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里的爱

小时候家里很穷，在我的记忆里除了柜子上的那台黑白电视，值钱的就是那辆自行车。自行车是黑色的，带有很高的横梁，弯曲的车把像小鸟展翅欲飞的翅膀，在当时看起来是那么的高大和威猛。那时，母亲每天都往城里卖菜。每天天不亮母亲就摸索着起床，之后便在院子里生炉子把粥熬上，馒头热上。做完这一切，母亲就推着自行车带着箩筐去村里收菜，收菜回来母亲会坐在院子里把菜清理得干干净净，用草绳捆好。吃过饭，母亲便把两个篓子绑在自行车后座上，菜放在一个篓子里，我则坐在另一个篓子里。那时我坐在篓子里看着鲜嫩的蔬菜，就会担心时间久了自己会变成一棵大白菜被母亲拿到市场上卖掉。

到市场后，母亲把自行车靠墙停好。再小心翼翼地把我抱下来。接下来母亲开始把菜一一摆放在小摊前，秤菜卖菜，而我则一个人蹲在墙根和自行车玩耍。我时而使出吃奶的劲把自行车后轮搅得呼呼地飞转，时而一只手转着自行车踏脚板一只手用小木条挡着车轮，于是便发出激烈的梆梆声。有时候实在有趣，我把捉到的蚂蚁放在自行车上，看着它焦急地在自行车上爬来爬去。中午吃饭的时候，母亲通常会买一些水煎包给我吃，而她则吃自带的馒头和咸菜。我坐在自行车旁边，母亲坐在我旁边，我们吃得津津有味。对于那个苍白和贫乏的童年，我唯一的乐趣就是和自行车做游戏。在我的意识里，自行车就是我的朋友，尽管它不会说话，不会自己跑动，可是它却一直陪伴着我。

等我长到7岁的时候，母亲便不肯带我去城里卖菜。她把我托付给邻居，刚开始我又哭又闹，赖在自行车上不肯下来，母亲气急了，便会把我从自行车上强行抱下来，我再闹，她就狠狠地骂我，然后再象征性的在我屁股上揍几下。三番五次，五次三番，我发现母亲是铁了心不带我去，我便不再哭闹。母亲走后，我便锁好门去找小伙伴玩耍，中午在邻居家吃过午饭，便回家看电视等着母亲回来。等待的过程是漫长和无聊的，冗长的等待让我慢慢学会了做一些简单的家务，我试着做饭，洗衣服，清扫屋子，整理院子。每次母亲回来都很惊喜，总要眉开眼笑地夸奖我一番。

白天的日子还是比较好过的，可是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会认真地把大门锁好，关好窗户，躲在房间里，坐在靠近门的位置抱着我家的小狗焦躁不安地等母亲回来。那时我只要听到自行车叮铃铃的声音，心就会激动得如同一颗射出的子弹嗖嗖地飞起来，脚下则像踩了弹簧立马蹦踺起来，欢快地向大门口跑去。小狗则在我身后寸步不离。打开门，母亲总是一边往院子里推自行车，一边问我今天家里有没有什么事情，听我回答完母亲就会把自行车停在大枣树下，篓子里卖剩的蔬菜会发出一种怪怪的味道。母亲这时再也顾不上那些菜，赶紧走到水井旁，我则站在水井旁压水，让母亲尽情地清洗身上的泥土和草屑，之后我们便一块去吃饭。母亲总会从城里给我带些水煎包油条之类的小吃，我津津有味地吃着水煎包油条，而母亲则啃着馒头笑盈盈地看着我。

可是这种生活并没有持续太久。一个夏天，夜里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电闪雷鸣。我躲在房间里堵着耳朵瑟瑟发抖，看着窗外一闪一灭的闪电。我哇哇大哭起来。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停电了，屋子里一片漆黑，恐惧绝望交合在一起冲击着我的心房。我抱着小狗躲在床角哇哇地哭着。就在我哭得有气无力时，忽然想起母亲临走时没有带雨披，我的恐惧立马变成了担忧。我放下小狗，顾不得抹去脸上的泪水，麻利地找来雨披就向门外走去。外面的雨真大，砸在头上还有疼痛的感觉，风从脸前划过像刀割一样。我抱着雨披一步步地向村头走去，不大会儿浑身上下就湿透了。我咬紧牙关努力地向前，深一脚浅一脚，一不小心还会摔倒。摔倒的时候我嘴里一直喊着娘，更让我吃惊的是小狗居然偷偷地跟着我，当我倒在地上的时候它就用舌头舔着我的手。我心里一阵感动，用雨披把小狗包起来抱在怀里继续向前走，心里却不再那么害怕了。就在村西头下坡的时候，我忽然听见一阵叮铃铃的车铃声，忽然伴随着一个女人的惊叫声那阵车铃声消失了。我有一种感觉，那个人就是母亲。我一阵惊慌，蹲在路坡上向下滑，果然是母亲，自行车倒在地上，母亲正在雨水里捡掉出来的蔬菜。

“娘。”我叫着母亲，把雨披递给她。

“可可，你怎么出来了?”母亲接过雨披披上。

“下雨了，我来给你送雨披。”说完我便帮母亲捡掉在地上的蔬菜，黑夜里，风雨里，我和母亲像两个小蚂蚁在抗争着生活的坎坷。

捡起蔬菜后，母亲让我坐在后面的箩筐里，我摇摇手然后用塑料袋把小狗包起来放在了自行车后座的篓子里。母亲没说什么，在前面吃力地推举自行车，我则在后面吃力地推着自行车。我们像两只蜗牛一样艰难地向前爬行。雷声时不时地在我们头顶响起，吓得我情不自禁地尖叫。漆黑的夜晚，母亲，我，小狗，蔬菜，自行车，在电闪雷鸣里行走的一幕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以至于多少年来我都无法忘记。

回到家后，我的手都磨出了血。烛光下母亲用热毛巾把我的手擦干，然后给我涂上红花油，再用棉布包好。母亲一直在流泪。滴在我手心的泪水滚烫滚烫的。

我懂事地对母亲说：“娘，一点都不疼，真的一点都不疼。”

我还没说完母亲就把我搂在怀里失声痛哭。我能感觉到母亲的身子在颤抖。后来，我给母亲擦背的时候，看到母亲背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母亲摔伤了，可是她什么都没说。

那天之后，母亲再也没有去卖菜。我问母亲为什么，母亲什么也没说。秋后，我上了小学，开学第一天母亲把自行车冲洗得干干净净，在后座上绑了一个红色的小棉垫，我挎着书包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拽着母亲的衣服，高高兴兴地去上学。天热的时候，母亲便让我坐在自行车的横梁上，她一弯腰便遮住了炙热的太阳；天冷的时候，她就会用围巾把我紧紧地包起来让我只露出两只眼睛，然后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按照母亲的命令把手伸进她的大衣里暖着。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我小学毕业。

上初中要去镇上，母亲让我住校。她每个星期都会去看我，送衣服，送粮食，送钱，然后把我换下来的衣服拿回去洗。那时我发现母亲瘦得如同一截干柴，身影也不再如从前那么高大。自行车也太陈旧了，车铃不响了，黑漆也剥落得斑驳不堪，已看不出当年的明亮和光辉。母亲骑上自行车后，链条和齿轮之间发出刺耳的咯吱声，似乎不堪负重。

岁月在流逝，我在慢慢长大，而我的亲人却在偷偷地老去。

初三那年，母亲时常去学校探望我，三天一次或五天一次的，每次来都带着我爱吃的东西，有时是几个咸鸡蛋，有时是一些煮好的盐水花生米，有时候是她自制的辣椒酱。只是那时母亲的话少了很多，身影和动作都不再利索，她逐渐变得瘦小。

中考前母亲对我说，考完她要带我去看海，我怀着这个美好的梦想进入了考场。也许是生命

太无常，中考的最后一天，母亲骑车去学校接我时居然遭遇了车祸。当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一下子瘫倒了，撕心裂肺地喊着娘，却再也流不出泪来。我是被警察带到事发现场的，看着躺在血泊里的母亲，看着那辆被撞得支架变形、零件散落的自行车，我终于大声地哭出来了，眼泪如同喷泉滔滔不绝。母亲被救护车拉走，我跪在大街上捡落在地上的自行车零件，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进书包里，一个又一个……

司机对我说：“小姑娘，我可以赔钱。”

“你赔得起吗?”

在医院里，我看着母亲的遗体感觉自己的灵魂一点点被抽走，我的世界从此一片黑暗。

“我尽量弥补。”司机充满愧疚地说。

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狠狠地扇了司机一巴掌。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弥补和换取。那么我愿用自己的一半生命换取母亲的一半生命。有些东西无价，就是因为它是无法换取和弥补的。

后来，我收到了市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同时也见到了一个自称是我父亲的男人。他个子高高的，白白的，胖胖的，陪他来的还有一辆明亮的小轿车。这种车，我只在电视上见过。

在那个季节，我明白了我是个有父亲的人。只不过他还是另一个女人的男人，还是另外一些孩子的父亲。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我走进了一个新家。这个家里有一个漂亮的妹妹，有一个聪明的弟弟。还有一个扮演母亲角色的阿姨。他们对我很友好，但是这种友好里没有温情，更多的是矜持和怜悯。我有很多的玩具，它们很昂贵也很漂亮，可是我发现我再也找不回童年的快乐。我实在无聊时，便从床底下拖出我带来的那包自行车零件，摸索着组装，铁锈把地毯染得锈迹斑斑，我却浑然不知。后来我一有时间就躲在房间里摆弄那些自行车零件。父亲无意中发现了这件事，他勒令我把自行车零件扔掉。我不肯，和父亲大吵了一架。我知道父亲并没有恶意，他不知道这辆自行车对我的意义。同时作为一个单位年轻有为的领导，作为一个父亲，他有着自己的权威和尊严。只是我太倔强，不肯奉承他的权威。那次大吵之后，我再也没和父亲说过一句话，我用自己固执的方式保护着自己卑微的自尊，不被人靠近，不被人知晓，更不被人理解。

有一天我忽然发现藏在床底下的自行车零件不见了。刚开始我怀疑自己放错了地方，于是我翻箱倒柜地仔细找了一遍，却发现再也找不到了。我的心就那么被切成了一块又一块。

我冲到楼下大声地责问父亲：“我的自行车呢?”

父亲先是一愣，然后不满地说：“被我扔了。”

“你凭什么扔我的东西?”我立刻变得暴怒起来，“你会后悔的。”说完我就噔噔地跑上了楼，收拾自己的东西。

“可可，你这是……”

“我要离开这里。”我头也不抬继续收拾自己的衣服。

“你去哪，这里才是你的家啊?”阿姨拉住我的手认真地看着我。

“阿姨。谢谢你这些天来对我的照顾，我长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我避开阿姨的眼睛委婉地说。

“让她走。”不知何时父亲出现在门口。

我听父亲这么一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随即我也辍学了，我带着母亲的骨灰去日照看海，当我第一次看到大海的时候我就决定留在这个有海的城市。我把母亲的骨灰撒在了大海里，在海边静静地坐了整整一个下午，有那么一刻我恍惚感觉到母亲在大海里冲我微笑。

我留在了日照。之后在一家奶茶店打工，业余时间参加了自学考试。5年后，我拿到了大学本科文凭，然后应聘到一家广告公司做设计师。若干年后，自己的事业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我买了车。闲暇的时候，我会开车围着城市旅行，看到自行车我会让路。有一天，我看到一个老人佝偻着背骑着一辆老式自行车从我身边路过，我泪流满面，悄悄地跟在他后面，直到他进了家门……

不知道世界上会不会有这样一辆自行车，我骑着它可以到达天堂，看到那里春暖花开，看到母亲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