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分台湾青年对鲁迅的接受(上)

时间:2022-09-23 12:57:50

部分台湾青年对鲁迅的接受(上)

2009年我应邀到台湾讲学,其中一个重要内容,是在台湾清华大学中文系开设一门《鲁迅作品选读》课,这可能是在台湾大学本科生课程体系中开设鲁迅课的第一个尝试。选课的除中文系学生外,还有外系、外校的,最后交作业、计成绩的有四十七名,还有不少旁听者(研究生,大学、中学教师等等),更有从外地赶来听课的,总数大概有六七十人。为这次上课,编选了《鲁迅入门读本》(上、下册)作为教材;讲了将近三十个小时(每周一次,每次三小时)。先后布置了两次作业:作文《我和我的父亲》与写赏析文章《我读 》,最后以《我之鲁迅观》的读书报告作为期末考试。现主要依据学生写的报告,作一个课程总结,其中所显示的今天的部分台湾年轻人对鲁迅的接受状况,或许是许多朋友感兴趣的。

一、 “与鲁迅重新见面”

在教材的背面,有邀请我讲学的台湾交通大学社会文化研究所的陈光兴教授的一段话:“被誉为现代文学之父的鲁迅,早已在亚洲和世界成为思想界的共同资源。但是因为他浓厚的左翼色彩,在战后统治的时代,变成了思想的禁忌,他的著作在解严前是禁书,因而阻绝了台湾学术思想界对鲁迅的理解。半个世纪后要如何在台湾恢复鲁迅研究,打通中文世界共通的思想资源,成为极为重要的问题。”这也是一个极难的问题。作为第一步,我们选择了从直接给台湾的大学生讲鲁迅这里入手,是出于对鲁迅的基本认识:“鲁迅的思想与文学是通往未来的”,“即使是二十一世纪我们来读鲁迅著作,仍然会感到他是一个‘现实的存在’”;“鲁迅的心更是永远和青年相通的”(《鲁迅入门读本》台版后记)。当然这里也包含了对台湾青年的信任与期待。这门课的基本任务,就是要打造一座桥梁,让台湾青年与鲁迅相遇,和鲁迅传统重新连接。

一位学生这样谈到他们这一代接触鲁迅的背景:“我出生于1989年”,“时间倒退两年,来到1987年,台湾的政府宣布解除,几十年来的白色恐怖时期,终于在此告一段落。从这个时候开始,台湾的知识分子终于可以不必偷偷摸摸地传阅、讨论鲁迅,或是马列思想,而要担心被秘密警察抓去关押。也就是说,台湾和中国士人批判传统的断裂,在此时看见了重新接轨的曙光,重新有了承接传统的机会”。但是,这学生又提了一个问题:“这个机会被把握了吗?”(张祖荣)

另一位学生则谈到了另一个背景:他们在读中学时,正赶上台湾的教育改革风潮,“一纲多本”原则提出,教科书开始多元化,鲁迅作品因此也得以进入台湾的国文教科书。(游坤义)许多学生都谈到他们正是从教科书里读到了鲁迅的《孔乙己》《风筝》《阿Q正传》,还从教师的介绍里,知道了或阅读过《狂人日记》。但在台湾的中学语文教育里,古文阅读始终占据主导地位,白话文不但选文少,教师也很少认真教,因此,如一位学生所说,他们“对鲁迅为人为文并没有任何印象。课本作者简介栏也仅有几行笼统浮滥的字句”,至多知道鲁迅是一位用白话文写作的、重要或伟大的作家而已,而鲁迅文字给他们的实际印象也是怪怪的。(李盈颖)

但也如一位学生所说,或许正因为对鲁迅知之不多,也就“没有太多的预期与想象”,鲁迅也不必与考试挂钩,就可以“在最自然真实的情况下,认识了这么样特别的人”,如同“交到有趣、情投意合的新朋友”一样。(黄诗尧)这大概也是台湾学生和大陆学生在接受鲁迅的学习背景不同导致的区别所在吧。

因此,台湾学生对鲁迅的接受,是从自我心灵出发的。他们最热心讨论的话题是――

二、 心有戚戚焉:鲁迅与我们

心灵的相通

一位学生这样谈到他对鲁迅的感受:“鲁迅的文字就好像保有一些能量,然后在某些时刻就突然喷发出来,敲打着你的心灵。在我们倾听鲁迅的心声时,他的文本也能同时挖掘读者的心,聆听我们内心的声音,搭建出一座精神桥梁。”好几位学生都像这位学生一样,强调“鲁迅的作品能碰触我生活中的许多层面,家庭、朋友、学业、生命、价值观等”(陈晶莹)。

他们都是从鲁迅的《父亲的病》《五猖会》,鲁迅和父亲、海婴的关系这里进入鲁迅的。陈晶莹这样写道――

“在《父亲的病》中,鲁迅这样写道:‘父亲的喘气颇长久,连去听得也很吃力,然而谁也不能帮助他。我有时竟至于电光似的想到:“还是快一点喘完罢……”立刻觉得这思想就不该,就是犯了罪;但同时又觉得这思想实在是正当的。我很爱我的父亲。便是现在,也还这样想。’这个片断给了我很大的冲击。这令我回忆起我母亲在病床上的画面。那时的我,也在闪光之间有过这样的想法。我也曾经自责,怀疑过自己对母亲的爱。但我并没有深想,更不用说公开表达。可鲁迅就没有(逃避),他面对自己的情感并剖析它,最后承认它是一个正当的想法,并坚定地毫不怀疑自己。现在的我了解了那样的想法其实是另一种爱的表现。可是当时的我,却只是默默地把那种情绪隐藏起来。我想,这就是鲁迅予我的启示:他毫不回避、毫不敷衍的性格,深深地使我思索。”

这里所谈到的鲁迅的“毫不回避、毫不敷衍”,是抓住要害的:这位学生在自己的人生经验、生命体验中与鲁迅相遇,也真正懂得了鲁迅。

这大概是很多学生共同的感受:鲁迅的文字“总能使我回想起内心某些曾经浮现的想法”,“有一种让人有所感应,想要应和的力量”,“阅读鲁迅先生作品让我将以往读的、见识过的人都连接起来”,我因此而“跨越了孤独”。(黄筱玮)一位学生说得很好:“我想,鲁迅的文字喂养了许多孤独的灵魂,令那些孤独的灵魂找到了栖身之地。”(陈晶莹)

一位学生说,他的鲁迅阅读是一个“寻找生命契合点”的过程,在“我和鲁迅”间沟通了“情感的共通桥梁”以后,就觉得“两个人分享了彼此的秘密,我懂他的,他懂我的,我们更接近了”,“在慢慢切入到沉重的话题时,就能比较理解鲁迅为什么会产生如此的感受和想法。我喜欢他给我没有距离的对话方式”。(谢宛霖)

另一位学生则这样说:“他让你看见的是你在内心也许偷偷想过却选择隐藏的声音”,“他让你看见的是你想所未想、见所未见的事”,他唤醒你的生命,又促成你的生命成长。(蔡婵)

一位学生又将这样的接受提升为一种方法:“认识鲁迅适当的方法,应是将他当作一位可喜、可深谈、可对话的朋友。我把此方法理解为‘一个生命和另一个生命的相遇’,相遇、相知才能深入了解,并试图对话。”(曾一平)

因文字之美进入鲁迅世界

有意思的是,许多学生都强调:“鲁迅的文字之美,是吸引我进入他文学作品的第一步。”一位学生将自己的阅读过程与心理作了这样的描述――

“我并不是一个爱读书的人,且太习惯画面的呈现。看书时将文字转换成画面的过程,经常让我感到节奏缓慢并失去耐心。只有部分作家其充满画面感的文字,能吸引我一页一页地往下翻,而鲁迅就是其中之一。有人说,鲁迅的作品就像冰山一样,它显现出来的只有一点点,但底下藏有极大的意义。当我第一次阅读鲁迅小说时,知道他所传达的不只是表面上的故事,却一直想不通其意涵,只是被那些写实又有些怪异的故事所吸引着。然后在我理解一篇篇作品中,鲁迅的故事背后企图传达的意涵后,那些故事不再是我认为有趣或奇特的小说而已了,我重新思考每一个故事、每一个角色,有好几次突然发现,这些故事‘好恐怖’。而这当然也是造成我继续接触鲁迅的原因。这些恐怖的事实,是我过去不曾想到的,也不曾有文章让我对自己的价值观念有如此大的冲击。”(陈郁芬)

这是一个由“文”而及“心”,而产生心灵相印与撞击的过程。大概台湾的学生都是经历了这样的过程而接受鲁迅的。

好多学生对鲁迅的语言都独有会心,他们这样谈到自己的阅读感受――

“他一针见血,并且针针入骨。他的尖锐和深刻,让你看了以后,无法闭上眼睛不看,听了之后,无法捂着双耳装着听不着。像鲁迅文章中所提到的几个简单的词:‘吃人,奴性,伪士,看客’,当你乍看这几个字词时,就会有愕然、震惊的感觉,而这样的词汇,是几乎瞬间在脑中留下烙印,让你难以忘却的。鲁迅的文字,是具有张力和感染力的。他的文字能将你包裹其中,描绘的事物仿佛历历在目,就在周遭,而批评的言词就像鼓槌阵阵打在心上。鲁迅的文字虽然没有很激烈的字眼,但是它却能让你有很激烈的情感反应。”(蔡婵)

“我非常感叹于鲁迅能把这样复杂及细微的思想捕捉下来,并转化为富有生命力及真实感的文字。他的文字能常常让读者产生共鸣,因为他捕捉到了人生重要且细小的情感。这就显示了鲁迅特有的感官能力,展现出他细腻的敏感度。”(陈晶莹)

“鲁迅是将生命投入在文章上的。鲁迅的文笔流露出的美,是真性情的美。不论我能不能充分理解他故事背后的意义,总能触发我心里的不同角落,处理不同情感的区块也能因此获得抚慰,像一首动人的古典吉他曲,每一个和弦都弹进我的心坎,不同的和弦触动情感中的不同部分。读鲁迅真是一种享受,因为他总有不同的思考,不同的旋律,但是同一把木吉他。

“读了鲁迅那么多文章以后,我觉得他真是一个心思细腻又成熟的人,总是在细微处找到人性不同的面貌,又能深刻地用文字表达出来,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奇葩。”(庄雅琪)

“鲁迅令人爱不释手的原因之一,就是他的幽默。许多苦难、攻和挫折,鲁迅用幽默一扫,就像春风拂过水面,不仅替自己纾解情绪,对于傻子而言,更是信念的坚定和承载力的表现。”(郭蔚林)

“我对鲁迅充满画面感的文笔感到相当佩服,仿佛深入其境,有听觉,有视觉,有画面,有对话,有静默不语的时候,各种生活中的感官,都可以透过文字‘听到’‘看到’。重要的是鲁迅能够用心感受自己、感受世界中来自心里或外面的各种声音,这是他对生命的投入之后所泛起的涟漪,而他的温度,从那个时代一直波荡至现今。”(李伟哲)

“鲁迅的文章,可以说宜静宜动。‘动’的文章,他描写得生动活泼,引人入胜;‘静’的文章,他收起其独特的幽默,只严肃、沉静地论述。但鲁迅的写作又并非处处潇洒,自有内在的紧张,因为他背负着沉重的责任感,深怕自己下笔时一个不小心,就误导了年轻人,害他们走错路:这恰恰是鲁迅区别于其他作家,最为独特之处。”(苏熏)

“鲁迅不只有丰富的想象力,他还能很精确地呈现他的想象力,看看他手绘的猫头鹰,不过廖廖数笔却完全勾勒出猫头鹰的形象,给人一种简单的美感。他的写作也跟他的画一样,总是平平稳稳地叙述事情,安安静静地结束,有些作品即使过程高潮迭起,但最后的收尾还是给人一种淡淡的沉思。鲁迅《死火》的最后一句‘仿佛就愿意这样似的’,没有猝死的不甘,没有枉死的愤怒,只是淡淡地回归尘土。这样的结尾比许多的激情更让人愿意再三回味。鲁迅的写作很多都回归到生活百态,生活百态对我们虽然是平淡无奇,但就是这平淡无奇,更耐人寻味。”(郑宇翔)

“鲁迅同时保有一体两面的特性,鲁迅是真也同时不真。鲁迅所点出的事是真,但鲁迅的表现手法多是比较隐藏的,他背后所真正要表达的意涵却是层层包裹在文字底下。鲁迅写出了最真实的原始的自己,但他也在其外加上了一层保护膜。所以他的文字不一定是所有的人阅读之后都能了解的。有的或许一知半解,有的甚至语焉不详。对于事情比较不敏感的人,或者不够深沉、世故的人,在阅读过后,或许还不会有什么感觉,甚至可能对鲁迅造成误解。真正看到鲁迅文字背后深层意义的那些了解他的人,却又太少。曲高和寡,毕竟是不争的事实。”(蔡婵)

我注意到,很多学生都特别感动于鲁迅的“细腻”,他们说“鲁迅细腻之处无所不在”(庄雅琪):他对日常生活细节中的意蕴和意义有“本质性的敏感”(郭蔚林);他“对生命的细密的考量,对人类内心情感可能性的窥视”,对“人内心最幽微变化”的细腻考察与省思(黄筱玮);他的细密、精准的表达(蔡承),都让这些台湾学子惊异、感佩不已。一位学生更用“宽广而细腻的视野、勇气”(陈玉芳)来概括他对鲁迅的观察与理解。他们正是从鲁迅思想、情感、文字的细腻之处走进鲁迅世界的,这和大陆学者和学子习惯于从宏观的大视野来接受鲁迅,是相当不同的。

当然,也有从白话文发展历史的大背景下,体认鲁迅的文字和文学的。一位学生这样说:鲁迅的写作“正值白话文运动开始时期,对于长久以来以文言文写作的中国人而言,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有人接受,有人反对,有人游移挣扎,我们可以从胡适等人当时的白话文中发现,那文章虽已脱离简短且精心计较过的文言字句,但仍旧与我们现今的白话文有些不同,仍带着些许的文言气息。但鲁迅不同,他的写作对于传统的正规写作具有一种创新性,以及叛逆性。像《死火》那样一种跳接式的书写仿佛电影镜头的快速切换,在白话文萌芽阶段,就显然是一个新的突破”。

鲁迅的写作,对“号称严谨,却连带思维跟着僵化”的学院知识分子的写作,也是“或多或少的嘲讽”。鲁迅以“毫不在乎的态度”对待“学院派教育”制定的“严格的写作规则”,而显示出对学院“制式化的对抗”。(许玮伦)

这些分析,都是相当到位的。

“他给了我另一种思维”

好多学生都以“鲁迅的眼睛(看)与耳朵(听)”来展开他们的鲁迅论述。他们不约而同地说到鲁迅的《论睁了眼看》与相关的一组文章引起的心灵震撼――

“鲁迅对一些问题的看法和剖析,让我讶异。每天在我们每一个周遭发生的,我们觉得司空见惯、甚至理所当然的事,却在他的眼里看出不同的面貌。也许印证了他所说的,我们已经安逸于并习惯于过着‘瞒和骗’的生活方式,失去了睁开眼看的能力。”

“读鲁迅作品,常惊悚于现实的可怕。不是血淋淋的可怕,而是当真相慢慢暴露在你的面前的毛骨悚然之感。也许这是鲁迅作品给我们的启示。在现实生活的、一切几乎平凡无奇的琐碎的事情,都要我们细细回想、分析,意识到它可能存在的隐含的意义,和可能隐藏着的危机。我们必须思考,而不是盲目的、麻木的接受”(蔡承)。

“看了很多题材新颖、逻辑惊人的文章,就有一种感觉,像是自己长期不自觉地偏向某一面,甚至以为就是这样子,但当鲁迅的思考丢过来时,就如有人在另一面呼唤我,要我转到另一边去看看事情又是怎么回事。最初,还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再等一等吧,看看第二次第三次的叫喊,……怎么可能是这样子,不过,到后来,越去想这件事,就会慢慢向另一面靠近,猛地一转身,也就是要用新的逻辑去对待事物时,自己好像也吓了一大跳,惊慑于过去的愚昧、顽固、无知。而站在旁边的是早已久候我的鲁迅,抽着冉冉的烟,头向我微微一点,眼神望向暗魅的夜中。”(谢宛霖)

由此引发的,是一个自我反省:为什么对周围的事物竟是视而不见,或者见而不深?于是,就醒悟到自己的“麻木、肤浅”:“我看过的事、经历过的事太少,也太无感触”,我为自己“难过”,“我们太聪明,什么事情都溜滑过去”,“我们太奴隶,习惯受外界既成观念的支配”(谢宛霖),我们“知足于现状”,闭着眼就“一切太平”,如鲁迅说:“无问题,无缺陷;就无不平,无解决;就无改革”;“也许是因为自己处于社会金字塔结构的较高层,不能洞悉、理解下层人所受的威胁与压迫”(蔡承)。

于是,就有了新的眼光。一位学生这样叙述他怎样因为鲁迅的启示,而对周围的事物有了新的敏感――

“在拥挤的台北捷运系统里,人们似乎是无止尽地穿梭、前进,对于周遭的一切,没有任何知觉。上个星期,我却有了另外的感受。捷运的门开了,我迅速步出车厢,低着头,直往电扶梯奔去。忽然间,我捕捉到一个画面:一个大约是患侏儒症的先生,笨拙地让出电扶梯的空间,好让人们快速通行。我走得太急,以致当我留心那位先生时,我已经在他的上方了,眼神对不到,更别提微微一笑了。我感到一阵凄凉。有谁会注意到这位先生呢?永远,他只看到别人的背影,一个个迅速的漠视……”

“一个眼神,一个微笑的力量是巨大的、深远的,然而起点却只是微小的敏感。这是一种‘微小式’力量,而我深信这也是鲁迅笃信的价值。”(郭蔚霖)

而且有新的选择――

“我看了鲁迅的文章后,我渐渐会去更加思索事物了,不随意忽略自己的不愉快,别人的不愉快,不任意丢弃痛苦悲伤了。如果不在意自我的感受,人就形同物品,无知无感,躯壳只是人型的模型,精密的机器,最易差使的奴隶。若只是接纳正面的感受,开心、幸福、舒服、欢乐,人就像一张纸,仅承受轻飘飘的愉悦,被真真假假的赞言所捧着,飞着。我要做一个会感受痛苦,并努力解决它,将痛苦化作快乐的人”,“鲁迅提升了我的思考境界,我想要承担事物背后真实到令人畏惧的真面目,我不要麻木,麻木的生活只有躯壳,没有思想”。“还好,我还是个青年,正是个青年,我要多多去看这个世界,去感受,去了解,去看,锻炼一双会看夜的眼睛。然后为社会再贡献一些什么,我知道自己能做的非常微小,但总是有价值的。”(谢宛霖)

这样,就如同一位学生所说:“鲁迅给了我另一种可能”,这是“各个领域”,以致一生“受用”的。(彭筱蓉)

当然也会有疑惑:“选择面对真相,拒绝跟随大众同流合污、轻松过日子,是痛苦的。往往在阅读鲁迅如何以他的独特方式剖析种种事件的同时,心里难免会产生疑问与不解:‘为什么鲁迅要选择那么痛苦地过日子?’对周遭过分敏锐的特质,似乎让他的人生很不开心。但再慢慢细读他的作品后,疑惑没了,怜悯心没有了,反而开始了解并认同鲁迅他这一‘为了揭露真相不顾一切’的使命。”(蔡承)

这是一条艰险的路,却是通向真实之路。还是这位学生说得好:“即使我同鲁迅都还在找路,但是我终于睁开眼了,至少踏出真正的一小步了,不再摸黑混走了。”(谢宛霖)――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使我反省自己”

实际上我们已经说到了台湾学生因阅读鲁迅而反省自己。有意思的是,他们是从鲁迅的“自剖”里得到启示的。一位学生这样谈到自己阅读与接受鲁迅的过程:他开始读鲁迅“铁屋子系列作品”,看鲁迅怎样批判社会,尽管也可以感到鲁迅批判的锋芒,却有着近乎本能的警惕与拒绝,总觉得这些“醒世箴言”,只是“空话而已”,甚至“跟说教的老先生无异”;但他读到鲁迅“自剖系列”作品,就真正受到了震撼,他说自己“无法抵抗”鲁迅“强大真心真情的攻势”,一个如此真切地直面真实的自我,如此真诚地向读者袒露自己的鲁迅,“开始搅揉我的心”,同时,也懂得了鲁迅的真问题是:在这个如此混乱、黑暗的社会里,如何“面对自己”,怎样“处理自己”,怎么“定位自己”。而这也正是作为读者的台湾学生自己的问题。(凌若凡)

有学生把自己称为是“在消费时代善忘的一代人”,并且有这样的自我描述:“我每一天过着社会上认为好学生该过的生活,我花时间念书,周末在家陪父母”,“我读着这一句话:‘不要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觉得有点难过。的确,大家都会认同这句话,但实际上做到的大概廖廖无几,因为我们的命运从来都是受外在影响支配的。我会觉得难过,因为现在台湾的青年大概是处在这样的处境中。我问身边的每一个同学、每一位朋友,关于他们未来想要做些什么,或是为了什么而奋斗时,答案都是一样:他们不知道也不介意,反正只要能吃能过活就好。我不敢说我不是其中的一份子。鲁迅说,青年有睡着的,玩着的,也有想前进的。我问自己属于那一类,我希望自己能说我是前进的,可是,前进的方向是什么呢?我们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还能有更好的意义呢?”(彭筱蓉)

正是鲁迅,使这些台湾的学子,开始思考和追问生命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于是,鲁迅的两个命题:“聪明人,奴才和傻子”以及“看客”,引起了学生的强烈反应。

一位学生这样不无沉重地写道:“我从出生的那一刻,就学着怎样适应社会,怎样与这个社会相处并达成和谐,照着多数人的意识走,这大概就是我的生存方式,而且这也是这个社会维持稳定的方式。”但是,当“我习惯于安逸的生活”时,鲁迅出现了,他直接“冲击”了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价值观念”,“我从聪明人这个角色中看到自己的影子。聪明人知道自己随时都可能变成奴才,聪明人也知道傻子那样改变现况才能解决问题,但是聪明人选择逃避直接面对现实,并小心地坐好他聪明人的位置。这是自以为在社会中找到了立足点的自己。但在鲁迅之笔的烛照下,却看起来多么讽刺”。鲁迅的揭示,“让我无法反驳”,但我又禁不住要问:“鲁迅的论点是否太过于悲观?鲁迅想象中的社会,是不是太过丑陋?”或者应该这样提出问题:“是我过于安逸于这样的社会,还是鲁迅对社会太多悲观?在反复思索中,似乎快要找到答案,却又不断怀疑。”(陈郁芬)――应该说,这样的矛盾状态是更为真实的。重要的是对既成价值观念有了怀疑。鲁迅的力量与作用也就在这里。

一位学生说,鲁迅有“火眼金睛”,他一眼看穿,也让我们看清了自己原来并不自觉的内在的奴性。于是,就有了这样沉痛的反省:“我总是被课业压抑着,忘却了思考自己人生的方向,成了功名利禄的奴隶;我成了考试的机器,书本的奴隶;我被塑胶模型般的教育体制打磨成一模一样的模具,变成了公司、老板的有用的奴隶。”(赵书汉)“我们常常不自觉地在强者面前示弱,在弱者面前示强。前者圆滑地自甘卑下,后者则是人性缺陷的自然展开。我们就像鲁迅说的那样,不断地变换强者的奴才与弱者的主人的角色,以求得自身有一个栖身的位置,而且自我感觉始终良好。殊不知我们这样的变色龙式的随时变色,与现实妥协的生存策略,正是等级社会的最大帮凶。”(范华君)面对生活中的“看客”,“我们习以为常,我们加入行列”(卢美静),我们“因为害怕承担,恐惧沉重,因此选择当不愿多思考一点、不愿多感同身受一点的看客”,“讲得再直截了当一点,因为对别人没有爱”,我们都是“看客”。(范华君)“我们在看人时,是否带着有色眼镜;在被看时,是否摆出一个虚假的面目?”(陈晶莹)于是,又有了这样的自我质问:“在现今这个充满奴性的社会,我为什么活得如此自在自适,毫无芒刺在背之感?”(李盈颖)

应该说,鲁迅向这些青年学生提出的问题是相当严峻的。许多学生在作业里都谈到了自己是什么人:睡着的?玩着的?醒着的?要前进的?要做什么人:聪明人?奴才?傻子?当同样的问题提给大陆的学生,他们都沉默了。而台湾的学生却作出了认真、诚实的回答。有的相当自信、坚定:“鲁迅期许时下青年能够有所自觉,走出奴隶时代,我们也应当期许自己,走出被奴役的心灵;比起过去,我们已不受环境限制,自由发展的空间极其广大,传统思维也经过时代的淘洗而有所蜕变。所以,过去中国人的奴性,我们不应该重蹈,面对世界,我们应该活得更自由,更开阔”(陈冠瑾),“我们绝不轻信别人,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光有热情不够,还要思考,还要行动。就像鲁迅说的那样,即使慢,也要驰而不息;即使世界上要引我们相信他们的论述何其多,也要跟着自己心中的声音前行。只要有勇气,遵从心的声音前进,即便别人看我们是傻子,我想那也会是一个‘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的快乐傻子”(范华君)。但也有的学生坦陈自己内心的矛盾、犹疑,以致拒绝:“我很崇拜鲁迅敏锐的观察力和坚忍不拔的毅力,但我并不希望我变得像他那样,因为我知道我承受不了孤独,受不了这么多的恶意中伤。但我也不会就此放弃改革这个社会,让社会变得更好的努力。我觉得自己比较适合做在底下默默支持鲁迅先生的群众”(赵书汉),“我不愿走鲁迅愿见的路,不愿跨过他为幼者所肩住的黑暗大门,我是醒着、想着的,却躺着的不愿贸然前行辟林的无志青年,时代也许混沌可鄙,既然如此,与人同为灰象,并肩而行,也就是了”(李盈颖)。――无论坚定,还是犹疑、拒绝,都是可以理解的;一切都不是最终结论,以后也许认识和行动还会有许多变化;重要的是,因为和鲁迅相遇,学生已经开始思考这些人生的重大问题了。

自己选择,自己承担

这里就说到了这些台湾学子与鲁迅的关系。好多学生都谈到他们与鲁迅有相见太晚的感觉。他们有许多新奇的发现:一位学生说,鲁迅是一个“痴人”“真人”“奇人”“怪人”(李盈颖);另一位学生则长篇大论他所概括的鲁迅三大精神:真、爱、韧(游坤义)。还有一位学生别有会心地将鲁迅视为“地母”:“地母是黑暗的,你在他的怀中,看不到出路的解答,他冷峻不禁。但他是浑厚的,当你因失败而匍匐在地,他用突破现状的力量、对生命价值的实践力量包覆你全身。地母沉默,冷峻,没有狂热,但也是最坚实的力量”(郭蔚霖)。大概许多学生都从鲁迅这里感受到坚实、坚韧的生命、精神力量,因此,一位学生认真、严肃地说:“未来,很近,也很远,十八?八十?转瞬就过。但是,鲁迅――会是永远支撑我的,最绵密,厚实,却温暖的精神支柱”(谢宛霖)。――台湾的学生能在短短的三个月的密集阅读中,就感悟到鲁迅的“绵密”“厚实”与“温暖”的力量,这是令人感动的,或许这就是一种缘分吧。

还有学生则把“努力和鲁迅论辩”视为最大的“乐趣”(李倍嘉)。在和鲁迅平等对话这一点上,台湾学生比之大陆的学生,没有多少心理的负担,在他们看来,这是很自然的。一位学生如此直言:“鲁迅没有深入了解基督教,他对基督教的看法和批判就是有些先入主见的了;他也因此失去从基督教之中反省、超脱,以获得面对现实的力量的机会,我觉得这是可惜的”,“鲁迅的宗教哲学观,我觉得不够开阔、积极,甚至是有些守旧的,他提出哲学问题,却又在实际上把它悬置起来”(林冠良)。还有一位学生,在赞叹鲁迅对“瞒和骗”的国民性的批判的深刻的同时,又认为在瞒和骗的“背后着实隐藏着平民百姓的辛酸,这是鲁迅没有注意到的”(施于婷)。另一位学生十分诚恳地说:“不能说我完全认同鲁迅的看法,他的有些说法对我来说,还是太极端,太丑陋了。或许是这样极端的方式才能够唤起人们对习以为常的事物的注意,但我还是选择相信美好的存在与人性,不至于把人性想得太糟。这不是说鲁迅是错的,只是对我来说,多一点正向力,可以带动我去从事突破的行为”(陈品聿)。――这里且不论学生的看法是否正确,但那样一种在权威面前的独立姿态与心态,独立的思考精神,是令人赞赏的。

不少学生都特别关注鲁迅对青年的态度与期待,这也是自然的。一位学生说,鲁迅的看法,“我并不是每一样都赞同,但鲁迅的有一个观点,我特别认同,就是不要去寻导师,特别是不能把自己命运交给导师”,因为我和所谓导师是“两个不同的生命体”,我的生命属于自己,选择权也在自己,不能盲目地跟着导师走。“我相信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会遇到很多好老师,在我们遇到生命之‘结’时,老师会帮我们解结,然后继续往前走,老师是我生命中美好的过客,我的路还是要靠自己走下去,作了不同的选择就会有不同的结果,然后自己承担,这就是生命的力量”(彭筱蓉)。另一位学生则对鲁迅对青年“不一般”的“鼓励方式”特别感兴趣:“鲁迅不对自己面对的挫败痛苦作丝毫隐藏或隐瞒,不为学生添加任何虚构的美丽幻想,就只是简单地说:‘走罢,勇猛者!’在为年青人揭开了历史与现实的真相,打破了对未来的幻想以后,那些懦弱者早已自动淘汰出局,敢继续接受挑战的人,才是真正的勇者,也才有可能‘超越’他,‘舍弃’他,跨出新的脚步”。这位学生说,这样的期待,和青年人谈话的风格,“很是鲁迅”(蔡承)。还有一位学生则为鲁迅面对青年,“小心翼翼”的“谨慎”态度,深深“感动”(黄筱玮)。他大概是读到了鲁迅《写在〈坟〉后面》的这段话:“还记得三四年前,有一个学生来买我的书,从衣袋里掏出钱来,那钱上还带着体温。这体温便烙印了我的心,至今要写文字时,还常使我怕毒害了这类的青年,迟疑不敢下笔”,“因此作文时就时常更谨慎,更踌躇”。当年(1926年)鲁迅的这番苦心,被八十年后的台湾青年学生如此细心和敏锐地捕捉并受到感动,这是别具意义的。

于是,就有了这样的选择――

“我愿意用勇于承担的态度去面对过去和现在的种种,自己思索,用自己的眼睛去读世间的这一本活书。毕竟,活着就不要苟活,要认真地在人生道路上前行。”(李伟哲)

“我必须找到我的路。尽管我的路不同于鲁迅的路,我也要往前走。”(苏熏)

(北京大学中文系;1008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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