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四的福分

时间:2022-09-27 02:13:10

笑眯眯的杨四说到底是个非常要面子的人,在霞面前要面子,在儿子面前要面子,在认识与不认识的人面前更死要面子。

喜鹊在老楝树的树梢上头喳喳地叫得那个欢啊,杨四抬头看看天,天是那么蓝,杨四低头又看看地,地上的小草绿生生的。再看看堂屋间,杨四脸上的笑意就更深了,右眉高高地向上扬起:四方桌上红烧肉圆摞得尖尖的、杂烩里肉皮黄黄的、煮好的大草鱼,还有花生米、皮蛋、洋花萝卜、猪肝片四个小碟子。是的,杨四家有喜事了,这个喜事又是和杨四直接相关的。

杨四笑着喊着娘,我回来了!乐着将手中的一块蓝涤纶布一方红格子围巾捧到娘的眼前。娘笑着说好咧好咧,快去洗洗脸,人家姑娘就要到了!杨四感激地一笑,就去洗脸了。水哗哗地扑在脸上舒服死了,杨四这个脸洗得心潮激荡。

杨四真的感激娘的,他的新娘子就是娘将小藤箱子里小布包里的私房钱拿了出来买了礼,又烧了几大碗菜“换”回来的。大队里的人都这样说。杨四只是笑着,随便他们怎么说,反正这姑娘是穿着笔挺的蓝涤纶裤子,围着红格子方巾,坐在了杨家三间青砖红瓦的堂屋里了。杨四家在庄子上算是家底子厚实的,父亲杨木匠敲敲打打几十年,为家中弄了个硬正家底子,收音机大队长家还没有时,杨四家一天到晚就响着“穿林海跨雪原”。娘将三个姐姐风光着嫁了出去,就忙活着小儿子的亲事。娘这一忙就将这下放户家的小姑娘忙到家中来了。大队里的人都说这杨小四子就是讨喜,一天到晚笑眯眯的。一笑那眼睛就更小了,一条缝,右眉偏又高高地扬起;杨四长得像娘,个子不高,细眼睛细鼻子白白净净的,上学时成绩总是前几名。老子前几年死了,杨四初中毕业就不念了,也没扛杨木匠的家什,就笑眯眯地到了田里做生活。学校的老师说是可惜了,杨四笑眯眯地对老师说:上面三个姐姐还没我读的书多呢!我的命挺好的了。杨四就这么笑眯着小眼与娘一起在田里忙着,将田里家里都拾掇得光光鲜鲜。

杨四觉得自己命好。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城里的叫做霞的姑娘会飘到自己家中来,会围上他选的红格子方巾,就那么低眉顺眼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其实,霞也不能全说是城里的姑娘。霞一家五口下放到杨四家的小队里,土方子夯夯、茅草盖盖就是她家的房子。霞一家人都不会做什么活,也懒得做什么活。城里发的下放费,买的口粮霞一家一冬一春就吃得差不多了。霞的妈妈就东家借一些粮、西家讨一把草。杨四家宽裕,杨四的娘好说话,杨四总是笑眯眯的,三来两去的,霞姑娘就由她娘作主,做了杨四的新娘子。新娘子站起来比一米六的杨四还高一点呢,霞也是白白净净的,一双手伸出来细葱似的,杨四笑眯眯地摸了又摸,心就跳了起来。从此,杨四就将霞姑娘当宝一样供了起来。

春日里田里绿了,杨四忙完田里的总是记着折两根柳条掐一把河岸的迎春花,笑眯眯地送到霞的手心里。秋日里地里黄了金了,杨四也总是将自家园子里第一个红了的苹果洗得干干净净递到霞的手心里,再笑眯眯地看着霞喀嚓喀嚓。霞喀嚓到最后,会将小半个苹果塞到杨四的手中,杨四幸福得扬着右眉将苹果核儿都啃掉。

霞很争气,春日里来到杨四家的,冬日里给杨四添了个雪白大团脸的胖小子,是庄子上大家记得的最胖最俊的小子,七斤半呢!杨四进进出出小眼眯成一条缝了,右眉都挑到额角上去了,那个真叫喜啊!我的命好!有福呢!笑眯眯的杨四想起书本上有这么一句话:瑞雪兆丰年。他说儿子就叫“瑞丰”吧,没读过几天书的霞抱着儿子杨瑞丰,难得地笑了。杨四的小眼里,笑着的霞就是一朵花,抱着儿子的霞就是一幅画,杨四梦中醒着都看不够的一幅画。

那天天很蓝,喜鹊一大早就在门前的老楝树上叫,阳光穿过老楝树上的叶子,透亮透亮的。

霞细声细气地说:和你说件事儿。杨四眯缝着小眼喜不迭地坐到霞的身边,霞嫁过来三年多了,难得主动和他说话的。我能回城了。霞说。我送你。杨四笑眯眯地说。瑞丰我带了一起走。霞扭过头定定地看着杨四。瑞丰肯定要跟着娘的。杨四笑眯眯地看着霞,霞白白净净的,鼻梁两侧有几个碎密密的小雀斑,杨四老是忍不住要用手去摩挲摩挲的。霞站了起来:那你怎么办?杨四说我送你回去我就回来,这田里离不了人。过两日我再去接你。

其实杨四舍不得霞回娘家,自打丈母娘家年前回了城后,霞回去过一次,才住一晚呢,杨四就魂不守舍地骑着车去城里那个七拐八弯的小破巷子,笑眯眯地将霞和瑞丰接了回来。杨四心里说城里有什么好,丈母娘家的房子还没自家的房子好呢,挤着五六口子。

霞坐了下来望着在院子里跑的胖胖的小瑞丰:我这次去不回来了。我户口可以迁回城了。霞看着水杯中的水。那我和瑞丰呢?

我和瑞丰先回去。你的户口能不能迁进城里,我不知道。

杨四仰起头看看屋梁上的檩子,又看看院子里追赶着鸡群跑的儿子,半晌,站到霞的面前:回城吧。户口能不能迁再说,我和你们一起进城。我不去,谁养活你娘俩?霞抬起头看着杨四,看看天看看地,又看了看瑞丰,半天,点了点头。

秀气的霞知道自己的致命弱点,不会做农活又不愿做农活。杨四家富有,杨四勤劳,杨四还读过初中。娘说这样的人家你打着灯笼满庄子也找不到。

嫁给杨四,霞果然是过上了好日子。第一碗饭,杨四总是端到霞的面前,第一块红烧肉杨四也是先搛到霞的碗里,霞喜欢喝水,每天早上床头柜上总有一碗温开水,是杨四下地打早工前替她倒好的。一个女人还想要什么呢?嫁杨四前霞想天想地,就是没想到自己还能回城的。

进了城的杨四一家在丈人家那小破巷子边上租了一间房子,中间拉了一块暗花布帘子,里面一张床,外面一张小桌子还有炭炉子。日子是要人过的,人又是要过日子的。杨四心中是有谱儿的,在城里过日子,比不了在乡下,一根葱都是要花钱的。杨四身边是有些钱的。老娘一年前走了,三间瓦屋两间厨屋还有小藤箱里的一些钱都给了杨四。杨四去租了辆三轮车,花小钱买了个牌照,领了件黄马夹,自己才三十来岁,有的是力气。杨四每早笑眯眯地向霞打个招呼,就踏上他的征程。征程,初中生杨四心中一直是这样对自己说的。在城里过的这不叫日子。那绿绿的田野、满园的梨花桃花,清凌凌的小河,晚上坐在门口看着霞看着宝贝瑞丰满院子跑,还有星星月亮,那才叫过日子呢。

杨四笑眯眯地蹬着三轮车,两个月下来,竟然也苦了五六百的。晚上回到家骨头都散了,筋筋骨骨都软软的。可看着等他吃饭的霞和已上幼儿园的瑞丰,杨四扒拉着咸菜豆腐就着米饭也挺香的。杨四一人辛苦,霞说也要出去找事做,但小学没毕业的霞找事还真不容易。回了城的霞笑容比以前多,说话的声音也响了起来。霞说煤球要涨价了,去买些煤屑子自己做煤饼。趁太阳好,杨四和霞和了煤,用大勺子一个个舀在门口的水泥路上。放了学的瑞丰欢天喜地也去舀煤球,霞一巴掌扇了过去:你个小伙头子没出息啊!长大蹬三轮车啊!死房里做作业去!蹲在地上的杨四停下舀煤浆的手,歪过头看了看霞,又看了看哭丧着脸从书包里掏作业本的瑞丰:乖乖,听妈妈的话啊,先去做作业!杨四哄起儿子总是柔声细语的,杨四和霞说话也是柔声细语的。平心而论,霞和杨四成家这几年,感情还是不错的。杨四喜欢霞,疼惜霞也舍不得霞。进城了,霞对杨四也还是不错的。十几平米的小房子,霞总是拾掇得清清爽爽,前些日子,又将房中间那块用来隔断的碎花布帘子扯了,换了块蓝白细格子的,家中清新透亮的。每天杨四收工回来,热汤热水也都还是有的。瑞丰一日日长大,白白净净,就是一个城里孩子的样子。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回来还说一口普通话,洋不溜秋的,杨四心中真是喜欢,此时,腰腿骨就不疼不酸了。其实,每到下雨阴天,踏了五年三轮的杨四就直不起腰来,杨四老想,这个该死的太阳咋老不出来呢!

霞那天说,摆个小摊子吧。煮点五香蛋、煎点油端子卖卖。咱这房子靠路口。以后晚上你也不要出去拉客了。霞的话,杨四从来都是笑眯眯地应承的,何况这也真是一个好主意。门口支起了两炭炉子,一只上面咕噜咕嘟翻腾着香气,棕色的五香蛋还真引起路人的伫足;一只上面放一只油锅,调好的面浆在钢精勺子里一摊,雪白的萝卜丝绿绿的葱花金黄色的姜末,不一会,金黄酥脆的萝卜丝油端子就出来了。才一周呢,两口子算算,挣的钱是杨四一个星期踏三轮车的两倍还拐弯。三轮彻底不踏了。家里家外都是五香蛋的香,油端子的香,面色红润的霞忙里忙外哼起了歌,“咣当咣当”在案板上刨萝卜丝的杨四小眼眯成了一条缝,恨不得将左眉也扬起来。

笑眯眯的杨四忠厚又精明。顾客买五香蛋差个分把钱的,杨四总是笑笑,买蛋买油端子买得多的,杨四会多送个把。就这样,许多老顾客早晨晚上经过这,总是要停一停的。门口没名没堂的两小炭炉子,就这样将家中烘得红红火火。

那日晚,月亮圆团团的,马路上亮亮的,一大锅五香蛋就见底了,萝卜丝与和好的面浆也没有了,要收摊了。有人问:有五香蛋了吗?杨四说还有一个,霞说没有啦!霞笑着剥了那只蛋,连着那细葱般的手指头,一下子塞到了杨四的口中,杨四一愣,眼眶就红了,攥住霞的手半晌不说话。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月亮又大又圆。许多年后,杨四总想起那晚的月亮,心中总是甜蜜蜜的。

瑞丰真是杨四的宝贝儿子,更是杨四的骄傲。自打小学一年级开始,每学期都拿回来三好生奖状,家长会总是霞去开,每次从学校回来,也是霞话最多的时候。说实在话,这个家,不能给瑞丰买什么好衣服好鞋子,但杨四也尽可能让儿子出去不丢份。瑞丰越长越高了,可能是遗传霞吧,十三岁就长到了近一米七,比杨四都高半头了。杨四将旁边的一间小房子也租了下来,五十元的租金杨四紧一紧能付得起,关键是宝贝儿子得有个学习的地方,不能老是趴在小凳子上做作业。儿子争气,考上重点中学啦,别人家捧着上万的集资费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还没门呢。为儿子,杨四什么都舍得。

霞也上班了,不远处的优抚招待所招服务员,霞被招人的相中了。霞那天破天荒地炒了两个菜,切了盘猪头肉,说是庆贺一下,要上班了!杨四喝了点小酒,晕乎乎地,要上班的霞笑成了一朵花。细鼻子细眼睛的霞,白白净净、腰肢软软、高高挑挑的霞,三十多岁看上去还似二十多岁,霞就是一朵花,杨四一直这样认为的。

上了班的霞,每早收拾得俏俏正正地拎个小包去了,那套深蓝色的工作服,霞穿着哪哪都服帖都好看,霞会收拾,要么白衬衫领子翻出来,要么一红花的小丝围巾系在脖子上。剁着萝卜丝的杨四笑眯眯的,总是扬着右眉看着霞轻盈地飘过巷子口。霞和瑞丰中午都不回来,杨四总是胡乱对付一下,剩粥剩饭扒拉几口,晚上才是正餐,霞和儿子都回来了。这些个日子,多好啊!

霞越来越忙了。招待所是倒班的,不上班的时候,霞回到家中总是帮着煮蛋、洗萝卜、刨萝卜丝的。有霞在身边搭把手,杨四心中是快乐的。再说,霞就是一样事不做,哪怕就捧个茶杯,坐在身边看着,杨四也是忙得兴致勃勃的。可霞近来每天都很晚才回来。杨四老到巷子口,望了许多次,瑞丰作业都做完洗洗上床了,杨四坐在小桌那等得打盹了,还是没有霞的脚步声。霞的脚步声是踏在杨四心上的,巷子口那儿一响,杨四就知道是不是霞回来了。

霞说,招待所客人多,服务员又走掉两个,实在排不过来了。霞说有这份工作不容易,女人到这个年纪找工作实在是太难了。霞说你以后不要等,早点上床休息。杨四想说你不回来我睡不着。想想又没说出口。

越来越时髦的霞让杨四有点捉摸不定了。穿着粉红碎花连衣裙的霞真是好看,坐在椅子上,左腿往右腿上那么一搁,端着水杯。杨四忽地想起那日电视上的广告语:风情万种。风情万种的霞让杨四喜欢又有点不放心了。

霞身上有一股子以前没有的香气,杨四说不出来是好闻还是不好闻。霞的鞋跟越来越高了,本来就高挑的霞穿上高跟鞋,让杨四有点可望而不可即了。

那日,霞洗手,杨四以为她帮自己刨萝卜丝,却见她从小包里掏出个指甲油瓶子,往手上细心地涂起来了。霞又买了件豆绿色的皮大衣,围上一条奶油色的围巾,比挂历上的女人还漂亮。霞招待所的工资并不高,还不如自己卖五香蛋挣得钱多,这要多少钱啊?霞说是在招商场买的,百把块钱不值钱的,我穿什么都好看,是不?霞朝杨四妩媚一笑,杨四神魂荡漾。笑眯眯的杨四相信,衣服不问贵贱,穿在霞身上真的都是好看。身挑子好嘛。可那日傍晚,在摊子边张罗,霞那天回来拿东西又匆匆地去上班,那两个买五香蛋的女的看着霞的背影说:真好看!杨四喜滋滋的。那高个儿的女的又说:真皮的,人民商场卖五千多呢!

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月色将马路上照得亮亮的,大钢精锅里的五香蛋很快就见底了,杨四用塑料袋包起最后两个五香蛋,想想又剥了蛋壳,揣在袋里,走出巷子口。招待所离杨四家不远,杨四除了霞刚去的时候去过一次,还有那次大雨为霞送雨伞,就再也没来过,杨四揣着热呼呼的五香蛋,踏着月色伴着一闪一闪的星星,轻快地走进了优抚招待所。喜欢前思后想的杨四,以后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那日晚不鬼使神差地去招待所,恐怕,自己这个屋檐下,霞还在吧?

笑眯眯的杨四说到底是个非常要面子的人,在霞面前要面子,在儿子面前要面子,在认识与不认识的人面前更死要面子。

那日晚上的事他与谁都没讲,站在招待所二楼的那个窗户前,两个五香蛋在他的手中被捏碎了,捏成蛋泥了,他也不与谁讲。霞追着杨四的脚步回到家,杨四一声不吭地洗了洗上了床。霞坐在床沿上问他怎么办?他还是一声不吭。霞开始摔东西弄得满屋声响,杨四面无表情地朝儿子房间指了指,翻了个身面向墙。

霞仍是很晚才回家,杨四对所有人笑眯眯的,还是煮他的五香蛋做他的萝卜丝饼,油锅里滋啦滋啦的。只是不看霞了,要看,也是看霞的背影。看着看着,眼睛里就汪出些泪水。

霞那日回来,送上一张纸,离婚,儿子归霞抚养。杨四戴起眼镜看了看,一声不吭就撕了。霞青着脸去了招待所。过了十来天,又送回来一张纸,离婚,儿子归杨四,霞每个月付三百元抚养费,杨四又将离婚书给撕了。

那日瑞丰板着脸回到家里,从书包中抽出一张纸朝桌子上一拍。杨四一愣说儿子怎么啦?儿子一声不吭坐到那间小屋做起了作业,文具盒摔得山响。那张纸原来又是一份离婚协议书!杨四牙咬得喀吱吱的:你这个女人,竟然让儿子带这样的东西!怕儿子不知道啊?怕天下人不知道啊!杨四霍地一下将那张纸嚓嚓地撕得粉碎:你做梦去吧!这辈子你就别做离婚的梦了!霞再也不回来了。不回来就不回来,杨四不签字这婚就离不了,霞还是杨四的老婆瑞丰的娘。永远。

杨四对儿子更加尽心尽力,考上重点高中的儿子,是杨四的全部希望。杨四想着儿子读书需要钱,杨四想想自己也是可以开旅店的,开旅店也他娘的弄个经理当当。杨四在巷子口那儿转悠了几天,回乡下将三间大瓦房给卖了,又将进城这十来年存的钱都掏了出来,终将那楼上楼下六间房子盘租了下来。杨四将以前租的小房子退了,六间房留了一间给自己与瑞丰,一间做接待的还放了一台电视机。雇了两个服务员,自己做经理兼做些简单的饭菜。一个房间四张床,十六张床的小旅馆在鞭炮声中开张了。

笑眯眯的杨四不停地往巷子口瞟上一眼,杨四心中是有火的:你不是就嫌我是卖五香蛋的么?再说了,瑞丰上大学也还是要花钱的,总不能让上了大学的儿子对同学说:老子是卖五香蛋的吧!二十元一晚的小旅店,住客都是些打工的跑小买卖的。晚上旅店里总是吆五喝六、大喊小叫的,天天晚客满。杨四希望霞来看一看,打心底里希望。

其实,霞知道杨四这些日捣鼓出些动静来的。平心而论,霞一点不恨杨四的,杨四不肯签离婚书,霞也不恨。她只是一直认为杨四不配自己,在乡下的时候她只能闷在心里,她认命。进了城,霞心里似塞了一把草。怎的就嫁这样的一个男人!女人不就一辈子?

这个高高的男人对霞好,一直关照着霞。他老是说霞聪明漂亮可惜了可惜了,做服务员也可惜了,没一个月就将霞调到前台去收钱了。招待所几个小姑娘都前后讨好他,经理长经理短的,可他总是板着脸严厉得很。只有对霞不一样,说话总是征求霞的意见,招待所大事小事也找霞一起商量。那日晚上,他一把抱住她时,她略略挣扎了一下就瘫软在男人宽阔的怀抱里了。

霞心甘情愿,霞也心满意足,霞觉得这样自己活得才像一个女人。霞就将招待所当成家了,这招待所不就是如自己一样的么?偶尔,她会想起上学的瑞丰,但那小东西看到她却总躲着她。那次她喊着儿子,塞了两百元钱,儿子板着脸手用劲一挥,那两张钞票就在路上和树叶一起飞舞了。

瑞丰这孩子话不多,霞走了以后话就更少了。儿子一次也没提过他妈妈,甚至不准杨四提到霞一个字。哪个孩子不要妈呢?不想妈呢?霞这个女人,一年多了,就狠着心不来看一次儿子?杨四心中很想霞的。

这个夏天是杨四进城十五年来最热的,热得吃不消。旅店那几个电风扇,扇出来的全是热风。那两女服务员热得只穿吊带衫、短裤,进进出出里里外外一身白肉直晃眼。杨四皱起一脸的皱纹笑着说:不能再脱了,不能再脱了!那三十出头的高个儿服务员抛过来一眼风:老板,热呀,受不了呀!嗲声嗲气的。杨四扔她一个白眼说是你们这样,那些光膀子的住店客人才受不了呢。这两个东西和客人有时不清不楚的,特别是那个矮个胖胖的姑娘,才二十来岁呢,在房间里老是和客人尖声浪笑打成一团。杨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人家大宾馆的小姐还出格呢,自己这小旅店算什么小爬爬?只要她们勤快,只要客人满意,杨四才不管呢。

瑞丰高考前的那晚说我想吃五香蛋,杨四忙不迭去煮了,第二天一早,杨四又去巷子口用筷子叉了根大油条。瑞丰明天要进考场了,一根油条两只鸡蛋,讨个100分的彩头吧。结果分数出来,儿子是六百六十一分!高出一本分数线三十二分!那晚杨四那个喜呀,抓住成绩单屋里屋外直转。看见一个人就告诉一个人,杨四喝醉了酒般地兴奋,这么多年的苦与累,这么多年的心思都了啦!

霞这么多年的情况杨四其实是知道的。那个招待所的经理其实最后也没要霞,玩玩的,就霞这个痴子,还跟那个胖子好三年多。霞后来又和那个商场的副老总好了几年,在街上杨四遇过。杨四只当没望见,霞也只当不认识杨四。也不知道霞现在又和哪个男的泡一起了。杨四真是不愿多想霞,但其实,杨四还是常想起霞的,杨四想起的霞,还是那个在自家三间瓦屋里的说话细声细气的霞,那个抱着瑞丰的白白净净的霞,还有那个有月亮的晚上,将五香蛋和手指都塞进杨四口中笑笑的霞。这些个霞,常想得杨四满身燥热,觉也睡不着。

买箱子,买衣服,衬衫、跑鞋还有梳洗用品,瑞丰去上海读书一样也不能少的。上海那座著名的大学!计算机系!命好啊!有福啊!杨家祖祖辈辈出了个大学生,还是名牌高校。手机响的时候,杨四高声大气:我是杨经理,是要住店吗?手机里那女的轻轻笑了一下,说是晚上回去看看瑞丰呀!杨四看着手中的手机,愣了愣,摇了摇头。真是霞,这个死女人,还知道回来看看儿子!大概,也听说儿子考上大学了吧。杨四想想,也是的,也该告诉霞的,霞到底是瑞丰的妈呀。杨四想想,忽地就右眉扬了起来,忽地也不那么恨霞了。一家三口,吃个团圆饭,替瑞丰送行,说说话……杨四前前后后欢欢喜喜地又忙了起来。

切了猪头肉,煮了五香蛋,炒了肉丝,烧了杂烩,煮了两条草鱼,杨四想想霞是喜欢吃虾仁的,杨四嫌超市里的虾仁不新鲜,特意去买了大青虾又去买了腰果。又去搬了一西瓜。想了想,又去买了瓶五粮春,这样的好酒杨四从来没买过。

端上菜倒上酒,看着霞对着瑞丰说着吃着,杨四高兴,杨四想这才像个人家。杨四喜滋滋地将腰果虾仁炒了上来,腰果金黄金黄的,虾仁是杨四一个一个挤出来的,雪白雪白的。霞尝了一口开心地说:与饭店炒的一个样子的!霞又吃了一个五香蛋,说是外面的五香蛋都没有这个好吃。杨四笑着又替霞斟了一杯酒,霞笑笑接过去又喝了一大口,两朵红花就从霞的脸上飞出来了。瑞丰话不多,放下筷子说是和同学们约了看电影,杨四说你去吧,霞也说你去吧,话音未落瑞丰人影子就不见了。儿子不见了,俩人就冷场了。霞站了起来收拾起桌子,杨四就坐在那看霞细细的腰,那烫得卷卷的黑发,绿色的裙子随着霞的走动也一摆一摆的,喝了点五粮春的杨四心中就一波一波的了。霞从小包里掏出一个红红的喜封子说是给瑞丰上学用的,杨四就一把拉住了霞的手。霞抽着手说我要回去了,杨四将霞往床上一推,腾地站起关了门熄了灯。月色从窗外探头探脑地进来了。

儿子走了,客栈又开了起来,只不过是生意不如从前了。先是什么文明城市创建,门前这条路要修花坛和绿地,路边重铺统一的地砖,灰尘漫天漫地多少天,就使客栈的生意基本没了。再又是那个房主看路修好了,要涨房租。瑞丰读大三的那学期,杨四的客栈彻底关了,杨四将东西收了收,在城边上租了间十几平方的小房子。笑眯眯的杨四转了个圈又转回二十来年前刚进城的那个样子了,十来平方的房子,一张床一张桌子。只不过,那时,家中有霞,有瑞丰,卖五香蛋煎油端子,热热闹闹的。现在,只有自己这么个半老头子,落了一身病,踏不动三轮车也做不了五香蛋了。但想到瑞丰,想到儿子就要毕业,杨四心中就亮堂起来了。儿子有两学期放假没回来了,说是利用假期去打工,为一个什么公司搞编程。儿子出息了,儿子有能耐了!杨四眼前阳光灿烂。

至于霞,杨四也认了,名分上霞就是杨四的老婆,瑞丰的妈。这些年,霞换了几个男人,杨四管不着也不想管。杨四也没再火熏火燎地想过女人霞,杨四知道自己老了。这年把杨四老是咳,咳起来翻江倒海,血丝子都咳出来,胃子还老是隐隐地疼。春节儿子回来,杨四撑着做了几个菜,吃着吃着又咳了起来,将吃下去的都吐了出来。儿子说再去医院看看吧。淡淡地。杨四其实很想儿子说一声我带你去医院看看的,就像儿子小时候不明就里的肚子疼,儿子抱着肚子在床上滚,自己抱着儿子不要命地往妇幼保健院冲的那样。

杨四其实去过医院的。医生说是让做CT,一问要好几百元钱,杨四就回来了。儿子还有几个月就毕业了,毕业了,总要成家的吧,要成家,杨四肯定是买不起房子给儿子的,可存折里开旅店存下的那几万元钱,杨四铁定了是给儿子娶媳妇的,定期的,一分也不能动,万万不能动。

大学毕业的儿子还没毕业就被上海那一家什么公司签了,是德国的一家公司,做电脑的。笑眯眯的杨四一直坚持到晚才问儿子:一个月多少钱?儿子说是年薪。一年多少?一年十万。十万?大学一毕业就一年十万?杨四小眼又眯成一条缝了:瑞丰,有出息啊!多少人一辈子也挣不到十万块呀!杨四眯着眼眯着满脸的皱纹看着瑞丰笑,这笑容就有点讨好了。

瑞丰本来说是要在家呆几天的,可到了第二天晚,说是公司打电话让瑞丰早点去报到,杨四笑着说不能再多呆两天?杨四真想由出息了的儿子陪着,去乡下那个庄子上转一圈。但杨四没说出口,这次儿子回来,杨四觉得是有些变化的。杨四说不出来有什么变化,但杨四就有这个感觉。

儿子早上走了,背个双肩包,一双运动鞋,一米八的个头,迎着太阳光向车站的方向走了。杨四笑眯眯地扶住门框一直看得儿子影子都不见了。坐在板凳上,长长叹了一口气,他心中是不承认或是不想承认的,儿子好像离他越来越远了,是不是,有点嫌弃他这个爹啦?可老子是他的爹呀!

杨四这辈子没想到,和儿子再次见面是在法庭上的。

自打儿子毕业那个夏天起,儿子就再也没回来过。春节没回来,杨四打儿子手机,儿子不耐烦地说要加班,回不来了。杨四看着手中的手机,愣了半天。

晚上,杨四犹疑一阵,掏出手机打给儿子,可一打就是“电话正在通话中”,再打还是“电话正在通话中”,杨四等了一会儿,再打,手机关机了。杨四看着窗外的月亮,发了好一阵呆。

医生说让你的儿子请假回来一阵,杨四是很骄傲地告诉医生自己的儿子是在哪哪哪的,那富态的女医生说是老人家好福气呀!笑眯眯的杨四心中凉溜溜的,福气吗?杨四一直认为自己是有福的,命好。娶了个城里的漂亮姑娘做老婆,生了个聪明儿子,考上名牌大学现在拿高工资,自己苦也苦过了,经理也当过了。现在,老婆儿子都望不见了,笑眯眯的杨四心中老是凄凄惶惶的。

开刀不开刀?杨四想了几天,开,说不定还有几年过。不开,杨四觉得也许过不了这个寒天了。杨四还是想开刀的,杨四还没看着儿子娶媳妇呢,杨四还想抱孙子呢!其实,想儿子想得心疼的杨四去过一次上海。他模糊记得儿子的学校是在长宁区的,好像那公司也是在这个区的。天都要黑了,他摸到了儿子的大学门前。他拨通了儿子的手机,儿子接了。他一激动就说瑞丰我想你。儿子说我正在忙呢。电话就嘟嘟的了。他又拨了电话说是瑞丰我来上海了!儿子一愣说你找个地方住下来吧,我有时间打给你。杨四到底听到了儿子的声音,就找了个小旅馆住了下来。第二天醒来又打电话给儿子,可儿子的电话老是暂时无法接通,中午,杨四心中又惶惶的了,又拨打儿子电话,儿子说得倒是干脆:你回去吧,我已经在机场,和老总出差呢。杨四看着手机,真想摔掉。

上法院告儿子的主意是居委会主任出的。

当又一次打电话给瑞丰,而瑞丰只是说一声我没时间就挂了电话时,杨四胃疼得吸凉气,心也疼得揪起来了。居委会主任通知各家打扫卫生,发现躺在床上面色枯黄的杨四。胖胖的女主任人好心也好,当下回去煮了稀粥又带来了一箱子牛奶,杨四哭出声来了。主任眼睛瞪得滚圆:把你儿子电话给我,天不问地不问,老子、娘还有不问的!儿子对居委会主任说他忙,回不来。居委会主任说是你回不来也要回,你父亲不动手术不行了!那边就将电话给挂了。居委会主任再打,电话没人接了。杨四说兴许儿子正在有事,主任说你的病不能等了!热心肠的居委会主任发动了几个大妈,轮流给杨四送点吃的。杨四实在不想吃了,剜心剜肚地想着儿子,偏偏想起的都是小时候的瑞丰,上幼儿园的瑞丰,背着小书包的瑞丰,还有那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瑞丰。现在儿子到底是啥样子啊?

告这个不孝子。当主任几个坐在杨四家的时候,杨四笑出一脸苦纹:告他什么呢?哪有老子告儿子的呢!杨四不同意。主任火了:你的儿子就该尽儿子的责任。让他拿钱给你看病,让他回来侍候你动手术!主任缓了一口气:手术拆线了,他走,我还组织人照顾你。杨四感激地笑着说:难为你了主任,但我就是不想告自己亲儿子!主任站了起来:好,好,你不告!等你咽气了,说不定你也见不着你嫡亲的宝贝儿子了!主任走出门外。

杨四扯着嗓子大叫主任,我同意了,你帮我告吧!

杨四早早坐进了法庭的原告席上,瑞丰慢慢地走了进来。

下雪了。是热心肠的居委会主任叫了个三轮车陪着杨四来的,一路上,纷纷扬扬的雪花在天上在路上在三轮车外飘飘洒洒。

其实,瑞丰的身影从窗外一闪过,杨四就目不转睛了。几年不见,瑞丰似乎又长高了些,长壮实了些,白白净净的,架着副无框眼镜,儿子真帅啊!瑞丰四处张望了一下,就朝被告席上慢慢地走去。杨四胃子一点也不疼了,杨四笑眯眯又焦灼地迎着儿子的目光,杨四想喊又喊不出声:儿子,儿子!几年不见儿子啦。瑞丰坐下来后,杨四就想跑到儿子旁边去,可是,儿子脸上没有表情,也不朝杨四这边看一眼。法官们进来了。

法官说什么杨四根本就没听清,杨四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瑞丰身上。瑞丰坐着,从自个儿包里掏出瓶矿泉水;瑞丰四处也看看,就是不朝杨四看。法官说让原告陈述理由,说了两遍杨四也没在意或是没听见。金色的阳光从阔大的窗户外照了进来,雪花也飘在阳光里,瑞丰正好笼罩在阳光和雪花里了。

杨四想起二十八年前的那个冬日,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小瑞丰,七斤半的胖儿子,哇哇哭的大儿子!眼前的儿子越发好看了,不折不扣的知识分子,道道地地的城里人。是计算机专家呢!

杨四慢慢地扶着桌边站了起来,看着亲亲的儿子:我是你的爹呀!我——不——告——了!扑通一声就顺着椅子滑倒在地上。口边泛着一丝白沫。居委会主任冲过来说叫120!杨四眼睛睁开,瑞丰慢慢地走了过来,越走越近了。看见儿子了,真的看见嫡嫡亲亲的儿子了!居委会主任的主意真好!

杨四笑了,吃力地抬起上身,右手的拳头松开,一个红色的双喜封子,信封上是杨四一笔一划的字:瑞丰儿娶媳妇。打开信封,是一张五万元的存单。瑞丰慢慢地蹲下身来,握住了杨四的手,杨四满足地笑着,右眉平复了下来,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雪更大了,飘飘洒洒。

有人说,瑞雪兆丰年呢!又有人说:今年该是个好收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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