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说什么?

南国冬季的风是温和的。坐在出租车后排的座位上，看车窗外向后掠去的风景，夜晚城市的模样显得散乱，有时是一两幢有玻璃幕墙的高楼，有时突然就是荒郊野外了。

驾驶员是个年轻人，我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小伙子话多，读过几年书，以前种地，现在开出租，赚钱不少，有特殊的自在和自得。说到兴头上，就想扭过头来更有效地和我对话。我就紧张，想提醒他必须看着前方，必须全神贯注。他注意到了，用他不容易听懂的广东普通话，见多识广地宽慰我：“没事，现在的深圳，晚上能有几个人在外面，你以为是在上海？”

这是上世纪80年代的深圳，一座现代化大都市在一片农田里拔地而起的开始，一切让人好奇。我们聊天，小伙子知道我会写点什么时，想了想，兴致勃勃地说：“我们合作怎么样？我出纸笔墨水，你写，稿费对半分成，你划算的，因为你没有出过钱，我出的纸笔墨水是要花钱买的。”他笑嘻嘻地看着我，等我认可这桩在他看来让我占了很大便宜的买卖。

我愣住了，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想说什么？”他瞄了我两眼。

我想说什么？

我想说写作是一种有创造的脑力劳动，是塑造灵魂的，应该是很高尚的，怎么能跟纸笔墨水五五分成？怎么能跟纸笔墨水相提并论？五五分成？太荒唐。我想说……看小伙子一脸无辜的神情，直到下车，我张口结舌，什么也没说。

那是市场经济初露端倪的时代，是我第一次遭遇价格和价值的困惑。纸笔墨水作为商品，明码标价，可以明白地用钱买，也就是说，纸笔墨水的价值可以用价格标示。那么，写作呢？写作当然也是有价值的，也可以用价格标示吗？

20多年过去了，这20多年中，作为工具的纸笔墨水不断被发展着的新科技取代，无纸化早已风行。而写作，因为便捷的电脑输入，因为互联网，成千上万的人都在写作，在网上，在手机上。我的关于两者孰高孰低的思辨越来越模糊。相对一些不知所云信口开河的写作，那些外观典雅使用方便的笔记本电脑，常常显得可爱得多。那么，写作的价值何在？笔记本的价值何在？

价格和价值不是一回事，在今天的社会，往往又能混为一谈。美国NBA的篮球队员，从这个俱乐部到那个俱乐部，就有专门人士出面谈价钱，谈成了转会，就象一样东西你喜欢，付得起这些钱你就可以拿走一样。尽管球员是人，和其他商品不一样。对于老板来说，没有好的球员就没有好的球队，没有好的球队打球就不好看，就不会赢，票房就差，广告商就不理你，老板就会赚不到钱。所以球员转会谈价就成了被所有人认同的规则。只是，在这个环环相扣的链接中，谁是纸笔墨水，谁又是写字的人呢？美国NBA是一个巨大的运作非常成功的职业篮球联赛，在它所拥有的规则的引领下，积聚和培育了无数世界优秀的球员，赚了钱如何分成而不至于坏事，是无须我等操心的。

不久前，有媒体报道，在三亚举办的海峡两岸暨香港电影导演研讨会，有电影导演协会的168位导演们齐聚一堂，探讨电影发展，同时希望电影明星们也来共襄盛举，参加闭幕晚宴。原以为平时与导演如影随形的明星们会一呼百应，让这些包括名导在内的诸多导演们始料不及的是，几乎所有明星都无视邀约而缺席。研讨会上，恼怒的众导演一致认为这和明星经纪人制相关，冯小刚说：“很多的经纪人、经纪公司，确实希望把演员的所有活动都跟商业关联，跟他们的收入关联。”也有导演半宣泄半玩笑：“有时候真想拿一把枪，对着经纪人，砰！”

经纪人代表明星谈价钱，把片酬抬到几百上千万，占去总投资的一大块，其他费用只能缩减再缩减，这使导演们愤怒又无奈。而明星则认为要钱要的有理，没有明星就没有票房，明星收入当然要和票房预期挂钩，这是甲方乙方两相情愿的事。至于经纪人，那是国际通行的，面对面，怎么谈？而经纪人们，另有一套据说身心俱疲的说头，大明星不好管，小明星不挣钱，他们也不容易着呢。在导演、明星、经纪人的链接中，谁是纸笔墨水，谁是写字的？谁都是，谁也都不是。对了，写字的是编剧，编剧的价码也涨了吗？

某次茶叙，说起一生成败，一位朋友说，回顾大半人生，自己常常会想起诸葛亮，想起杜甫怀想诸葛亮的那首诗，“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这样简单的两句，每每使朋友热泪盈眶，那样的情怀，多少长篇大论难以穷尽的。一千多年前的诗人，何以能与今人如此贴切地相知相融？我想，我们常说中华民族有悠久优秀的文化，当它们落地生根的时候，一定没有想过如何分成的。

我于是又想起20多年前深圳冬季温暖的风。风起于青萍之末。纸笔墨水，五五分成，你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