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福分都是自己修来的

时间:2022-09-28 05:54:44

“看看你梅姨,像你这么大早就会绣花了,再看看你!”这是小时候妈妈常常用来训我的话。

梅姨是妈妈的同学,也是街坊。

那年,妈妈刚把一件新买的白的确良半袖穿到学校,衣襟就被顽皮的男同学烧了两个黑洞。妈妈又伤心又害怕,哭了一个上午,中午也没敢回家。下午放学,梅姨把妈妈带到她家。梅姨用嫩粉色的细线在破洞上绣了两朵小花,不但遮了破损,还平添了几分姿色。第二天,妈妈的新半袖招来女同学“啧啧”的羡慕声,她们把那两朵粉花摸了又摸。

梅姨性格内向,从来不主动回答老师的提问;她左手能画出全班最好的图画;还能左右手同时写字,但也只在家里才露这手――她害怕被大家注意,因为她的腿一长一短――小儿麻痹症后遗症。继母不喜欢她,她和奶奶一起生活。奶奶的嗓门极大,“收――破烂!”一声出去,能在小半个县城飘好一阵子。那天以后,梅姨成了很多女同学巴结的对象――她们把自己或旧或新的衣服拿来,让梅姨给美化一下,梅姨都收下了。

班里一位心高气傲的女生,学习好,家境好,长得好,一脸不屑地说:“绣花有什么难的,一个瘸子都能做得了,谁不能做呀!”几天后,大家看见她的新衬衣胸前布满了针窟窿眼。有人悄悄说,她用奶奶纳鞋底的针,绣了几天也没绣成,还被妈妈臭骂一顿。后来,梅姨给那位女同学的衬衣绣了花,比给其他女同学绣得多,几乎一侧满是大大小小的花。

梅姨突然成了班里女同学的偶像,她的残疾,她的家境,她的身世,被所有的同学忽略了。妈妈说,凡是到过梅姨家的同学都会大吃一惊,她家的院子像个垃圾场,梅姨的小床周围却像童话世界。小床在一个黑暗的墙角,两面被黑漆漆的旧柜子围着,只留一个人上下床的空隙。柜子上有梅姨养的花,有的在罐头盒里栽着,有的在玻璃瓶里泡着,都嫩绿得让人不敢用手去碰;男孩子常玩的彩色玻璃球,装了满满一罐头瓶,非常好看;墙上有梅姨画的画和用糖纸做的舞蹈小人,梅姨告诉妈妈这个是新疆姑娘,那个是苗族姑娘,另一个是蒙古族姑娘。梅姨的手能变出很多让妈妈大开眼界的小玩意儿。

那年夏天,梅姨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小学毕业了。她12岁。

梅姨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一个残疾女孩,学习再好,画得再美,又能怎样?大多数人都这样认为。梅姨开始自己挣钱养活自己,照顾奶奶。灯泡厂、纸箱厂、冰棍厂、鞋社,小县城里很多小企业,梅姨都当过临时工。梅姨最喜欢的是服装厂――她在那里当了三年临时工。就在服装厂要给梅姨转正并打算送她去学服装设计的时候,奶奶得了老年痴呆症,她就回家照顾奶奶了。

把奶奶清清爽爽地送走,梅姨已是28岁老姑娘了。身体残疾,没有工作,没有人疼。最后,她嫁给了郊区一个30出头的农民――身强体壮,有点儿木匠手艺,可是家里穷,欠着一屁股债,还有个多年瘫痪在床的老娘。据说这个农民还有不良嗜好――爱喝酒,喝多了就闹事;爱打麻将,输了就耍赖。

梅姨出嫁时是早春,街边的榆树微微露出了绿意。梅姨挽着一个贴着”喜喜”字的布包裹,坐在那个农民的破自行车上走了。那条街冷冷清清的,坐在巷口的老太太喃喃道:“多好的姑娘啊,也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可惜啊!”

梅姨第一次踏进婆家,就被臭味熏得直吐,脸都白了。等胃里没东西可吐的时候,梅姨就叫丈夫担水、烧水,开始拆洗那些陈年污物。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梅姨洗出的衣物晾满了院子,连木栅栏围墙上都是。那是梅姨的新婚之夜。

梅姨嫁到农村后,街坊时常传递着她的消息:梅姨的丈夫不让梅姨下地干活,梅姨就把家收拾得干净得让村里人不好意思进屋;梅姨把自家门前的几分地种了花,自己一瘸一拐地到远处的菜地摘菜做饭;梅姨把多年未出屋的瘫痪婆婆弄到院子晒太阳;梅姨生了个女孩,丈夫对村子里的人说,不让老婆生儿子了,太受罪;梅姨的丈夫自从结婚后就没喝过酒,没打过麻将,每年农闲时候都到县城里干木工活;梅姨的婆婆去世了,村里老人给婆婆换衣服时,看到老人的身体和被褥干干净净的;梅姨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外债还得差不多了。最叫县城里的女人咋舌的是,县城里刚开始流行皮靴的时候,梅姨的丈夫居然给梅姨买了一双高筒皮棉靴,那双皮靴是城里普通工人至少三个月的工资啊!这件事在街坊和熟人中间不亚于一个小炸弹爆炸了――有些女人鼻子里哼着气说:“瘸子还穿什么高筒靴子!”

梅姨的爸爸做手术,女婿送来了500元钱(那时,我妈妈一个月的工资才80多元),梅姨的爸爸第一次请女婿在家里吃了一顿饭。饭桌上,梅姨的丈夫喝得醉醺醺的,哭声半条街都听得见:“我老婆――我老婆是天下最好的!我老婆做的饭,我老婆收拾的屋子――是――是全村最好的――呜呜――过去我过的什么日子?连猪都不如!我妈――我妈从前要上吊,寻死三次没死成!连猪都不如的日子啊――我妈走的时候,拉着梅子的手哭着说不想死,舍不得离开她――我要是不对我老婆好,我就不是人――不是人!我一定要让我老婆过上好日子――呜――呜――”梅姨的爸爸听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不住地叹气:“梅子命苦啊!”

梅姨在女儿上小学的时候搬到了县城,一家租住在一间平房里。我和妈妈去过梅姨租的住房,很小,很破旧,但是充满了温馨――如果那时候这两个词很流行的话,每个去过那里的人都会这样形容的。梅姨给女儿的涂鸦之作镶上红色、橙色、褐色的纸边,错落有致地贴在白墙上。墙角整齐地摞着几只漂亮的纸箱子,那是梅姨的衣柜。原本粗陋的纸箱子经过细心裱糊,全部穿上了漂亮的外衣――有紫色的,黄色的,还有花花绿绿的,那是梅姨女儿涂的。很多年后,我在北京的家居广场见过类似的纸盒子,昂贵得很,让我生出很多感慨。

那天我们在梅姨家吃的是饺子,咬开饺子,里是碧绿的青菜。还有凉拌绿豆芽,是梅姨自己发的,脆生生的,清香爽口。在我小时候,家乡那个小县城冬天没有什么绿菜,一个冬天只有白菜、土豆。临近春节的时候,有些人家生点儿豆芽,市场上偶尔有郊区的菜农在卖温室里的小油菜或者芹菜。初冬季节,梅姨的小屋半地都是绿色,除了几盆绣球和水仙外,就是栽在大大小小盒子里的蒜苗、韭菜。一个冬天,梅姨不断地倒腾那些小盒子,吃完了栽,栽完了吃。

梅姨一家到了县城后,日子骤然紧巴起来了。从前在农村,手里一分钱没有,出门抓把野菜,就能对付一顿,到了城里,一根葱也要花钱买。于是,梅姨在我们学校门口摆起了小摊。那时候,学校门口有好几个妇女做小生意,竞争很激烈。梅姨的小摊最受欢迎,她做的片糖和别人的不一样,不是简单的一个方块,是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形状;梅姨卖自己做的毛毽,鸡毛染成黄色、红色,很招人喜欢;梅姨从以前同事那里要来大量的边角布料,缝成各种各样的沙包,女孩子放学后最喜欢围在她跟前翻看。梅姨的小摊不一定有钱才能光顾,攒一堆用完的作业本,或者拣一些骨头、废铜烂铁,就可以换上一两样自己喜欢的东西。

冬天,梅姨的残腿不能在外面待久了,她就用积蓄买了一台毛衣编织机,在家办起了小作坊。秋冬季节,梅姨忙得团团转。夏天清闲的时候,梅姨就用零碎的线头织一些毛线娃娃、花手套、小背心。这些小玩意儿大多被秋冬时来的顾客要走,剩下的,娃娃就挂在门把手上、窗户上、墙上,一些小的片片,就用来当茶杯垫、盘子垫。有不少顾客就是冲着这些小玩意儿来找梅姨的。

后来,梅姨丈夫成了县里小有名气的室内装修队工头,他坚决不让梅姨再没白天没黑夜地织毛衣了。他们买了新房子,有很大的落地窗,有宽敞的院子。冬天,梅姨坐在窗前,残腿伸展在暖暖的太阳下,做点儿自己喜欢的小针线活;夏天,梅姨就在院子里松松土,浇浇花,帮花蔓上上架。

再后来,梅姨的女儿上了大学。

精力大不如从前的梅姨不再忙前忙后了,家里请了钟点工。梅姨最大的消遣就是侍弄花草,和一帮上了年纪的老太太闲聊。聊着聊着,总有老太太感慨道:“梅子,全世界人的福分都叫你占了,有心疼你的老头子,有出息的闺女!”此老太太话音一落,彼老太太就接话:“你说你这是修了几辈子才修来啊?”每一次,梅姨都笑哈哈说:“就这辈子修来的呗!”

梅姨养着一盆巨大的仙人球。每个夏日,夜色将至未至时,它就悄悄地绽开白色的花瓣,有时一口气绽开七朵。当初它可怜巴巴地躺在垃圾堆上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开出这样美丽的花。它是修了多久才修到了让梅姨遇到的福分?梅姨曾经对人说,它是凭着自己,才有年年开花的盛事。

是啊,福分,要靠自己来修,不在前世,不在来生,就在这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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