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房地产腾飞

时间:2022-09-28 06:50:43

租界房地产腾飞

1854年,对于上海跑马总会的股东们,实在是丰收的一年——上海的地价飙升了。

跑马总会六年前圈进了81.74亩土地,如今切分出让,每亩地价最低171万文(折合白银1140两,银钱兑换率约为1∶1500),最高543万文(3620两),而1848年的进价,只有8.3万文(55两)。六年中,增值幅度至少20倍,最多甚至高达66倍!大清国强劲的房地产“刚需”,通过市场这只无形的手,正在发挥巨大的作用。

上海——确切地说是上海租界,其房地产得以起飞的一大原因,在于大清政府在租界当局推动下的一项制度创新,即推出了新型房地产权证“道契”,也就是由上海海关道给租界内的土地“租户”(其实是购地者)所签发的租契权证。 道契诱人

在中国民众的概念中,房地产其实是一回事,“房”只是“地”的附属物。因此,直到民国都只有土地证,而无房产证。在法律意义上,地契分为两种,一种叫“白契”,由民间自行缔结,没有经过官方认证,用纸和行文未必规范;另一种叫“红契”,经过官方认证、缴纳了印花税并盖了大红印章,用的是官方固定格式的契约版本。两种地契都可以作为“呈堂证供”,而“白契”的举证效力大大低于“红契”,但因为“白契”便于操作,且避开了官方的一笔税费,更受民间欢迎。

数千年来的中国国家机器,对于各种确权的细节,向来不重视,极其粗陋。无论“白契”“红契”,最为致命的问题,就是缺乏精确的丈量,难以清晰标示地块的界限。在执行环节,弹性之大、寻租空间之多,也损害了地契的权威性。比如,一些“地主”为了少缴地税,会瞒报地亩,造成“契小地大”;另一些“地主”为了巧取豪夺他人土地,会多报地亩,造成“契大地小”,这些都导致大量不动产纠纷,当然亦给了地方官吏更大的寻租空间。

鸦片战争之后,获得了“五口通商”权利的英国人,在上海圈占了租界,对界内土地进行科学测绘,制作出精确的地图。这是中国国土上第一次清晰而标准的土地测绘,尽管仅仅限于上海一隅。

测量之后,英国人将土地分区划块,进行功能规划。根据条约,这些土地的所有权在法律上依然属于中国,英国人无非“永租”而已,因此,作为“地主”的大清政府向作为“租客”的英国人颁发的“道契”,名义上是一张“租约”,但因为“永租”的关系,实际上是“卖约”。

与传统的地契相比,“道契”大大地进步了,不仅清晰标明地块的界限,而且省却了保甲、中证人等中间环节,且在中外双方都进行了详尽备案,绝难伪造作弊。

更为关键的是,大清特色的无远弗届的公权力,面对“道契”,除了签发之外,别无他权;而租界当局除了依法收取税金之外,也别无他权。比较下来,“道契”不仅要比普通地契少支付税负,财产权利的安全系数也大大提高。

“道契”立即成为上海滩的“硬通货”,丝毫不亚于金条,受到了外资银行和本土钱庄、票号的一致欢迎。上海“外商银行所认可的周转工具,就是‘道契’和外商产业证券。钱庄股东只要能拿得出道契,钱庄就不至周转不灵;银行或者钱庄受押下来道契,一旦需要资金,马上可以拿到外商银行里去转押。在那个时候,‘道契’的地位,几乎和别国金融市场里的第一流票据或者证券差不多,成为上海金融市场上数量最大而流通最易的信用工具”(章乃器《中国货币金融问题》)。

在租界里实行的涉外法权,本是对大清国的侵害,却也在大清国的土地上成为西式法制精神的橱窗。“道契”上所载明的财产权利,受到了法律的严密保护,隔绝了任何公权力的觊觎。而在中国的传统中,私有财产都是“无限责任”的承载载体,随时要服从和服务于“官家”的需要,无论是刑事犯罪还是政治错误,查抄财产成为一种常见的、并且弹性极大的刑罚。

而附着了“洋大人”权威的“道契”,在租界内构筑了一块法制高地,这令租界内的华人“地主”们也纷纷响应,请求将自己的地契更换成“道契”,甚至连华界内的“地主”也要求换发这种产权明晰的新式权证。

法制的高地,就是资本的洼地,而阻止资本洪流涌入的,只剩下一道脆弱的堤坝:租界当局确定的“华洋分居”政策。 租界商机

英国人最初建设租界时,显然只是当作“前进基地”来定位,本能地将母国的契约精神和法律体系直接移植过来,没有功利动机。“维稳”成为租界当局的管理目标,他们明确规定,除了原有的华人“地主”之外,租界内的土地和房屋一律不得转租给华人,实行严格的“华洋分居”。这一政策也受到同样追求“维稳”的大清政府欢迎。尽量减少本土民众与洋人们的接触,似乎符合中外双方管理者的愿望。

租界的选址,本就刻意避开华界的繁华区域,而选择了“荒僻”之所。除了极少数“钉子户”之外,这里本就不多的原住民,早已拿着英国人支付的不算寒酸的拆迁补偿款搬走了。在1853年初,上海租界内只有500名华人,“人气”极度萧条。

同样在“维稳”的思路下,租界当局通过立法,对房地产实行严格控制:获得土地的外商,必须按照规划要求,在限期内建造住房或货栈,否则就是违约,中国地方政府可以会同领事进行查核,收回转租;如外商将自己租用的土地转租的,必须平价转让,不得加价牟利;每家外商公司的租地规模,不得超过10亩。

此时的外商,大多是外贸商人。中国市场并不稳定,起伏巨大,他们的生意也不稳定,分分合合,租界内的“租户”变动频繁。在上海租界建立的头十年间,这里只是一个安静的涉外居民小区,只有外滩附近的少数几个商业地块可当作房地产来操作。

这种牧歌般悠闲的租界经济,维持到了1853年。这一年,太平天国横扫南中国,“小刀会”乘机在上海暴动,局势大乱,大量华人涌进租界避难,这使租界人口迅速上升。从1853年初到1854年7月,租界内人口从500人上升到两万多,猛增40倍。而在之后的1860年至1862年间,租界总人口攀升到惊人的50万。

汹涌的难民潮,给租界带来的不是“人道援救”危机,而是巨大的商机。难民中的富裕人士,给租界带来了巨额资金,在租界内消费和投资;难民中的贫穷者,虽然没有带来资金,却带来了廉价的劳动力。而无论贫富,难民们进入租界后,住房是其必须首先面对的刚性需求。巨额资金、廉价劳动力加上刚性的住房需求,成为上海房地产第一次高潮的动力。精明的外商们立即抓住机会,大量建造住房,出租给华人,高档房屋由富人们消受,简陋的板房则由贫民廉租。资料表明,19世纪60年代的上海房地产市场,仅仅租赁就可获得高达30%到40%的利润。 乱世刚需

在人潮的冲击下,租界当局的“华洋分居”政策,根本无法维持,“华洋杂居”成为事实的主流。租界当局起初还试图坚守“华洋分居”的原则,英国驻上海领事阿礼国,要求“上海道”采取严厉措施,阻止华人涌入租界。此举却遭到英国商人们一致反对,他们绝不希望租界当局将庞大的市场阻挡在门外。

在商界的巨大压力下,租界当局不仅认可了华洋杂居的事实,而且开始修改法律,为房地产行业松绑。1854年,租界《上海土地章程》修订案,经英、美、法三国领事商定,正式颁行。这个升级版本,取消了上一版中对房地产的诸多限制,如外资公司10亩地的圈地上限、房屋和地块不得加价转让、不得租给中国人、华人不得兴建新的房屋等限制,都被废止,在法律层面上束缚房地产发展的一切障碍都被清除,租界当局再度表露出了为资本、商界服务的敏锐与效率。

对于租界当局的改革做法,大清国地方政府予以了默契的配合,但凡发放道契,只要是真实交易,无论买卖双方的国籍,都一律放行。

房地产行业一经松绑,立时飞奔。大量外资公司纷纷撤离进出口贸易领域,加入了房地产的行业。在政策的鼓励下,上海租界的地价与房价迅速攀升,与十年前相比,增幅高达数倍甚至数十倍之多。

交投两旺不仅带动了地价,而且加速了房地产的周转。有一块面积为8.88亩的土地(英册72号道契),自1849年买入后至1853年的四年间,从未有转让记录,而在1854年的一年之间,就被转卖了三次。

对于庞大的大清帝国来说,租界的面积实在是沧海一粟,这也造成了巨大的“稀缺”——在内忧外患的大清国,只有租界内可以提供相对和平、稳定、法制化的空间,而享受这种资源的唯一办法,就是在租界内购置房地产。

这是一种特殊的“刚需”——不是那种居者有其屋的“刚需”,而是对于法治和稳定的“刚需”。极度“稀缺”与极度“刚需”,形成了巨大的落差,这成为租界内房地产腾飞的发动机。房地产迅速成为租界的支柱产业,到1901年,英国人在上海投资的1亿美元中,60%都投向了房地产。

这种潮流,也逐渐扩展到了其他开放口岸,在清末的大动荡中,天津迎来房地产的第一次高潮。帝国的崩溃,令大量的前朝勋贵、富豪,成为天津租界房地产的优质客户,而更为庞大的逃难平民,则构建了庞大的低端市场和廉价劳动力。

在民国初年持续不断的政局乱象中,天津的房地产行业如同上海一样,享受了一波又一波的高潮。在1917年张勋复辟的闹剧中,如潮的难民甚至令天津租界内一房难求。

作者为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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