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贫如洗的语言

时间:2022-09-23 03:51:51

一贫如洗的语言

《我的奋斗》,国家社会主义的圣经,1925年开始出版。从此,第三帝国语言所有特征确定无疑。当这个政党“接手政权”,这种语言就从一个集团的语言变成为国民的语言。

这些年里,我在机械车间里听着工人们的谈话:所有的话语,不论印刷的还是言说的,不论是跟文化人还是跟没什么文化的人在一块儿,都是同样的陈词套话,同样的口气腔调。甚至在那些国家社会主义必然的死敌那里,甚至在犹太人那里,到处都笼罩着第三帝国的语言,包括他们的谈话、他们的信件,也包括他们的著作,只要他们还允许发表东西,全都一样,这个语言一方面独霸天下,一方面贫瘠可怜,而且正是通过其贫瘠而威淫四方。

我经历过德国历史上的三个时期,威廉时代、魏玛共和国和希特勒时代。

共和国对话语和文字的态度几乎可以说是自杀式的开放;国家社会主义者在他们的各种书籍和报纸上,对这个国家的所有机构和指导思想进行肆无忌惮的攻击,竭尽嘲讽之能事,并用煽动性的语言进行宣教。对此,在艺术和科学领域,在美学和哲学领域,不存在丝毫的限制。没有人被束缚于某一特定的风俗或者关于美丑的教条里,每个人都可以作自由的选择。人们很喜欢赞美这种“多调”的精神上的自由,视其为相对于皇帝时代的巨大的、决定性的进步。

然而,威廉时代真的那么不自由吗?威廉二世治下还公开实行着专制的、道德的严厉管束,不时会有针对亵渎皇权或者冒犯上帝或者伤风败俗的审判发生。然而,威廉二世时代,人们可以无拘无束地全身心投入每一种源自外国的思潮,同样,在文学、哲学、艺术领域进行实验也不受任何阻碍。只是在这个皇朝的最后几年里,才因为战争形势所迫而出现审查制度。

以亲身经历通观这两个时期,我要说,那时有着广泛的文字自由,很少的几个言论禁忌案例应该可以视作例外。不仅语言的大门类,演讲和文字,新闻报道的、科学的、文学的形式,得到了自由的发展,不仅有总体的文学流派,如自然主义、新浪漫派、印象主义和表现主义,而且在所有的领域里,充满个性的语言风格都能够获得发展。

人们必须把这个直到1933年都繁荣昌盛,其后却一下子坏死的财富拉近后仔细观赏,才能完全理解那个整体划一的奴役何等贫瘠,这种贫瘠是第三帝国的一个主要特征。贫瘠的原因似乎一目了然:以一个彻头彻尾组织严密的暴君体制进行监控,声称要保证国家社会主义的学说在每一点上,同样也在其语言上保持原貌。

所有的报刊只允许发表一个中心站交付给他们的东西,顶多只能对文本做极为谨慎的微调。在第三帝国后期形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每周五的晚上,在《帝国》周报出版的前一天,柏林电台都要播送戈培尔最新的《帝国》文章,这样每一次就从思想上确定了所有纳粹权力范围内的报刊到下一周该写些什么。于是个别人就在为全体人民提供着唯一通行的语言模式。是的,最终可能就是这个唯一的戈培尔,在左右着这门持有通行证的语言。

小团队的语言法则,甚至是这一个人的语言法则,所施行的绝对的统治覆盖了整个德语语言区域,而由于第三帝国的语言不分口头语言和书面语言,它便具有了更为决定性的影响力。

一个导致第三帝国语言贫瘠的更加深层的原因浮上了水面。这个语言之所以贫瘠,不仅因为每个人都不得不向那个同样的榜样看齐,而且首先是由于它在自我选择的限制中,完全只将人性本质中的一面表达了出来。

语言服务于一切人性的需求,服务于感情,也服务于理性,它是告知和谈话,自语和祈祷,请求,命令和起誓。第三帝国的语言唯服务于起誓。无论这个主题属于什么领域,私人的或公共的——不,错了,对第三帝国的语言来说,没有什么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的区别——一切都是演讲,一切都是公众的。“你什么都不是,你的人民才是你的一切”,它的一个标语口号是这么说的。这意味着:你永远也不是与你自己,永远也不是与你的亲人独在,你始终处于人民的众目睽睽之下。

我想说,认为在所有领域里,第三帝国的语言全然只面向意志,这也是一种误导。因为,如果有谁呼唤意志,呼唤的总是个人,即便他是朝向由个人组合起来的全体。第三帝国的语言完全是针对个人的,扼杀个体的本质,麻木其作为个人的尊严,致使他成为一大群没有思想,没有意志的动物中的一只,任人驱赶着涌向某一个规定的方向。

《第三帝国的语言》,(德)维克多·克莱普勒著,印芝虹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9月。本文摘自该书第三章,有删改,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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