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无声桃花雨

时间:2022-09-25 06:42:51

落地无声桃花雨

万物仍在沉睡,南沙走在正融雪的小镇。她抱着幼小的女儿回家。

两个月前,南沙带八个月大的微微从医院打针回来时,看见丈夫与一个年轻的女孩在卧室纠缠,那个女孩有着太年轻的面容。受到惊吓地微微哭个不停,南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南沙离婚了,带着微微踏上火车。看着窗外倒退而过的沿途风景,南沙心里像雪后的原野没有其他只留下白茫茫一片,不幸福也不过分痛苦,只是缺氧般倦极。

闭上眼睛,脑海里出现父亲院中的那片桃林。

踏着残雪,南沙回到小城,南沙在这个小城里长到十八岁。

敲门,听到脚步声,直到看到站在桃林中的父亲两鬓苍然时,南沙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开将近十年。

在南沙的记忆中,父亲的冷漠总比微笑多,而他对南沙的情感中,似乎恨比爱更多。从南沙有记忆开始,她就记得父亲不愿意抱她,不愿意接受她所有的亲近,仿佛南沙是一个地雷,随时能给他带来最深痛的伤害。

而如今南沙回来,父亲也没有表示出对于南沙遭遇的丝毫同情,他仍旧寡言。只是南沙看见父亲常在厨房里查看南沙给微微热的那个奶瓶的温度,为微微扶正奶瓶,换下濡湿的尿布。只有那时,南沙才能发觉父亲藏在沉默中的情。

父亲靠文字过活,一生习惯用笔。他有生命的指环,那是因为长期用笔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留下的厚厚茧子,只是这茧子再厚也永远不能羽化成蝶。其他老人都已赋闲,乐享轻松自在的晚年,父亲却仍旧不放过自己。

他日日趴在书桌上写那一部小说,钢笔漏水,把前襟都染成斑驳,而那部小说永远不能完成。平日里父亲还是没有太多的话与南沙讲,但面对因为感冒而戴上口罩的微微,父亲的神情却出现从未有过的温暖。过了很久,南沙看到母亲留下的照片时才明白,戴着口罩的小小的微微有着与母亲相似的眉眼和典雅的额头。

对于父母之间的故事,南沙知道些许。他们是青梅竹马的少男和少女,后来因世事的波折而分离,直到双方终于长大有情人成了眷属。那爱情故事可以写进诗经、楚辞,可以画进每一幅画。只是,那个故事没有完美的结局。

母亲为南沙买紫红鲜嫩的樱桃,而三岁的南沙被落在路中的那一架纸飞机深深吸引。她迈动细小脚步拾捡,仓皇赶来的母亲把她推出车轮而自己却被带进了滚滚的车轮下。母亲因为这场车祸去世,南沙只记得紫红的樱桃汁沾染在母亲的白色纱裙上浓得化不开,父亲却记得爱美的妻子脸上没剩一片完整的肌肤。

死亡突如其来,把幸福的童话击成碎片。

惊慌失措的父亲对于夺去爱人生命的南沙无措,不知应爱还是应恨。就是在那一年,白发在父亲头上蔓延。他不敢接受南沙的任何亲近,因为她的每一个笑脸都像炸弹,能把他心中慢慢结痂的伤口再次炸得血肉模糊。

对于微微,父亲总有着好脾气。微微含糊叫他一声“外公”,他就笑,那个笑容由蓓蕾到彻底绽放,整个过程,南沙都看见。只因为那样的笑,南沙就会原谅他,即使他曾给了自己那样冷漠的童年。

父亲老了,母亲死了,连南沙也有了女儿,一切都有了变化。只有一树桃花,艳艳的,空自繁华。父亲抱着微微,一遍一遍把《桃花源记》教给她,正在牙牙学语的微微只吮着父亲的指头笑。父亲把手抽出喃喃:“你要学会啊,这是你外婆最喜欢的啊。”

就在那时,南沙才明白,为什么幼时自己把桃花源的帖书撕毁时,父亲那样的暴怒,因为那是母亲的手书,而桃花源是两个人年轻时共同的梦想。为了心中的桃花源,母亲才亲手植下这满院的桃树。

自己毁了父亲母亲关于爱情的童话,所以,父亲不爱自己,这在南沙的心中曾经是定理。但在整理旧物时,在父亲的草稿中发现一张旧照片。照片中有齐刘海圆脸的女孩手拿五彩风筝和玻璃线,赤足奔跑,嫩而的青草沁凉细密,把清洁的脚踝都染得葱葱绿绿。

看了很久,南沙恍然发觉,那个欢笑着的圆脸女孩就是自己。

南沙有意亲近父亲,她想给自己找回一份父爱,也想给父亲一份温情的晚年。南沙为父亲沏一杯清茶,为他擦拭院中的石桌和廊下的躺椅,但父亲却有意无意地躲避着那触手可及的父女欢乐,也许,他还不肯原谅南沙也不肯放过自己。

南沙一直不肯放弃,她觉得仿佛再努力一下,天伦之乐就会回到这个家庭,但她没有想到,这个除了做父亲任何事都做得很像样的男人,没有时间等她。

当院中的芳菲落尽时,父亲倒下了,前一秒他还扶着桃枝端详小小的青果,后一秒他已经昏迷在桃树的碧荫之中。父亲的心脏跳动得像世界上最紊乱的鼓。

还以为父亲是棵树,永远在周遭守护,投下一片林荫的沁凉,没想到,父亲早已衰老成一片云,迷离恍惚得再也不能抓住。在医院的病床上,父亲的被子显得空瘪,仿佛里面没有实体。半夜惊醒,南沙都忍不住去试探父亲的气息,感受到父亲微微鼻息时,南沙总会感动得要哭,仿佛最珍贵的东西失而复得。

病中的父亲精神时好时坏,但性格却开朗起来,他健谈,乐于回忆。

父亲给南沙讲南沙幼时的趣事,也讲他与母亲的故事。南沙惊喜,因为,以前,母亲总是父亲对于自己避而不提的话题。

父亲喝一点南沙亲手熬的八宝紫米粥,有不错的精神,提到母亲时他嘴角有笑容。在父亲的言语中,美丽的母亲从小在富贵的家中长成,但结婚后,父亲却没有足够的才能把她安详舒适地养到百年。父亲怨母亲命短,但又说幸好她早去,他可以代她把南沙养大,替她操劳也算是补偿。

“如果我早死,剩下的她就更加辛苦。”父亲说这话时,语气竟然有点庆幸。

父亲拿出一帧老照片给南沙看。照片上的父亲眉目明朗,风华正茂。

父亲说:“以后为我立墓时,你一定要用这张照片,你母亲走时太年轻,如果我的照片太老,别人见了,一定不认为是夫妻。你母亲会不高兴。我想她只是我答应过的事情却没有做到,真怕她生我的气。年轻的时候,我说要为她写一部小说,但写了一辈子,却也没能完成。总是想好了结尾却忘了该是怎么样的开头。”

南沙摇头不肯接过,忍着眼泪却只会说一句:“照片用不上的。”

父亲突然很好,卧床月余的他竟然可以下床走路,虽然蹒跚似小儿学步,但也让南沙高兴得险些落泪。

父亲难得好胃口,想吃桂花藕片,南沙忙去买来,但回来时,父亲的床已经空了,南沙手中的藕片成了玄铁,带拉着她向下坠,直到跌坐在地上。南沙不哭,眼泪却已经决堤,她悲痛得不能睁眼,只恐怕,父亲会去世,就在自己买桂花藕片的空当。如果会是这样的结局,自己怎能原谅自己这种错失。

但后来有人轻轻拍打她的肩膀,如同安慰幼童。南沙回头,看见一个娇俏的护士扶着父亲看着满眼泪水的南沙,说:“方才医生为我检查,你伤心什么呢,我惦记着院中的桃树,想回家。”

南沙终于哭出声来。

又是一年。风吹过,院中桃花无端抖落形成一阵花雨,落地无声。

南沙追着微微在桃花间穿梭。微微已经会走,小小的孩子偏爱五彩的衣裙,比春天更加让人心动。

父亲养病的这一年中,南沙植下了更多的桃树,母亲没有做完,那南沙就自己来做,建一个桃花源,为自己,为微微,更为父亲。那满树的桃花,即使挑剔的父亲看见也会欣慰,从病中慢慢恢复的他,会多么喜爱这一绽放就满世灿烂锦绣的花朵。南沙还记得父亲看见自己亲手栽种桃树时对自己说的话。

“你母亲,用她的命换了你的命,你是替她活着,我不该那样冷漠地待你,对你不公平,你的母亲知道也会伤心。”

有人在笑,回头,南沙看见,风把飘落的桃花吹向坐在暖风中的父亲。一年前还以为父亲会离开,但终于,老天怜己,给了自己和父亲难得的机会,所以,今天桃花开时,南沙依旧可以看到父亲的笑脸。父亲仍在身边,这是最大的幸运。

南沙明白,有时候有人相依才能彼此为命。即使有桎梏横在往事之间,即使有寒冰曾经把回忆封住,只要春风迎面而来,桃花源中的花总会盛开,因为只要有父亲在,哪里都会是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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