了张琳。

一到黄昏，我就故意到操场去跑步。最初跑步是为了抵御寒冷，如今却是为了寻找张琳。我希望在操场上看到她。哪怕是看一看她的身影，我就感到很满足了。如果一天没有看到她，我就有一种严重的失落感。这种失落感，会一直延续到第二天的黄昏。

当我发现张琳也在操场上跑步时，我就会放慢脚步，直至张琳跑到我的身边。我的心紧张得要命。我不敢和她打招呼，低着头，等待着张琳说话。

嗨，我听到了张琳向我打招呼，我的心跳在急剧加快。我抬起头，能清楚地看到张琳的脸。我听到她的喘息声，我甚至还能看到她因为剧烈运动而颤抖的胸部。我又赶忙低下头，强迫自己赶掉心头的邪念。

一天又一天，渐渐地我和张琳熟悉了。

我不由自主地爱上了她。我发现了张琳对我的友好。

我省吃俭用，希望能做点什么。起码，我们应该像其他恋人一样，坐在电影院里看场电影。

一次黄昏，我鼓足了勇气，对张琳说，我能请你看场电影么？张琳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一笑说，好呀。

我等着她说完这句话，幸福得快要晕过去。我真想抱一抱她，绕着操场跑几圈。她竟然答应了我的邀请。那么，她就是接受我了？我心中一阵狂喜。

那个周末，我和张琳看了一场电影。看的是什么电影，我记不起来了，我只知道自己一直处于兴奋和近乎精神错乱的状态。

我也有女朋友了。而且，还是那么漂亮。想想寝室里那些家伙要是知道了，不知该如何羡慕和嫉妒呢。

张琳坐在我旁边，我深深地呼吸着从她身上散发过来的香气。我越来越爱这个女生了。她是那么可爱和善良，她就像天使般降临到了我的身边。整个晚上，我都陷入一种激动和幸福中。

自从我没事就往操场跑以后，我们寝室的哥们儿开始对我产生了怀疑。最后，他们终于知道了我和张琳的事情。

那天，他们在一起议论时，我刚好在门外。我注意听他们说什么。

只听小五说，嘿，那家伙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能么？连饭都吃不饱的家伙，也想谈恋爱？

这小子，背后竟然是如此说我。妈的，我恨不得拿刀捅了他。

我故意咳嗽了一声，推开门。看到他们用那种目光看着我，我很是生气。我强迫自己忍住了。像没发生什么一样，独自躺在了床上。

小五似乎还没有说够，要继续说下去。他冲我一乐，说，哥们儿，听说交桃花运了。不错呀，看不出来你还真有两下子。不过，我可要给你泼一泼凉水。那张琳听说可是有男朋友的人。而且，人家男友还在国外读书。嘿嘿。

望着小五那副幸灾乐祸的神情，我气得从床上跳了下来，当时就给了他一拳。小五没留神，被我一下子打倒在地。

寝室里顿时乱成一团。随后，校保卫科的人就来了。

我和小五打架的事，迅速传遍了学校。

甚至，有人传言，说我们是同时喜欢张琳而打起来的。

一些女生更是用异样的目光看我。我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我又感到愤恨，难道我就不能恋爱么？

许多人不理睬我。他们或许是怕我像打小五一样打他们，或许根本就不屑于和我说话。

自打架事件后，张琳也不去操场跑步了。我失魂落魄地等着，终究是不见她的身影。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她怕我了么？我还是一天一天地奔跑在操场上，只是心头充满了疑问。

寒风吹来时，我根本感觉不到寒冷。我的脑海里，满是张琳的影子。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了。我跑到了张琳的宿舍楼下。我在宿舍门口等着，我希望张琳能出现。

我忍受着一些女生射过来的那种目光。我耐心地等待着张琳。

功夫不负有心人。张琳和一个女生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我赶忙走上一步，喊道，张琳。

张琳一听，止住了脚步，一看是我，想扭头就走。

我又喊了一声，张琳。

张琳转回身，对我说，你走吧，我可没有想过要和你谈恋爱。我只是同情你，但是并不代表我要和你谈恋爱。

我的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击了一下。我感到眼前一片黑暗。

同情我？我为什么要你的同情？难道就是因为我的贫穷么？我心里不住地问。我最痛恨和忌讳的就是人家说同情我。我认为，那简直是对我极大的侮辱。

张琳很快就消失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了宿舍。当我看到寝室的那帮家伙时，我就有种抑制不住的愤怒。

同情我？我需要别人的同情么？不需要，也不稀罕。

我躺在床上，一面想着张琳，一面又开始恨她。

我又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和妹妹。家里的屋顶一定重新翻盖了一遍吧。他们在家里不知怎么样了。这世界，只有他们才是最爱我和真正爱我的人。

在这所学校里，我找不到一个真正爱我的人，找不到一个没有用那种目光看我的人。

张琳，也不过是同情我而已。但我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我想，我必须要单独问问她。她究竟是同情我，还是在戏耍我？

随后的几天里，我又开始守候在张琳的宿舍门口。

那天夜里，我拉住了张琳，我拉着她的手一直跑到了图书馆的顶层。我想，那里才是最安全。

图书馆的顶层，不仅没有人，而且还十分隐蔽和安静。

我一定要问清楚，她喜不喜欢我？

张琳想甩掉我的手，但她的手被我紧紧地攥住了，使她无法摆脱。

张琳的手，很柔暖，握着很舒服。

如果，她是我的女朋友，该是件多么美好的事。

我一定会好好对待她。我会握着她柔暖的手，直到老去。

停下来后，我说，张琳，难道你不喜欢我吗？你和我在一起，仅仅是因为同情，还是戏耍？

张琳看了看我，说，我喜欢你，怎么可能？

黑暗中，我发现张琳看我时的那种目光。我不喜欢那种目光。那种目光，让我有种锥心的疼痛。

我有男朋友，你自作多情了。和你在一起，就是因为我可怜你。张琳狠狠地说，知道么，大家都怎么说你？说你孤僻，说你吃饭都偷偷摸摸，说你有些不可理喻，说你穷到了没有衣服穿的地步。

她似乎想甩掉什么，似乎想让我清醒地面对我一直以来不愿面对的一个现实。

我的怒火被一下子激了起来。望着夜空，望着夜幕下这个我喜欢的女生，我忽然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嫉妒和仇恨。

我第一次尝试着爱情的滋味，结果却是如此下场。

我猛然抱起了张琳。我连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何要这么做。

张琳吓坏了，她挣扎着，开始大喊大叫。我急忙堵住她的嘴，而她却喊得越来越厉害了。

情急之下，我卡住了她的脖子。终于，我听不到了她的叫喊声。

我看到张琳的身体慢慢软了下来。像柳条一样。我把她抱在怀里，我真的很想这样一辈子抱下去。

我用手探探她的鼻孔，她已经没有了气息。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我无力地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头。

我的心头乱成了一团。

了什么？我难道杀死了自己喜欢的女孩？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敢睁开自己的眼睛。

我在黑暗中坐着。四周空旷而寒冷。

我等待着第二天的黎明。

当民警将我带走时，我看到许多同学看着我，他们都用那种目光看我。我在心里默默地说，请不要用那种目光看我，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