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早 4期

上世纪80年代初第一次到武汉，听到个新鲜词叫“过早”。“过早”的意思其实很简单，就是吃早饭，但静下心来一番咀嚼，恐怕也没那么简单。吃早饭称“过早”，内定有乾坤。从此，我就留心探究“过早”一词的真正涵义。从居家饭桌到酒店，从农村到城市，从北方到南方，从国内到国外……二十几年下来，还真觅出了一点头绪。

一

一日三餐制的准确划分发轫于何时，估计很难查到文献。1998年，到欧洲文明的发祥地希腊雅典，在参观千年斗兽场和世界学校的最早雏形——古书场的过程中，我曾向导游提出“一日三餐制是谁首先提出的？”口若悬河的她好半天嘴里没有蹦出一个词；2010年去拜谒儿时起就崇仰的甘肃天水伏羲（人文始祖）庙，看到了创立八卦、使用文字、开启农耕等诸多记载，但仍没有关于一日三餐制的任何笔墨。

难题归难题，但三餐人人吃，家家吃，世世吃。三餐的内容和种类因人、因户、因地、因时迥异，但人们对三餐作用与地位的认识几乎一致。这就是千年民俗所说的“早吃好，午吃饱，晚吃少”。所谓好，我想，首先要和中餐一样饱，其次要比中晚餐质量高。这么一分析，一日三餐中早餐的地位就独占鳌头了。

去年春节，我回老家过年。大年初二，姥姥村里的两位七十多岁的老生产队长来县城看望母亲，谈起过去吃早饭的情景。三人竞不约而同地背诵起一首儿歌来：“早上的馍，俩人一（音yue），晚上的汤，照月亮，晌午的面条捞不着，凹肚皮紧贴凸脊梁，队长队长你想想！”这首儿歌与我到山西运城出差时听到的打油诗“早上糊糊蒸山药，晚上糊糊映月亮”异曲同工、如出一辙。记得儿时，豫南家乡农民黎明时分闻鸡起床，趁太阳未露时下地干第一场活，诸如翻红薯秧、掰包谷棒、摘棉花苞、施农家肥等；等太阳东边隆起后，收工回家做早饭，吃过后就要随生产队的铃声下地干第二场活，这场活土话叫“大活”：犁田耙地、担水挑泥、挖坑刨土、收麦埋苗……直到晌午放工，再回家做午饭。从“中午的饭，两点半”当时城里人戏侃“乡瓜子”午饭时间的话中可以看出，当时农民一顿早饭需要支撑的时辰和分量。

过去河南、陕西、山西、山东、安徽等地农村的早饭，白面馍一般是吃不上的，主粮是红薯，有些地方叫山芋，有“四薯饭”（红薯汤、红薯面、红薯干、红薯馍）和“六薯饭”（还要加上红薯梗和红薯叶两样，前者腌后作成菜，后者炒后当就菜）之分。红薯从营养学上讲本是好东西，但年年吃，天天吃，顿顿吃，个个胃酸肚胀。

如果仅认为内陆地区农村的早饭如此，那就会犯以偏概全的逻辑错误。南京一好友目前是一家世界五百强企业的老总，家乡是全国百强县江苏扬中。他每当与我谈起过去岁月的早饭，次次扼腕兴叹！扬中农民过日子的方式是“早吃白的，午吃咸（音han）的”。所谓“白的”，即是淡米汤的意思，只有中午饭才舍得放盐。他后来考上了重点大学，而他的一姐一妹都没有考上，现在看来，早餐一碗米的担当还真不小。

南京好友虽年轻时吃不饱早饭，但毕竟后来讨到了媳妇。我曾有一位同事是湖南芦山人，知道我对早餐有点研究，就主动找上门来向我“痛说革命家史”：“有女莫嫁芦荻山，十个男儿九个严，箩筐扁担不离肩，黄瓜茄子当早饭。”边说边解释，要不是后来恢复高考，现在说不定我还在芦获山上放牛，光棍汉一条呢！

芦山人还不能算最苦的人，毕竟还有黄瓜、茄子糊上一口，比起四川青神县旧时一首“雁（音an）飞谣”所描述的情景，还是小巫见大巫。“雁鹅雁，扯扁担，扯到铜河吃早饭。娘吃锅巴儿吃饭，老子回来舔罐罐。舔不干净，打他几扁担”。

我想，过去青神县因早饭挨过扁担打的男人们恐怕大都已不健在，他们一定认为自已是这个世界上最苦的“老子”。且慢，如果听完下面的故事，或许他们能得到一丝心灵慰藉，从而“瞑目九泉”。上世纪90年代我在德国埃森学习时，认识一广东潮州老人，也用儿歌验证了过去他们那里的早餐生活：“狗无中饭，猫无晚饭，放牛小子无早饭。”狗白天要看门护院。吃饱后会出去蹈逛，故主人不会给食物：猫夜里可抓耗子吃，可以省晚餐；放牛小子大清早就要外出干活，又何来早饭吃？几句话讲毕，老人竞掩面而泣，人与猫狗畜生一般，往事怎不令人心酸！

在很多地方，早餐甚至被当作农民砥砺劳作、勤俭持家的符号和图腾。2004年，在浙江大学开一个国际比较教育学会议时，认识一位浙江萧山籍教授，他给我提供了一首当地民谣：“早饭旱，人家好！午饭早，省得乞子讨！夜饭早，省油省灯草。”在他们那里，谁家早饭吃得早，代表谁家出门下地干活就早。无独有偶，我在南京工作时，还认识一位河北固安送子上学的家长，在鼓励儿子到大学后要早起晨读时，也顺口说出了一句当地名言“谁家灶筒先冒烟，谁家高梁先红尖”。不管早餐吃的什么，只要起得早先做，结论就已决定。

写到这里，应该可以尝试着诠释武汉话“过早”的内涵了。一个“过”字，代表行走而非坐定、简单而非丰富、快咽而非细嚼、随意而非挑选、过场而非正式、对付而非享受、便宜而非昂贵。武汉人多，三镇辽阔，做生意、跑码头，“一日之季在于晨”，哪有闲心和时间坐下，但早饭又不得不吃，聪明的武汉人终于想出一个好办法，用语言表达出来就是“过早”了。

二

上世纪80年代后，城市与农村的生活逐渐殷实起来。早饭锅里的汤稠了，蒸笼里的馍多了，稀饭开始放盐了（有时还加皮蛋和肉松），包子开始装馅了，全家人吃早饭也开始坐下了。过去很长时间家家户户羡慕的传统早点品种，以及逢年过节才能吃上的早餐也从王谢门庭“飞入寻常百姓家”。转变之快、变化之大令很多人一时转不过弯来，闹出了不少笑话。1984年，迈进大学第一天，一位来自陕北农村的同学带着学校发的粮票，一顿早餐喝了4碗稀饭，吃下25根油条，面对诧异的城市学生，又撂出一句话“比俺娘蒸的苞谷面窝头香，要不是粮票限量，还可以就着一碗米汤再来5根”。陕北同学还不算太雷人。更有甚者，1988年，我曾和一位河南洛宁籍同事回豫招生，住河南饭店。住宿费报销，但吃饭和交通费每天6块钱“包干”，饭店自助早餐每位5毛。同事家里七兄妹，底子薄，舍不得进去，在我的再三劝说下终于走进去了。他后来形容的与达·芬奇“最后的晚宴”对应的“第一次早餐”，一口气吃下37个水煮蛋，走出餐厅时对我吹嘘道：“过瘾，一顿抵上前面20年！”

除了油条和鸡蛋，近20年来，全国各地也都继承和开发了不少传统早餐小吃和名点。如果到各地出差时“园地制宜”要一碗河南西华县逍遥镇的胡辣汤就着开封府的灌汤包。徐州的“啥汤”或“马糊”就着烙馍卷馓子，北京的豆汁就着天津的“狗不理”。南京的鸭血粉丝汤就着香甜的糍饭，陕西的炒凉粉就着羊肉白吉馍，河北赵县的豆腐脑就着两面黄的驴肉火烧，昆明的过桥米线就着脆响的锅巴，江台的鱼汤小刀面就着淮安的茶馓。上海的小葱阳春面就着香气扑鼻的生煎包……你肯定会像山东临沂人一样情不自禁地用沂蒙山小调哼起来“不论是下南洋，还是闯关东，咱山东人早上就喜欢一口一口煎饼卷大葱”：或者如陕西汉中人早上“拌上一碟浆水菜，掫（zhou）着油条，闷着月天韭（sa），再咥（die）一碗羊肉泡”，不仰头闭眼吼上几嗓秦腔那不叫痛快。

如果有人没有吃过这些早点就说自已是幸福的，可能比走出上蔡县城之前还是小小仓卒的秦丞相李斯强不了多少；如果吃过这些早点就说自己是幸福的，若是古代，人们肯定会认为来自遥远的四川夜郎。国内早点成系统、集大成者比比皆是，这里不得不提的有扬州富春的包子和广州的早茶。

关于扬州富春包子的种类、做工和美味，我这里用一首扬州地方民谣来谗谗你的嘴：“早上起来日已高，只觉心里闹吵吵，茶馆里头走一遭。拌千丝，风味高；蟹壳黄，千层糕；翡翠烧卖，三丁包；清汤面，脆火烧，龙井茶水香气飘……”千年古城扬州以“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出名，其中“皮包水”指的就是皮薄、汁多、馅鲜的各式汤包。早上在扬州吃包子，平常的七八种，好一点的10多种，如果客人饭量奇大，胃口特好，不妨点上20来种，伴着收音机中抑扬顿挫的扬州清曲或者评话，“轻轻提，慢慢移，先开窗，后喝汤”，可以一口气在饭店赖到“吃小中”时辰。

广州人爱吃、敢吃、善吃是出了名的。同样广式早茶的大名也在大江南北颂扬。吃早茶是广州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种传统和程序，把吃早茶称为“叹茶”，也就是享受之意。广州人以“一盅两件”为豪，即享受一盅香茶、两件点心。我多次去过广州，早上都要到茶肆或酒店去叹“一盅两件”（干蒸烧卖和绿茵白兔饺，马蹄糕和虾饺二组是至爱）。广式早茶工于精、美、新、巧。大的茶楼和饭店早茶品种少则五六十款，多达百味，甜香怡清，琳琅满目，是国人吃早饭时向往的饕餮大餐。广式早茶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目前很多城市都能觅到其正宗或变异的踪影，原因之一是，“叹茶”把早饭、交流、休闲、谈生意有机地融合到了一起。早餐桌上，老人左手握报纸右手端荼盅，经纪人谈生意论价格，学问人晒作品换思想，男女谈恋爱定婚嫁……广州中山大学的一位教授对我说，你们北方人早上嚼的是食物，我们这里吃的是文化。话虽有点傲气噎人，但换位恩考，不无道理。

一个“叹”字，凝结了广州人多少对生活的感悟与领略。广州人是改革斗士、市场精兵，在狼烟弥漫的商场中一番鏖战之后，转身淡坐桌旁，邀一杯清茶置两碟点心，细品慢嚼，乐融其中。“世上事有人管，天下钱我来花”的一份清高、悠闲、自醉独馨南国！

话到如此，是否可以欣然夸下海口：中式早餐在世界上风毛麟角，天下无双？现在讲国际化地球村，如果环绕世界走上一遭，真说不定你会收回你的话，这正应了德国的一句谚语“不同的国家，不同的风俗”。

1995年，首到德国当天，教授在家里宴请吃早餐。刚坐下不久，教授夫人就对我讲：“你的导师第一次带中国学生，不知中国的饮食习惯。我给你提供一个早餐单，爱吃什么请用x标出，我来准备。”我接过单子一看，好家伙！满满3页纸。果汁的选项为苹果汁、橙汁、梨汁、葡萄汁、猕猴桃汁；牛奶分一般牛奶、低脂牛奶、脱脂牛奶、酸奶；果酱有草莓酱、山楂酱、苹果酱、杏仁酱、巧克力酱：水煮蛋可选六成熟、八成熟、硬蛋；煎蛋分一面黄、双面黄、裹洋葱蛋、裹蘑菇蛋；奶酪可选纯奶酪、含花椒奶酪、含辣椒奶酪；茶又分英国红茶、日本绿茶、中国茉莉花茶、德国果茶、印度植物荼……这些赖好我还能看懂一些，最困难的是面包和香肠的种类，大半页纸各30多种，诸如黑森林全麦发酵面包、慕尼黑成面圈、巴黎夹心牛角面包、地中海风情面包……我用了半个多小时才选定早餐单，之后教授开车去面包房购面包，其夫人在厨房叮铃咣当地准备。待40分钟后走进教授别墅后花红草茂的花园时，庞大的早餐桌上每人一个区域，各个区域内花花绿绿地布置着20多个杯碗盘碟……

美国一所大学曾对外国留学生做过一次调查，询问对自己国家的什么东西引以为豪。德国学生基本上没有选奔驰、宝马、保时捷轿车和西门子、博世、布朗电器的，大部分投票给了外脆内软、质地硬朗、口味迥异的德式早餐面包。

如果认为在欧洲仅德国人自诩自傲自己的早餐，那就错了。英国人比起德国人更是甚嚣尘上。德国人私下里讥讽英国绅士吝啬鬼，惟独对英国早餐不敢诋毁半句。与英国人侃大山，可不要触及早餐题目，否则你非要准备几个小时的时间不可。我在德国学习时，隔壁住着一名英国留学生。一次不知怎地话题扯到了早餐上，他立马严肃起来且霸气凌人。自己当年也年轻气盛，非要与其在中英早餐上比出个高低来，唇枪舌剑两个小时仍不分胜负，他干脆给导师谎请了病假，拽着我不让走，面暴青筋，嗓高音亢，那是1997年，路人无不认为“中英两国间因香港问题爆发了战争”。

后来去了几趟英国，我才逐渐理解这位留学生。英国人你可以说他什么都不好，但千万不能看低他们的英式早茶。英式早茶是英国人的骄傲，每一个英国人都认为其是世界上最棒的早餐。在伦敦、曼彻斯特等城市，在牛津、剑桥等大学校园，在旅游区的饭店酒吧，人们一定会看到“完全英式早餐”的招牌招徕旅客，各个地方都是座无虚席。近10年来，在英国很多城市，甚至是中午和下午也向国外慕名而来的旅客提供英式早茶。

囿于篇幅，英式早茶中的面包、奶酪、牛奶、果酱、香肠、咖啡等不再一一赘述。单讲一讲英式早餐中的茶。英国早餐茶十分考究。是按世界上各种名茶定比例冲泡而成：选印度茶取其浓度，择肯尼亚茶取其色泽，配锡兰茶取其滋味，置中国茶取其醇香……这样的一蛊茶再配上诸如丹麦卷、荷兰奶、法国酪、埃塞俄比亚咖啡……此地此味，有谁还会封上自己的嘴，不大快朵颐呢？

欧式早餐大致分两大体系：一是以英国为代表的英式：二是以德国、法国为代表的大陆式。受英国文化影响的美国、加拿大和一些英联邦国家，如澳大利亚部分继承了英式早茶的特色。但已逐渐趋向于简单、实用、易做。大陆式早餐体系中的法国早茶中必有热饮料，如咖啡、热巧克力和茶，面包如长棍面包、牛角面包讲究新鲜、脆香、松成，法国人还特别酷爱各式奶酪。

我去过的其他国家。早餐也不乏奇葩异韵，常常让人回味再三，不得其解。韩国人早餐喜饮冰水，冰岛人面包爱夹生三文鱼，意大利人心仪披萨饼，俄罗斯人最爱鱼子酱，西班牙人一片面包需配半瓶橄榄，土耳其人手握肉夹馍，挪威人必带芥末罐，丹麦人不离苏打水，波兰人难舍燕麦片。奥地利人牛奶当茶喝，瑞典人果汁当水饮……

一顿早餐竞有如此多的形式和吃法，怎不让人感叹世界之博大之缤纷，世事更迭之迅捷之深透。斗胆贫上一句“一个包子观中国，一片面包看世界”，不知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