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百岁老母

我的老母百岁还会写诗，真是高山打鼓远闻名声。2002年4月在她的百岁生日她还出了一本诗集，开篇她写道：

二三四十正青春，夫唱妇随迁西东。

可怜岁月梦悠悠，身世浮沉浪上舟。

只为世事催人老，风霜雨雪使我惊。

百岁老人出诗集，这消息经电视播出，立即引起温州地区极大的轰动。奇迹！奇迹！一百岁老人竟会作诗。更令人惊奇的是，她从小没进校读书，九十岁时搁下沉重的家务才开始学写诗，到了百岁居然写出了五六十首。

我的母亲叫朱碎香，出身在楠溪江流域一个大户人家，有五个姐妹和两个哥哥，在姐妹中她排行第四。舅父因家务繁重，只给其他四个姐妹念书，却让她放牛牧羊，可她渴望读书，每天放牧回家，见姐妹们在灯下做作业非常羡慕，她便依偎她们身边，也跟着学识字。她婚后，同我父亲厮守一起，又继续跟他学文化。我的父亲是旧制高小毕业，肚子里有点墨水，在乡村算是个远近闻名的秀才。他会教书，修谱，又习歧黄会看病，还能写一笔漂亮的柳体字。我母亲在他身边，耳濡目染，久而久之，学有长进。到解放时，她基本能读书了，可字却不会写。她学会写字做诗，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事。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在县里搞函授、创办电视大学，几个女儿都在城里念书，而我的妻子不在我身边，老母亲见我忙不过来便主动来，帮我料理家务。不久我进政协了，孩子们也长大了，我看老母九十岁了还是如此忙着家务，着实有点过不去。劝她说：“妈！你休息吧。”可她这个不知什么叫休息的人，搁下了家务，可怎么耐得住空闲啊，于是她又爬起格子，要学写诗。

我的母亲在青年时就爱吟诗，大概是受我的家父影响的吧。为了全家人的生活，在我的父母手里搬过九个地方，打过十八次锅灶，上面吟诗“二三四十正青春，夫唱妇随迁西东。”正是这种情况的写照。父亲白天上班，或参加农事，或行医开药店，或贩卖绉纱布匹，忙着四处奔波。晚上呢，他半夜醒来，就在床头点上一盏豆大的洋油灯，在翻看医书或《古文观止》。在夏天，他凌晨三四点钟就起来到阳台，光着身子躺在竹椅上放声吟诵唐诗宋词，大概是为了排泻自己的苦闷心情吧。我的母亲也跟着他学诗，同样把吟诗当作一种乐趣，或者更恰当地说，为了排遣自己的苦闷心情吧。大前年我问母亲，你所写的“风霜雨雪使人惊”是什么意思？她呆了好久，然后溢着泪水向我解释说，是写你的兄妹悲惨夭折的事嘛，他们好像风霜雨雪，纷纷不幸消逝。是呵，我原有兄弟姐妹七个，可五个兄妹在解放前染上天花、白喉等竟然先后夭折，这对我的母亲该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啊！故她在自己的诗中，把他（她）们比作“风霜雨雪”稍纵即逝。

凡是熬过寒冬腊月黑夜的人，会深深感受到春天阳光的和煦温暖。我的老母非常热爱生活，如今，她的膝前有四个孙女一个孙儿，其中四个大学毕业，他（她）们都有一份工作，个个住上新屋，还生了孩子。他（她）们努力学习积极工作，不是教坛新秀，就是工作积极分子，这怎么不叫她欢欣呢。她密切注意到周围生活环境的深刻变化，在庆祝建国五十周年时，她生动地描写道，

“春季牡丹花中王，夏季荷花伴藕郎。

秋季黄金地，五福冬梅满园香。”

兔年新春到来，她写道，

“春节玉兔蹦蹦跳，物价稳定人人笑。

过年团聚家家乐，奔上小康欢歌闹。”

她的生活过得很悠闲，除了吟诗，有时还拿起笔画兰花，在一幅《春兰》的画儿旁边，她题上了一首七律：

“一樽春兰用墨栽，不沾雨露四时开。

花红叶茂青常在，可惜无香蝶不来。”

真是诗意盎然，写得极富幽默感。她另一首《风筝》写道：

“一线随风上九霄，摇头摆脑自逍遥。

不知暴雨狂风至，纵不身亡也断腰。”

写得很形象，并充满哲理教育意义，很耐读。我的老母品格高尚，善于待人，诗名又响亮，博得家乡人人爱戴。每年重阳节，家乡的老协会总特地派人给她送寿面、鸡蛋和猪肉到县城慰问。为了答谢乡亲们的深情厚意，她早几个月前就忙碌起来，打了一双双绒袜子，又不知她从哪里拣来五颜六色的布头，并戴上老花眼镜，用金丝银线儿绣绣球。为使绣球漂亮，她还在上面缀上闪光片儿，结蒂再系上一条珍珠条儿，她准备把这些绣球和绒袜子当作礼品送给老协会。她用诗歌颂重阳：

“九月秋光分外香，欣逢佳节又重阳。

金秋气爽丹桂放，看谁健笔写诗章。”

她用诗感谢家乡老协会来慰问：

“九九重阳思乡亲，桂花清香月又亮。

身闹居市今老拙，细微礼品谢同乡。”

若有人问，你的老母何以能活到百岁，她的长生奥秘是什么？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缘，恐怕她应着这句话吧。大前年她的那本诗集出版时，她向我披露这样一件鲜为人知的事，在那个遥远的年代的那一天，也就是在她出生的那一天，当她呱呱落地后，我的外婆看自己又是生了一个女儿，顿时下了狠、恶了心要将她溺死。真是老天有眼，在她的生命非常危急时，忽然，雷霆滚滚，乌云密布，狂风大作！一个人看了从屋外急忙跑过来惊呼，罪过！罪过！住手！住手！雷公发怒了。产房里的人听了雷声个个在发呆……

就这样，我的母亲那条幼小生命保住了。这不是随心编的神话，而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她在五六岁时坐在门槛上玩耍时，一群大邻居指着她窃窃私语，道出了这个秘密。她长大步入红尘后，在人生的道路上跋涉仍然是十分艰难，经过北洋军阀内战。抗日时举家逃难，国统区连年灾害，瘟疫的流行使家庭也遭劫，她的五个子女的幼小生命被病魔陆续夺走。啊，这一串串的灾难、一场场“风霜雨雪”不断向我的父母扑来，可苦难的生活也磨炼了她的不屈的意志。她和父亲没有被击倒，而是坚强地挺过来，最后终于迎来了黎明的天！“生于患难，死于安乐。”孟夫子这句至理名言在她的身上得到了验证！

什么是治国之道？什么是养生之术？元朝道家宗师丘处机曾这样回答成吉思汗说，敬天爱民是治国之道，清心寡欲是养生之术。我的老母长寿的另一个原因，也就是清心寡欲。她从苦难中过来，同我的老父唯一的愿望就是望子成龙。解放后她节衣缩食培养我到大学毕业，她什么都感到满足。我生了五个小孩，全家大大小小九口，我父亲白天诊所上班，我与妻子都有工作，全家的家务重担，全部落在老母一个人肩膀。我的五个子女的冷暖都系在她的身上，她那双勤劳的手终日不得闲。我调到县里搞函授、办电大，孩子们在县城里读书，老母主动来到我的身边照料。她到了九十岁才放下繁杂的家务，可闲不住，她又拿起笔写字作诗。九十年代是个物欲世界，可老母在斗大的居室里翻《圣经》，看书读报，还非常关心国家大事。她写字看书倦了，又拿起毛线球打袜子，拿起针线绣绣球，把袜子和绣球赠送给亲友，以此当作自己一大乐趣。人家送来一点吃的食，她怕人家破费，总是把卖瓶瓶罐罐、旧书报纸积攒的一些零钱，教我买点东西作为还礼。她非常爱清洁，她的那张睡床每天打扫，纤毫不染，她勤换衣服勤洗澡。她从来不会暴食暴饮，喜欢素餐素食，吃的总是那么一点点。她又是个十分虔诚的天主教信奉者，相信人有灵魂，把尘世的花花绿绿看得都是过眼云烟，而把天国看成是永恒的、人生最后的归宿。所以她天天口头挂着那句“凭天做事，顺理于人”的口头禅，摈弃人间一切烦恼，与人为善，乐善好施。

她也是个非常重感情的人。前年春天，全国老年保健协会会长李深先生光临寒门拜访她，使她快乐得几天合不上眼睡觉。今年开春从县宣传部外事科小潘那里获得信息，今年四五月间李先生可能又来看望，并给她送一块匾额，她又乐得合不拢嘴巴。然而李深因为公事羁绊一时不能成行，这件事使我的老母老萦念以怀，惦念在心啊！“你说李深来看我这是真的吗？”她问我。我说：“是真的。”“为什么还不来呀？”“他是个大忙人，在全国到处跑嘛，百岁老人不只有你一个人呀。”她不语了。可过了一段日子，她又提起这件事，可又怕被我笑，她磨磨蹭蹭、自言自语地说：“李深忙，不来没关系，不过我只是老想。”我见她的心如此急切，只好抚慰说：“妈，李先生迟早会来看你，他那块匾已做好了。”是的，迟早他一定会来的。“那就好，那就好。”她听了笑了。可一年一度秋风劲，又是重阳节了，她仍然惦记着李深先生来的消息。她又笑着催促我说：“你去打个电话给他好吗？什么时候来，只要他会来就好，迟早没关系。”“啊？妈，您怎么叨念没个完？”我望着她发笑，我的百岁老母越活越像一个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