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婚约

时间:2022-09-24 06:00:58

1995年冬,上海虹桥机场。77岁的日籍妇人齐田喜美子对78岁的上海老人黄伯平深深鞠了一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别送了,年纪大的人哭起来,别人会笑话。”黄伯平眼睛有点儿模糊,伸手揩了一下眼睛。10年前,他是用鲜花在这里迎来喜美子的;10年后,在同样的地方送别喜美子的,只有自己的两行热泪。在离别的这一刻,60年前的往事也一幕幕浮现在了眼前……

异国恋人一见钟情

1936年夏天,19岁的黄伯平高中毕业后从家乡海门来到青岛,在一家高级女装店当店员,这在当年算得上是份体面的工作。一天,两个穿着旗袍的年轻姑娘来到店里,黄伯平连忙微笑着迎接客人,热情地为她们介绍新来的货品。

黄伯平见其中一位姑娘皮肤白皙、娇小可人,便向她推荐了一匹绸缎:“小姐,你喜欢这卷黄色的绸子吗?”没想到,眼前这位姑娘却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原来,她是日本人,根本听不懂中文。这下,怎么交流呢?突然,黄伯平想到日文中有很多汉字,何不写出来试一试呢?于是,他便用手写的汉字加简单的英语会话同姑娘“交谈”起来。

黄伯平的这一举动,让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没几分钟,黄伯平知道了姑娘叫齐田喜美子,来店里是想做一件旗袍。喜美子也注意到,眼前的黄伯平高挑的个子,身着合体的玄色西服上衣和米白色西装裤,显得斯文俊秀,心中的好感油然而生。在黄伯平的推荐下,那黄色薄绸被裁成了旗袍。以后的50年间,每逢重大场合,喜美子都会穿着这件心爱的黄色旗袍。

那天之后,黄伯平和喜美子用笔谈不断地加深着彼此间的了解。黄伯平渐渐得知,18岁的齐田喜美子是日本福冈名门望族齐田家最小的女儿,父亲是“西日本消息社”的副总编。这一年,喜美子原本想去东京念大学,但家里人却坚持让她念福冈女子大学。为了补偿这个决定带给喜美子的遗憾,父母允许她跟随姐姐一家到中国青岛旅游。

到中国后,喜美子看到街上的年轻人都穿着优雅的中式服装或者时髦的欧式洋服,这让身穿和服的喜美子兴奋不已――当时的日本风气保守,在国内根本看不到这些。于是,喜美子和姐姐争先恐后地穿上中国的旗袍出门逛街。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就是这身旗袍“欺骗”了黄伯平的眼睛,让他误以为喜美子是中国姑娘。

这年夏天,初恋的心事不知不觉在两人心里渐渐舒展开,第一次郊游、第一次去海滨、第一次牵手……

不过,两人确定恋爱关系却是因为一场意外事件。那天,清纯可人的喜美子引起一个有钱混混的注意,对于他的搭讪,喜美子理都不理。一会儿,小混混便笑嘻嘻地伸手想要去摸喜美子的脸。黄伯平见状,冲上前去对着小混混就是一拳。一旁的喜美子见这个平日谦和的中国人居然为了自己不顾一切地与人打架,感动不已。在她心里,觉得只有爱之深切才会有如此举动。所以,这场架不但为喜美子解了围,更让两人的感情迅速升温。

旅游结束,喜美子要返回日本了。离别那天,黄伯平送给喜美子一张自己的照片。“黄伯平。”喜美子用生硬的中文叫着他的名字,然后在纸上告诉黄伯平一定要等她回来。黄伯平看了后,紧紧拉了拉喜美子的手,他的手心满是汗,却冰凉冰凉的,而喜美子的手则热得发烫。这种奇异的感觉,很多年后黄伯平依然清清楚楚地记得。

这对一见钟情的异国恋人就这样订下了婚约,满怀着对未来的向往和盼望依依惜别。

劳燕分飞

喜美子回到日本后,两人靠书信增进彼此之间的情意。

齐田家族素来爱好中国文化,祖父曾经创办过中国书院。对女儿这段“中国之恋”,父亲先是沉默,继而默认。1937年5月,父亲对喜美子说:“暑假时,请黄君来福冈。”得到父亲许可,喜美子和黄伯平都兴奋不已。黄伯平在回信中说:“这段时间我辞职回家乡复习功课,准备去上海读大学,暑假我一定来看你。”这封信的落款日期是1937年5月14日,他们俩都没想到,这竟是黄伯平寄给喜美子的最后一封情书。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抗日战争全面开始,这对情人忽然间失去了联系。无法相见的煎熬,更加重了喜美子对黄伯平的思念。在爱情的驱使下,喜美子来到中国,寻找未婚夫的下落。喜美子曾到黄伯平的家乡海门去寻找,但一无所获。当时战局混乱,无奈之下喜美子只能惆怅地踏上了归途。

1942年,两人失去联络5年后,在父母的反复劝说下,24岁的喜美子终于答应和一位新加坡日侨结婚。1943年初,黄伯平也和家乡的一位农村姑娘结了婚。

喜美子的婚姻只维持了短短几年,离婚后,她带着唯一的女儿回到了日本。而生活在上海的黄伯平婚姻生活也比较平淡,婚后育有一儿一女。1981年,他的妻子因病去世。

战争,让黄伯平和齐田喜美子之间的海誓山盟都变成了梦。

50年后再续前缘

二战结束后,齐田家的山林、土地被无偿分给了农民。父亲抑郁而死,作为出嫁女的喜美子几乎没有分到什么遗产。

日本战败后的艰难岁月里,喜美子当过小贩、保育员,为了生活还用祖传的和服嫁衣换取美国大兵手里的罐头。直到20世纪70年代,她的生活才有了改善,在福冈经营了一家酒吧。那时,她虽然不知道黄伯平在哪里,但心中的思念始终没有放下,她在酒吧招牌上用英文字母拼写了“Huang”,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是“黄”。

随着时间的流逝,中日关系日渐改善。《日中和平友好条约》签署后,埋藏在喜美子心里的爱情火种重新燃烧起来,她开始向四面八方的人询问黄伯平的着落。

在她居住的福冈市,每年都会举行“中国物产展览会”。1985年春,喜美子和往年一样,盛装参观“中国展”的开幕仪式――那天,她穿上了那件淡黄色的中国旗袍,还慎重地戴上刻有“黄伯平”3个字的象牙图章项链,这枚图章,是喜美子在战争结束后专门找人刻的。

交易会上,喜美子偶然遇到了一个日本华侨,交谈中喜美子向对方诉说了自己的苦恼。华侨被喜美子的坚守感动,当即就打电话让在上海的弟弟帮忙寻找黄伯平。

半个月后,喜美子收到了一封来自上海的信:“已联系到黄伯平,他的妻子于4年前病故,给他留下一儿一女,子女都在外地。”信中,还附上了黄伯平的住址。

奇迹真的来临了!有了昔日恋人消息的夜晚,喜美子无法入眠:真的能让18岁之夏的约定实现吗?真的要以垂暮之年适应一个陌生国度吗?真的要和那个叫黄伯平,但也许已经很陌生的人朝夕相处吗?

当确定自己的回答是肯定时,喜美子连夜给远在上海的黄伯平写了一封长信,陈述了分别后自己坎坷的经历和对黄伯平的殷殷期盼,信的末尾写下了自己的夙愿:“得知尊夫人已仙逝,鉴于目前你我都是单身,可否在年近古稀之年再行婚礼,以践前约?”

放下笔后,喜美子感到一封信还不足以表达自己对黄伯平的眷恋,又拿出录音机,把自己作词、谱曲的一首歌录下来:“青春的梦想啊/那夏天银色的海滩/将爱情永远照亮……”翌日清晨,喜美子将这首歌连同长信和自己精心保留了50年的黄伯平的照片一起寄到了上海。

黄伯平收到喜美子的信时,内心的激动久久不能平息。当日,他得知喜美子的消息时,思考很久告诉传话人:“算了吧,这么多年前的事,没太大意思了。”但看着信、听着喜美子情深意切的歌声,黄伯平不禁潸然泪下,即刻回信,希望喜美子能早日来到自己身边。

半年后的圣诞夜,喜美子从日本飞抵中国。在上海虹桥机场,黄伯平手捧着鲜花,早早地守候着。虽然分别了将近半个世纪,但黄伯平很快在人群中认出了喜美子。他快步迎上前,把手中的鲜花献给了远道而来的未婚妻。这一刻,两人跨越了50年的时空轻轻相拥……

3天后,黄伯平和喜美子在上海民政局登记结婚,这对历经半个世纪的异国恋人终于结为伉俪。这一年,黄伯平68岁,喜美子67岁。

10年婚姻

在一起的日子,每天一早,黄伯平和喜美子就开始聊天。和许多年前一样,他们还是用简单的汉字加上英文来沟通。

黄伯平告诉喜美子自己劫后余生的经历:“因为‘曾经被日本人寻找’,住了8年牛棚,后来在一所党校找了份看门的工作,现在退休了。”喜美子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人要住在牛棚里,但她大致明白自己当年的举动给恋人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心里充满了对爱人的柔情,这柔情源自对他磨难生涯的怜惜。

喜美子的人生经历,也让黄伯平感慨不已,他不无遗憾地说:“如果没有战争,我们就不会分离,一切就不会那么坏了吧?”

每晚临睡前,喜美子总会依依不舍地道别:“平,我要睡了,我们又要隔很多个小时再见了。”这时,黄伯平会轻轻把她搂在怀里,直到彼此坠入梦乡。

50年前的浪漫,50年后的相聚,晚年理应美满地相依相伴。但生活终究不是童话,也注定无法完美。两人在文化上的差异,使得他们在生活中常常出现小冲突。按照喜美子的生活标准,事情一定要尽善尽美,而黄伯平多年来已经习惯凑合着过。

重逢的第一天晚上,喜美子让黄伯平坐在床边,打算帮他洗脚。“不要了,我自己洗吧。”黄伯平结婚那么多年,妻子生前从没帮自己洗过脚,所以他觉得脚应该自己洗,也似乎用不着肥皂。可喜美子完全不接受他的“反抗”,不作声地迈着小碎步端来一盆热水,然后半蹲半跪地脱下他的袜子――每天给丈夫洗脚,是喜美子这个日本女人的习惯。

渐渐地,喜美子的尽善尽美让这个家焕然一新的同时,也让黄伯平觉得生活越来越吃力。喜美子习惯家里的一切都有条有理,连洗完的手帕和袜子,也必须熨得棱角分明。

一天,喜美子一边洗碗一边对黄伯平说:“水泥池子太不卫生,沾了污垢都看不出来,一定要贴上白瓷砖。”“不用了吧,这样很干净呀。”80年代的上海,还很少有人家里贴瓷砖。“一定要贴!”喜美子有点儿急了,对着黄伯平比画了半天,看他还是不认同,索性直接把他推出门外,意思是让他去买。黄伯平一脸苦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在黄伯平看来,喜美子什么都没有做错,可家里的气氛还是越来越紧张。连喜美子自己都意识到了,她不断解释自己只是想让两人更舒适、更卫生。

渐渐地,两个人能聊的话题越来越少,黄伯平开始选择逃避,每天上午下午各去一次复兴公园“锻炼身体”,他怕喜美子的尽善尽美,怕和她没话说。

当18岁那年的回忆被反复咀嚼到无味时,这两个已到暮年的老人,又该如何相濡以沫呢?

这种温存又矛盾的生活,如果没有变故,或许会这样一直继续下去。然而,1995年初,喜美子不幸得了一场大病。由于她是外国人,在上海无法享受公费医疗,而日本的一切保险在中国又都无法使用,频繁地出入医院,让这两位经济都不宽裕的老人几乎花光了全部积蓄,他们感到了沉重的经济压力。

一天下午,黄伯平陪喜美子复诊完回去。喜美子把他拉到面前,对他鞠了一躬,这躬鞠得很深,以至于让两人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感。喜美子用夹生的中文说:“我要是以后再生病,怎么办?”两个人都知道,这话的背后是什么意思。

那年6月,78岁的上海老人黄伯平和他77岁的日籍妻子齐田喜美子向法院提出了离婚,理由是语言不通、性格不合、身体不佳导致感情破裂,是当年中国境内当事人年龄最大的离婚事件。回到日本后,喜美子住进了设备良好的福利医院,对此,黄伯平感到很欣慰。

50年的思念,让这对老人做了10年的夫妻。但无论如何,此生两人毕竟相聚了,在彼此心里,也都已经无悔无憾了。

(水云间摘自《现代家庭》廖新生 图)

上一篇:好日子 第1期 下一篇:最漫长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