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岁写给父亲的诗

时间:2022-09-26 02:39:17

22岁写给父亲的诗

青春期从父亲离开开始

我的青春期从什么时候开始?

大概从杨逸远正式离开我和妈妈那一天算起吧。杨逸远是我的父亲,只是自记事起,我从来没有喊过他,我站在妈妈的身后,看着这个男人。

杨逸远高大儒雅,可他从来不陪我和妈妈逛街或是上公园,那么他的出众魅力与我何干?他是大学教授,可他从来没有辅导过我做功课,那么他学识渊博与我何干?他每月送来生活费,他常常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用与他酷似的脸庞与倔强回看过去,往往是他避开了目光。我想,我对杨逸远全部的情感,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恨。

杨逸远在我读小学时与他的初恋情人重逢,从此他就没有在夜里回过这个家了。近十年的时间里,他们一直没有离婚,原因在于妈妈不肯放手。妈妈赔上自己的青春和尊严,死死纠缠住这个负心的男人,给我一个形式上完整的家。

离婚是个偶然事件。

那是个寒冬的夜晚,我都已经睡下了。模糊中听见敲门声,然后是妈妈与谁在客厅说话的声音。我本能地警醒,蹑手蹑脚地从卧室门背后往外看,居然是杨逸远。

杨逸远说:求你了。

妈妈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已经有几年你都没提过离婚的事了,怎么又突然提起?你和我说实话,也许我会考虑。

这次轮到杨逸远沉默了,空气沉重得凝固了一般,终于他长长叹息:是的,她怀孕了,她已经快40岁了,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妈妈居然笑了,惨然一笑,然后她一字一字地说:我同意离婚,我只有一个条件,她把孩子打掉。我看见流产证明就签离婚协议书。否则……

否则怎样?妈妈的余音近乎耳语,我听不见。

杨逸远走了,没有再说什么。但我看得见他的膝盖、他的手与脚一直在不停地抖动。妈妈垂着头,落寞地在客厅里坐了很久,黯淡的灯光将她的身影拉得纤细且扭曲。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惊觉,原来我一直赤着脚站在地上,冰凉,寒意沿着脚趾一寸一寸地侵入我的身体。

一周后,晚饭时妈妈突然装作若无其事地对我说:“我和你爸爸离婚了。这样也好,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大人了,是这个家的男人。”

我没有如妈妈所愿变成她期待的坚强成熟模样,甚至恰恰相反,我由一个所有人公认的乖孩子突然间变成了叛逆少年。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像是火蔓延过荒草,一片燎原。我突然就感到了厌倦,厌倦学习,厌倦回家,甚至厌倦有思想。唯一还愿意做的事情就是玩游戏,电动游戏,网络游戏,或是坐在马路边无聊地吹口哨和发呆。那年我读高一,15岁。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差不多半年。

在妈妈眼里,原先的我懂礼貌,懂事,帮她做家务,认真学习,简直就是她赖以活下去的全部依靠与希望。可现在呢?

妈妈哭着追问我:“你到底怎么了?”

我想了想回答她:“没什么,青春期吧。”

妈妈终日以泪洗面,抹干泪又来对我淳淳开导,她鬓角的白发已经比青丝更多,她眼底的迷茫近乎绝望,我很想哭,很想抱住她说“对不起”,可是,我什么也没做。我做不了,身不由己。

生命,生活,都是无法逆转的时光。

死也改变不了的事情

大爆发的时刻来了。那天高一期末考成绩单出来了,妈妈被学校通知建议我留级。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做好了思想准备,坐在客厅里等妈妈从学校回来后大哭一场,大骂一次,甚至动手打我。

推门进来的却是杨逸远。

第一句话居然那么耳熟:“求你了。”

我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是的,半年前,他对妈妈说了同样一句话,求她离婚。半年后,他居然又对我说这样一句话,求我好好学习?

我把玩着他的表情:“大教授的儿子被要求留级,觉得面子丢光了吧。”

杨逸远拳头捏紧了,额上青筋凸起。

许是看到我目光中的挑衅,杨逸远的手心居然慢慢松开了。他轻蔑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说:“在你眼里我怎么不堪都不要紧,这个世界上有两个女人自始至终都在爱我,她们爱我是因为我优秀。我的无能只在于我没能处理好和她们两人的关系,但是你看看你,你连我的一半都没有,你考得上我当年考上的大学吗?将来会有女孩子爱你吗?所以,现在不是你不想认我当父亲,而是我根本不想认你这个儿子。”

他摔门而去。

我的狂乱青春期莫名其妙地提前结束。

两年后,我以高出分数线二十多分的成绩考入杨逸远的母校。报到那天,杨逸远来了。我看着他,鼻子里哼了一下,大热天,他居然穿着整齐的白衬衣系着领带,实在是夸张得令我反感。

不等他张嘴,我冷冷地开口了,那是我考虑了几天专门说给他听的话:“不要表功,不要说我是因为受了你的激将法才好好学习,终于考上大学的。你错了。我考上大学是为了长大到跟你没关系。我18岁了,从今天开始,我和妈妈都不再需要你一分钱,我会自己挣学费和生活费。请你以后不要来打扰我们。”

杨逸远痛苦地闭了闭眼睛,居然也笑了起来:“你是个天才,或者是个废物,都是我的儿子。这是事实,你就是死了也改变不了。我是教授,或许在你心里道德败坏,但我还是你的父亲,就是我死了也改变不了。”

杨逸远留下一个存折走了,背影蹒跚,脚步散乱。

我仔细地撕掉了存折。妈妈在一边并不阻止,只是眉宇间有抹不开的忧伤:“他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

我打断妈妈的话:“你错了,他是个孤家寡人。”

我申请了助学贷款,努力学习争取奖学金,课余还打了两份工。我的状态只能用“拼命”一词来形容,虽然十分劳累但我没有后悔。

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压力过大的缘故,我一直感觉身体有些隐隐的不适。大三时,不舒适的感觉加重了。那都是些说不出口的症状:比如自我感觉尿频尿急,但到厕所却又没有了便意;没有女朋友,却时时觉得内里发虚,全身尤其是两腿无力;我坐立不安,居然跟杨逸远当年一样膝盖和手脚震颤,无法自控。

妈妈带我上医院检查。

看看肾病专科少有我这样年轻的小伙子,我几乎羞愧得想要逃出医院了。我躲在医院外花园草地上,妈妈拿着结果出来了,脸上是掩不住的担忧。我的心紧了又紧,她说:“还好,不是身体器官的问题。医生说,大概是心理疾病导致的植物神经功能障碍。不过,你爸爸说,心理疾病导致的问题更难治愈。”

我一听就冒火:“我生病你告诉那个人干什么?”

妈妈的嘴哆嗦了几下,却没说出来。

不过,我很快就能明白妈妈的苦心了,因为找心理医生治疗实在是件太过昂贵的事情,一小时200元。

好在给我治疗的这位博士挺可亲的,他很快就确诊了我的病情----焦虑症,并因焦虑情绪导致尿频、尿急、虚脱等诸多躯体化症状。

博士说心理疾病是急不得的,甚至有可能得终身服药,然后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虽然治疗时间不够,但基本可以判断病的起源与你和父亲的关系有关。焦虑很多时候缘于负疚、自责等负面情绪,你可以自我对照一下。

我的脑海里蓦然出现了杨逸远留给我的那个背影。

我把血与骨头还给你

如果那位心理学博士说的是正确的,他的意思是我的身体疾病缘于心理焦虑,而我的焦虑情绪是因为潜意识里我为自己对杨逸远的态度感到内疚。如果能够消除这种亏欠感,焦虑会消失,身体也会健康起来。

没有想到的是,我很快就获得了一个可以彻底消除我愧疚感的机会。

杨逸远病了。而且不是小病,是尿毒症,根治的方法只有一种――换肾。

谁捐肾给他?他,孤家寡人一个。据说他的初恋情人,不,应该称他现在的妻子倒是情愿,可惜配型不成功。

这个消息是妈妈告诉我的,我敏感地盯着她的眼睛看:“妈,你也准备去给他捐肾?”

妈妈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目光海一样深不可测,我看不清。我的心一疼,脱口而出:“你别,你应该恨他才对呀。就算要捐,也应该是我去。”

妈妈的眼睛里闪过惊喜:“是吗?你愿意去吗?”

是的,是惊喜。我的心情极其复杂,妈妈到现在还爱着那个负心的男人,不是吗?甚至超过心疼与她相依为命的儿子。

入夜,我在一本文摘杂志上看到一首译诗,天意一般,我下定了决心。

那首诗的开头几句是这样的:

“我把骨头还给你,我把血还给你,然后灯火安静。

黑暗正中央万籁俱寂,又一年的水龙头上挂满了冰川。

雪花下降的同时我得到姓名,倒转的时钟破裂,漏下来分针秒针,错落滴答。”

配型顺利,手术顺利。

手术前,躺在另一张手术推床上的杨逸远就在我身边,他轻声地唤我“儿子”,声音是老人般的哽咽,我的心一时酸痛得不行,眼睛胀得疼,但我忍住了,将头转向另一边,没有看他。

也许博士的心理分析的确非常精准吧,手术后,虽然我失去了一个肾,却明显感觉自己身体好起来了,那些困扰我的症状得到了缓解甚至消失了。当然,这与我没有住校,每天住在家里由妈妈调养我的身体有关,另外,博士开的治疗焦虑的药我也在继续吃,妈妈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开药回来,早晚将药片与白开水递到我的手上。

毕业这年,我顺利地应聘到一家合资企业工作。

妈妈知道消息后,居然喜极而泣,她说的话让我对人生更是满心憧憬:“儿子,你不小了,该找个女朋友了,你说呢?”我只是微笑。说实话,不是没有女孩喜欢我,而是我一直在逃避,不仅仅因为不相信爱情,更因为对爱情必然导致婚姻导致孩子出生充满恐惧。我很难想象自己怎样当一个父亲。

工作第一天,单位组织新人体检。

B超间,医生沉吟了一会儿问我:“你做过肾移植手术?”

我“嗯”了一声,说:“是的。”医生笑了笑:“看来你病情恢复得很好,抗排斥药物也不需要吃太多,移植到你身上的这个肾与你的身体机能非常协调,应该是血缘关系的供肾吧。”

……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的。

回到家里,我打开妈妈藏在床头的皮箱,里面是一大叠药瓶标签,原来每次妈妈都将抗排斥药的商标撕下,换上抗焦虑的药物商标。然后,我还发现了一张手术协议书,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却关于两年前我的那次手术。

协议书上说明,杨逸远自愿提供自己的一个健康肾给我――他的儿子,下面是他的签名,我的名字却是由妈妈代签的。

一时胸中似有重锤敲响。

想起那首曾经震撼我的维瑞耶的诗,诗的题目叫《22岁给父亲的诗》。

我读着这首诗的最后几句话:

“父亲,我想叫你一声,爸

这么多年了

都没有叫过

你老了,牙齿落下来

走在傍晚的霜鬓里

涕泪横流”

我默读着,曾经我以为自己读懂了这首诗,现在才知道,原来我什么都不曾明白。

突然就泪流满面。

那一天,我正好22岁。

(责编 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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