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在玻璃瓶里的岁月

时间:2022-09-22 03:00:46

又轮到出黑板报。

我机械地把书包放在最后一排,把所有工具―――粉笔、黑板擦、板报书……也放在最后一排,端一个板凳放在黑板下就要开始这似乎没有尽头的工作。

又是我一个人。

我边构思边画框架。听见身后有沙沙声,我条件反射地回头,看见一个女孩子。哦,她值日。出于礼貌,我和她打了个招呼。

“李文,要不要我帮你扫?”

她抬头,笑笑,“不用,我差不多好了。”

我想,等一会儿,教室里就只剩下我的呼吸声了。我轻轻叹息。

突然她走到我身边,说:“有什么我能帮你?”

我想说“不用”,话到嘴边却变了,“你照我这样画边框,我去那边画报头。可以吗?”

“好。”她笑一下,很干脆地回答,然后拿起粉笔认真地画了起来。

我在旁边悄悄观察她:吊吊的丹凤眼,挺拔俊秀的鼻子,很古典的脸型,扎着适合她的马尾辫子。她不是很漂亮,可是有一种尊贵和孤傲的气质,让人又敬又惧。此时,她的眼神是那么认真,我心里有一点点说不出的感激,但更多的还是疑惧和不信任。记得班里有人说她脾气古怪,有时说话语无伦次,有精神病的嫌疑。她几乎没有朋友。

过了一会儿,李文走过来,说:“我画好了,你看怎么样?还有哪些我能做呢?”

我跳下板凳,看见了整齐但呆板的花纹。看来她的画画功底真不怎么样,但我不想打击她。“挺好的,很整齐。”我说,“你还有事吧,有事的话你先走吧。”

她稍稍甩了一下刘海,说:“没事,我陪你吧。还有我能画的吗?”

我笑了一下,一瞬间对她的好感遽增。她真的是个很温柔很善良的女孩子,为什么同学们偏说她不好?我有点为她抱不平。

我拿起桌上的杂志翻了翻,指给她一篇文章,说:“这么长,你愿意抄吗?”

“抄在哪儿?” 她看了一下。

“那儿。”我指了指一块空位子。

“好,我来抄。但如果字不好看你不要怪我啊。”

“怎么会呢。”我微笑。

她挑了一支蓝色粉笔找准位置写了起来,边写标题边念出声。“如,何,选,择。”我听见她从嗓子眼哼出几个粘稠的字,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又轻轻地叹息,一声连着一声,心事很重的样子。

我好奇地问:“你怎么了,为什么老叹气?”

“没,没什么。”

“说嘛,不开心的事,说出来会好一些。”我发现自己的声音特别温柔。

“嗯……”她犹豫着,“小游,我现在不知如何选择。”

“哦,你是触景生情啊。”我半开玩笑地说。她叫我小游,着实让我肉麻了一番。

“小游,我问你,一个是和你非常要好的男孩朋友,不在身边,而且有个极好的好朋友跟你争他;另外一个是在你身边,对你很好的所谓的哥哥,你会怎么选择?”

“什么?谁和谁好谁和谁争啊?”我在一瞬间根本没有分清主谓宾。

“小游,你不要笑我。我真的很难过,很难选择。”

“你当然不能喜欢上自己的哥哥了。”这是我此刻惟一能想到的话,但说完怎么听怎么奇怪。

“不是亲哥,是我认的。”

“另一个,男孩朋友?”

“对。他叫秦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很好,可我最好的朋友芳芳最近说她也喜欢上他了。我觉得很烦,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觉得她的话有点言情剧的味道,几乎想笑,可是,她悲哀的表情又是那么真实,我不忍心怀疑,于是忍住不笑。

我想了一下,说:“你觉得谁更重要?”

“我不敢想啊。他们都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伤害哪一个我都不忍心。”

李文娇艳的嘴唇不停地吐出心中的矛盾,那蓝色的忧郁纠缠在她红色的唇边,越发映衬出她的楚楚可怜。她挺拔傲慢的身体中原来隐藏着这样一个令人煎熬的故事。我越发觉得她善良和无助,我想靠近她。

我想了想说:“爱是自私的。”说这句话时我的心微微颤了一下,高一的我有的仅仅是一个保持含蓄关系的当班长的男孩,所以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大发感慨是否合适,“你就顺其自然吧。只要不主动放弃那个什么齐―――就行了。”

“秦齐。我们都喊他齐齐。你也这样叫他吧。”她脸上有不自觉的骄傲。

“秦齐?齐秦?还是齐齐顺嘴一些。你李玟(文),他齐秦(秦齐),都是明星,还真是天生一对。”

李文咧开嘴甜甜地笑。

我突然好奇起来,鬼鬼祟祟地问:“齐齐是什么样子的男孩?”问后我就觉得自己挺花痴的。

“他皮肤很白,个子很高,有一米八五呢,他说他还在长,因为腿常疼。讨厌,我一米七二的身高站在他身边都自卑。还有,他不留乱发长发,永远一副清清爽爽的样子。笑起来有小虎牙。喜欢穿白色衬衫,白色长裤,尤其喜欢配上米色扣子的衣服。

“他喜欢打篮球。他不用香水,身上却自然地散发香草的气味。总体来说,蛮帅的,追他的女孩比追我的男孩要多很多。”

她一下说了这么多,我有些吃惊,然后支支吾吾问下一个问题:“他成绩怎么样?”

“很好的。可惜中考没有发挥好,只考了689,县里才排到第三。”

我听得直流口水。我中考发挥得那么彻底也才650啊,班长是670,据说是稳定发挥。我觉得我的骄傲突然收缩了起来,在班里一向不招人喜欢的李文顿时如一尊佛像般光芒四射。这么完美的男孩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岂不是具有某种独特的气质?我又小心地看她的脸,觉得是漂亮,真的挺漂亮的。我压抑住自己潜滋暗长的嫉妒,继续和她说话,并且提醒自己得小心一点,不要触痛她。

可等等,凭什么我就要相信她啊?我们又不是很熟,她为什么要把秘密告诉陌生的我呢?

然后我立刻觉得自己恶心,嫉妒还不承认,因为怀疑就是嫉妒啊。我告诉自己不许世俗。

我对着她盛开如桃花的脸调整表情,装作不经意地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很小就认识了,我们都参加了少年宫的舞蹈班,老师安排我们做搭档。我跳不好,他就耐心地教我。一遍又一遍,从不厌烦。玩猪八戒背媳妇的游戏,总是他背我。别的男孩欺负我,他就护着我。”

“后来呢?”

“后来我们考到同一所中学,继续我们美好的关系。可是高一时,爸爸工作调动,我才被迫转来这里,和他分离。临走前,他送我一个白金的十字架,背后刻着纤细的字―――‘QQ love LW’,他告诉我不要放弃。”

“你看,他也叫你别放弃了嘛,还有什么好为难的。芳芳是怎么回事?”

“芳芳是我在舞蹈班里最好的朋友,前几天,她居然告诉我,她喜欢齐齐……”

李文开始呜咽。我看情势不对,忙说:“不说她了,瞧你又难过了。你的十字架呢,我想看看,可以吗?”

“哦,不好意思,有一次打羽毛球,回家我就发现它不见了。我发疯似的到处寻找,可是一无所获。我不敢告诉齐齐,怕他不开心。”

“他不开心什么?”

“还用说吗,他信基督教的,认为我弄丢了十字架就是弄丢了上帝的祝福。他肯定会担心和难过的,这怎么办啊,都怪我太笨……”

“别这样,这不算什么的。别哭别哭,李文,你别这样,我们换个话题吧。”

叮铃铃―――课外活动结束的铃声响起,我这才意识到我们说了很久的话。以前在班里,觉得李文的话很少,没想到今天她一下子说了那么多的话。我想,是这个坚强的女孩子压抑了太久吧。

她说话的时候我也是叹息连连,为她,还为自己。那么好的男孩子为什么偏偏被她遇见,我怎么没这么好的运气?现在和我关系不错的班长,是个很优秀的男孩子,英俊聪明成熟幽默,可是偶尔有狗脾气,突然就使小性子。我也有脾气,所以我们常犯呛,相处得有距离,无论彼此怀有怎样的好意与激情来说一件事,最后还是气呼呼地散开。班上同学对我们关系的揣测更是吓到了我,这更迫使我和他保持距离。最要命的是,很多女孩子要死要活地缠他,本班就有三个人很明显,我不想加入她们的行列,不想被忽略,不想被排挤,我只能洁身自好地远离。

我是真的想和他好好相处,离得近一点,用不着确定什么关系,心里有感觉就行了。可是我很胆小,他也好不到哪去,所以我们的关系很悬。

这当然不是我想要的样子,可是我改变不了什么。

回到家,我不停想象着齐齐的样子。他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白马王子啊,符合我梦想里的每一个细节:皮肤上的香草气味,米色的上衣扣子,那是怎样的优雅。我一直觉得很好的班长,与想象中的他相比都逊色了一些。真是真人不露相啊―――从来没有发现李文这样优秀。同学们对她的排斥是缘于不了解吧。而她又从不张扬,总是在人们的误解下沉默着。能交到这样一个朋友真是我张游的福分。

我忽然又想,会不会是李文在骗我呢?连班上的普通男生都对她没有兴趣,怎么偏偏一个十全十美的男孩就跟定她了呢?

在快要被怀疑胀破脑袋的时候,我放了气,我告诉自己,怀疑的本质是嫉妒。如果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她编造的,她能说得那么娓娓动人吗?

第二天,老师催我赶快把黑板报出好,有几个女生就在老师眼皮底下“帮”我把黑板填满了。我们一整节美术课都奉献给了黑板,大有一排人面壁思过的气势。其间,有人尖叫着指责李文的字体难看,我拼死拼活保留了下来。我不希望李文的努力毁于一旦,不希望李文伤心,不希望我们友情的见证被擦掉。

我偷偷看了几眼李文,她一直都在看我们忙碌,宣纸上只有几点散漫的墨迹。她瞳孔里有一种我无法描述的感情,像是发呆可又映出迷幻色彩的光线,也许,还有一丝盼望和恳求。

也许是害怕她的到来打乱我们忙碌的节奏,也许是担心她来我们这个小群体受冷落,也许是顾忌她再弄出糟糕的图案,也许是畏惧在同学面前坦白我们刚刚开始的友情……我没有喊她,而她,也始终没有过来。

此刻,我们依然是陌生的。昨天的信任和依赖像不真实的雾气,抓不住,转眼就散开。

下课了,我和几个女生一起去厕所。从李文身边经过,我热情地和她打招呼,李文以她高贵的气质对我笑了笑,也对我的女伴笑了笑,她们的态度是敷衍,我看得真切。

走了几步,陈婕小声问我:“张游,你和李文好了啊?”

我有点纳闷,不知什么叫“好了”,就说:“一般,说说话而已。”

陈婕很神秘地靠近我,凑在我耳边说:“没好就行,千万不要和她靠得太近,听说,”她指指自己的脑袋,“她这里有问题。”

我笑着推开她,说:“怎么会呢?”

她严肃地笑一下,然后表示放心。我估计她把我的话理解成我不可能和李文好了。她又叮嘱一句,“你还是注意一点好。”我笑笑。

又过了一天,体育课上,我们女生分散着玩。我看见李文独自坐在足球场看台上发呆,于是离开我的小团队,走向她,缓缓坐在她身边,轻轻把手搭在她背上。

没想到这样一个关心的动作居然让她产生了那么强烈的反应,她闪电般用力推开我,我没有防备,立刻滚到了旁边,头磕到了水泥板上。

我疼得几乎尖叫,她疯了啊!我着揉我可怜的额头,强忍着疼痛与怒火不发作。

她立刻跑到我身边扶我,我想劈头盖脸地责备她,可是看见她羞红的脸和闪烁着泪光的眼睛,只嘀咕了一句:“你出手真够厉害的。”

“对不起,对不起……”她不停地道歉,“真的对不起,我在想事情,不知道是你。有没有弄疼哪里?”

“没事,没事了。你怎么不过去玩啊?“

“小游,你知道吗,我很难过,我,我……”

“别哭别哭,慢慢说。”我顾不上自己的额头疼了,只顾安慰她。

这时她环住我的脖子抱住我。我想推开她叫她冷静一点,可我根本没有办法说话。我现在惟一能做的,就是拍她的背,希望她快点冷静,快松开我。

她的双肩的起伏终于慢慢平息。她松开了我一点点,我立刻乘机把她按到水泥台阶上坐下,然后拍着自己沾上眼泪鼻涕的衣服,大口大口喘气。

强忍着厌烦与恶心,我问:“哭过后舒服些了吗?”一边把面巾纸递给她。

她接过纸擦了擦脸,然后望着纸说:“齐齐就是用这个牌子的面巾纸。以前我哭的时候,他总及时掏出它为我擦眼泪。”

我勉强笑一下,说:“你的难过还是和齐齐芳芳有关吧。”

“嗯。”

“别哭了,你慢慢说。”

“我想我不能伤害芳芳,就犹豫着拨了齐齐的电话。我听见接通的声音时,毛孔都收缩了起来,我战战兢兢说了一声,是我。齐齐立刻用极温柔的声音说,文文,我好想你。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咬住自己的食指关节,一用力,居然咬破了。我满嘴血腥味,连话都不会说了。”

李文把她的右手伸出来,我看见食指上的创可贴。她说揭开给我看,我立刻说不用。我想象着创可贴下如揉碎了的瞳孔般的糜烂皮肤,我的心惶恐地颤抖着。

“沉默了十分钟,齐齐用很悲伤的声音问,文文你究竟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我再一次咬了自己的手指,鼓足勇气,像一个怨妇一样絮絮叨叨了很久,说我决定成全芳芳,退出这场三个人的游戏。齐齐一直沉默着倾听。我说完了,就不停问他,你同不同意,你同不同意?他的声音在颤抖,他强压住情绪说,文文,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你到底怎么了?你扔了我送给你的十字架吗?”

“天,被他说中了!”我忍不住插嘴,但李文没有理会,继续说:“我几乎崩溃了,忍着眼泪慢慢说,她毕竟是我的好姐妹,我不能看着她难过,看着她痛苦。齐齐的声音突然又变回了温柔,他说,那你就可以看着我难过,看着你自己孤单吗?我动了动嘴唇,想说我不孤单,可是我说不出来,嗓子里什么声音都没有。我挂上电话,顺着墙软软地瘫了下去。我觉得我像一头放干了血液的牛,躺在地上,流不出眼泪,没有力气,只能瞪着眼睛等待死神的邀请。”

李文说得很动情,我几乎掉下眼泪。

我又递给她一张纸,也给自己留了一张。我叹息,不知道自己可以说什么,可以用什么样的语言安慰她。我觉得自己现在惟一能做的就是,陪她坐着,陪她难过,给她足够多的面巾纸。

“你知道吗,小游,我哥上节课课间来我们学校找我了。”她突然开口。我忙应酬,“那你怎么不给我介绍一下?”

“哥已经退学了,他来了五分钟就走了。”

“你真的想离开齐齐了?”

“我不知道。”

我们周围的空气再一次凝滞了,不流动的空气让我吸气和吐气都很困难。其实我并不能完全理解李文,毕竟我在恋爱上一点经验都没有,只是在小说、电视里试探着碰触过那些海誓山盟。我还有一点疑问,她说的对白我怎么听怎么熟悉,好像似曾相识,有点肥皂剧的味道。不过,电视剧也是从生活中取材的嘛。

对李文推开我的愤怒,对她搂着我哭的厌烦,早已被她凄美的故事覆盖,最后消融,取而代之的是同情,怜悯,担心。

我看向李文,她表情严肃,有矛盾有温柔有绝望。

楚楚可怜。我觉得这个词是为她量身订做的。

“文文,”我说,虽然这样的称呼是暧昧了一些,但为了哄她,我还是别扭地叫出来,“去洗个脸吧,眼泪干在脸上会把皮肤弄坏的。别想那些问题了。答应我,不要把这些情绪带到学习中去,最该珍惜的还是自己。”

她侧过脸看我,眼睛一眨,又坠下两颗泪滴。她点头,说:“好。”

我们起身拍拍屁股离开。

走起路来腿很疼,我想起刚才李文激烈的举动,额头上的疼顺着毛细血管蔓延,我“嘶”―――地吸了一口气。李文看出我走路不太正常,小心地说:“你还疼吗?对不起啊。”

我忙说:“没事没事。”我觉得李文很正常,言谈举止很有分寸―――除了推我―――完全不像同学口中应该躲避的神经病。

回到教室,我看见李文的表情恢复到以往的平和。我拍拍她的肩说:“好好学习,不要想不开心的事了。”我永远都是一个乖顺的女孩子,三句话离不开学习。

李文对我甜甜笑了一下,就走回自己的座位。

下课了,李文抱着一本书走到班长身边,问他题目。班长很有耐心地回答她,他的眼睛不停闪烁,在李文脸上投下一片柔和的星光。我偷偷看着他们,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滋味。

又过了一天,李文神秘地笑着把我拉到走廊里,我猜她是急于告诉我她的好消息。

果然,她压低声音,兴奋地说:“小游,我姐出手救了我耶。”

“你快一点说,问题解决了是吧?”

“我把事情告诉了我姐,她说,她来劝劝芳芳,芳芳从小就听她的话。过了一会儿,芳芳打来电话,噼里啪啦地说,她是故意设这个局的,是为了考验我和齐齐的感情。她说恭喜齐齐得满分,而遗憾的是我不及格。”

“她真是这样的啊?”

“我估计芳芳对齐齐是认真的,可是弄成这个样子她只能这样说了,这样我们都会减少尴尬对不对?”

“你后来打电话给齐齐了吗?”

“打了。”

“你们现在和好了吗?”

“嗯。”

进教室前我又想起一件事,说:“那你哥怎么办?”

“哦,他昨天也打电话给我了,他说他在广州朋友的工厂里打工。我想,凭他的魅力,会很快有女朋友的。”

“大姐,你天天守着电话,你妈不捅你啊?”

“我房间有独立的电话。嘻嘻。”

“你狠。”

看见老师来了,我们急忙走回教室。

经过李文对我的种种倾诉,我们迅速亲密了起来。我觉得她身上有某种高贵与神秘,等着我去探索。过了半个月,她手指上的创可贴被揭去,露出崭新的皮肤,看不出任何伤痕,像没弄破一样。我想这应该是一种暗示,暗示她和齐齐的关系回到了过去,或许,比过去还要好。

我小腿关节出了点问题,做了一个小手术,请了一个月的假。李文对我很够意思,一放学就来陪我。她还扶着我练习走路,遇到我不方便过去的坎,她就把我背在背上。我感动得一塌糊涂。

李文和我聊天,一不留神就提到齐齐。她说:“小游,我名字中的‘文’本来是‘新闻’的‘闻’。我后来改了。我要叫‘文’是因为‘文’是‘齐’的上半部分,我喜欢用他的一部分做名字……讨厌,叫你别笑。你还笑!”

“小游,我觉得齐齐穿蓝色衬衫非常好看,但不知为什么他却偏爱白色,纯白的那种,不要花纹不要格子,穿起来是很帅。但是,我觉得蓝色可能更配一些。我没跟他说我喜欢蓝色,不然他会把所有的白色衣服丢掉全部换成蓝色的。那多浪费啊。”

……

我总是笑着听李文说齐齐怎样怎样。每次提到齐齐,她的脸顿时变得粉红光润,散发出恋爱中少女独有的温馨气味。

我问李文有没有齐齐的照片,她说没有。我问为什么,她说她的家教很严,被爸妈发现就完了。我觉得她的话有矛盾,既然是家教严,为什么她父母允许她拥有一立的电话,不受控制?

我接着问她有没有齐齐的信,我想看看他的字体。李文还是说没有。因为他们从来不写信,齐齐嫌写信太慢,不如打电话方便。

我一点一点失望下去,最后,我低声说:“他送你的礼物能不能给我看一下?”

李文说:“他只送过我花和十字架,十字架丢了。不好意思啊,没什么能拿给你看。”

听她这么一说,我对她的怀疑猛增,这么亲密的朋友怎么可能会不互送礼物?难道她一直在骗我?欺骗我还不害臊,说什么话都理直气壮的!

李文没有看见我眼睛里的愤怒,兴奋地说:“不过,齐齐今年暑假会来看我,那时我把他介绍给你认识好不好?你记得要穿高跟鞋啊,否则脖子会仰断的,呵呵。我经常说你人长得漂亮,成绩也好,最重要的是心地善良。齐齐就说他想看看你。”

听说齐齐想看我,我心里痒痒的。我忐忑不安地想象他牵一匹白马和李文并排站着,微笑着对我说,小游你好,我是文文的朋友齐齐,很高兴见到你。

我满怀羞涩地问:“那齐齐什么时候来?”

李文说:“他只说是暑假,具体的时间没有说。这样吧,他来的时候,我给你打电话,我们找个咖啡厅见面。”

“你还真浪漫呢。”我极力掩饰自己的兴奋,慢条斯理地说,“好了,到时候再说。你记得一定要打电话给我。”

李文说,那是当然。我闭上眼睛觉得齐齐身上的香草味道在慢慢靠近。

我的病好了。

见到班长的时候,我羞红了脸,低下头不让他看见。他关心地问:“张游,你完全好了吗?这么久没来,我,我们都,都,挺想你的。”我抬头看一眼班长,他长长密密的睫毛对我扇着柔和得如同亲吻的风。我的心怦怦乱跳,我生怕它蹦出来大叫,班长,我很想你!这一个月,我满脑子都是你!

这时,李文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她抱着书,天真地站在那里,看着班长,无邪地说:“班长,我又有题目不会了,你教教我啊。”班长看看她又看看我,抱歉地对我说:“等我一下,我马上过来。”我心里有轻微的憎恨,什么题目啊,不能等一下再问吗?

我坐回座位,看见李文和班长亲密地讲了起来,偶尔插个笑话,李文笑得前仰后合。

我的心突然冷了,好像月球表面,而班长就是那颗高贵的太阳,刚才它向我直射,我的皮肤立刻升温,这会儿太阳转到了另一面,我的体温就冷却了。

看着他们愉快地交谈着,我默默转过头去,将他们移出视野。

一上午,班长都没有如他所言“马上过来”。他一直在忙,身边是“花”的海洋,而我,仿佛站在北极之巅,遥望南国的鸟语花香。

不久,班里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她们说,李文喜欢班长,可是班长不喜欢她,而是喜欢我,而我又不怎么喜欢班长,班长很难过。

这是陈婕告诉我的。我当时吓了一大跳。一方面是恼羞成怒,另一方面,又在暗暗期盼故事的中间那段是真的。

我用较真的口气问陈婕究竟怎么回事。她神秘地说:“难道你没看出来你难过时班长心疼的眼神?发试卷和作业本时他都先把你的找出来。你生病那些天,他天天心情不好,你来后,他开朗多了。这些你都没感觉到吗?”

她眉飞色舞地说话时,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平静了一下,故作粗鲁地打断她,“我对班长没有感觉,他对我也没有兴趣,请你们不要乱传了。至于李文跟他怎么回事,我不管。”

“你骗谁啊,你经常聊着天时情绪就突然变坏了,不是因为看见她和班长在一起吗?”

“我觉得他们很配。”

“算了吧。有时我们在班长面前说她,班长的眼睛里全是无奈又不好发作。”

“不要损李文,行吗?”我的口气居然近似于哀求了。

“张游,你怎么生个病就变笨了!”

“不是。我不希望什么东西影响我和李文的友谊。”说这句话时,我有无法描述的心虚。

“友谊?张游,我真的要说你了,李文说什么你都信啊?她说她昨天杀了人你信吗?”

“你别,别把人家说得那么坏……”

“你这人真不可救药!哪天被李文卖了还帮她数钱呢!到时别怪我没提醒你!”陈婕气呼呼地走开了。

暑假的一天,我实在无聊,就带了几张歌碟骑车到李文家,和她一起唱歌。

她热情地招待我,话说个没完,我都插不上嘴。本来我要问齐齐什么时候来的,但听她东扯西扯的,居然忘掉了。

五点多了,我要回家,李文问我明天来不来,我说今天玩了这么久,恐怕明天妈妈不肯放我出去。她立刻遗憾地说:“我本来还想明天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呢。”

“你姐,还是齐齐?”我这时才想起来原本要问的问题。

“齐齐。我姐暑假有事不能来了。”她平淡地说。

“他明天来?你怎么不早说?那我今天就不该来,把机会留给明天多好!”

“我一开始忘了嘛。”

“这么重要的事你也忘!”我语气开始变重,隐隐约约感觉到她在玩什么把戏。

“真不好意思,他昨晚打的电话,我忘了通知你。”她声音里有委屈,“那明天他来时我给你电话,让你听听他的声音,怎么样?”

“那也只有这样了。你千万别再忘啊。”我加重语气说。

“一定,一定。”

然后她微笑着与我道别。

第二天,我时刻警觉着,一有电话的响动,我马上跑过去接。早上接了两个,一个是妈打的,叫我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拿出来晒;另一个是陈婕,问我暑假作业写了多少。

下午,妈说头疼,请了半天假躺在家里。

我看着钟,心里直紧张。妈不走,接电话不就有点麻烦吗?电话一响,必定吵到她。更糟糕的是,如果妈听见电话里男生的声音,难免要质问我,那我该怎么解释啊?

又是害怕又是期待,我不安地度过每一分每一秒。齐齐究竟是什么样的音色呢?是不是低沉、温和并且有慑服力的那种呢?

三点,电话没有动静。

四点,还是没有动静。

五点,电话如哑巴般冷落着等待它鸣叫的人。

五点半,依然没有刷新电话记录的迹象。

我的耐心近乎崩溃。难道真的如陈婕说的那样,李文居心叵测,根本没有秦齐这个人?

这时,妈妈起床了,说出去走走,买点东西。门锁好后,我蹑手蹑脚走到电话边。我怕妈发现房间里声音不对又折回来,所以动作很轻。我用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号。

“嘟―――嘟―――”的声音让我格外紧张,我的血液都紧张得凝固了。“嘟―――嘟―――”的声音还在持续,我的手心慢慢渗出汗珠,我换一只手拿话筒,把出汗的手心草草地在裤子上擦着。

“嘟―――嘟―――”的声音不知疲倦地持续着。我的心渐渐冷却,心跳没刚才那么强烈了,我心里的厌恶感增长到连自己也无法预知的顶峰。

我气愤地挂上电话,可过一会儿还是不死心,我拿起话筒重拨,这次的心情不像刚才那样忐忑不安了。

又是“嘟―――嘟―――”了很多声。不同的是这次接通了。

“喂―――”清脆的女声灌进我的耳朵,还有轻微的喘气声。

我忙问:“齐齐来了没有?”

“他走了。”李文回答得很干脆。

“什么?你不是说他来了就给我打电话的吗?你怎么可以骗我?让我白等这么久!”我有点失控了。

“不是的。他来后我是要给你打电话。但是他不让,他说这次来得很匆忙,只能在这个城市呆两个小时,所以不想另生枝节,他在我家也只坐了半个小时……”

听到她的话,我再也压抑不住满心的疑问。秦齐特意来看他的女友,怎么可能只呆两个小时?她的故事编得太次了吧!根本就没有秦齐这个人,还编那么多天花乱坠的故事欺骗我,让我等待,让我期盼!

我很想质问她,骂她,甚至扁她。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这样戏弄过我!

最终,我还是没有发火,而是用挑衅的语气说:“没关系,你们忙啊!”

她没在意我的语调,接着说:“真的抱歉啊,齐齐很固执的,我拿他没办法。你千万不要生气啊。”

“嘛要生气呢?”我的语气中已经藏不住深深的憎恨感。

“小游,齐齐今天送了我一条项链,做工很精致,坠子是我喜欢的天蓝色。开学时我带给你看啊!”她保持兴奋的口气继续说,“我看见盒子里的标签了,1998元,他好舍得啊!”

“是吗?”我的语调彻底失控。无论她说什么,我不过是袖手旁观一场虚幻的大火,不再走近。

“真的,他走后我才看见。如果当时我看见了,一定要骂他铺张的。哼,这家伙跑那么快,逃掉我一顿骂。看我下次通电话怎么说他!”

“哦。”

“还有啊,小游,他也给你带了一个小礼物。”

“是吗?”我轻蔑地笑。你李文为了增加故事的真实性还破费给我买礼物啊,恐怕见了我又该说弄丢了吧。

我看透你了。

“很小很小,不过我想你会喜欢的。是―――是―――不如这样吧,你来猜猜是什么?”

“我猜不着。”我利落地说。

“那我告诉你吧。你想现在知道吗?”

这个骗子!怎么依然不忘折磨我的神经?今天我就不上你的当,看你的戏还要怎样演!

“随便……”

“那我不说了!唉,我还是说吧。是一个小小的玻璃瓶,可以挂在脖子上。瓶子里有一个很小的木制玩偶,傻傻地看着外面。瓶子里还有香水,连木塞子都散发着薰衣草的味道。环着瓶颈的绸带是你喜欢的紫色,也有一种淡淡的香味……怎么样?我说得你馋了吧?哈哈。”

“是哦。”什么破瓶子,描述得那么神奇。我还馋,你把我想得也太没见过世面了吧。

“你怎么了?声音不太好啊,是不是不舒服?”

明知故问!只有看不穿你才会舒服对不对?

“那今天就这样了啊。拜拜。”她接着说。

“嗯。”我愤愤地挂上电话。

开学的时候,李文神神秘秘地把盒子塞给我,叫我看齐齐送她的精致绝伦的项链。我冷漠地看了看,就把盒子还给了她。

她满怀欣喜地问:“好不好看?”

“不错。”

“我就那天试了一下,一直舍不得戴,怕弄坏了。”

“哦。”

“对了,齐齐送你的礼物,给你。他说送你礼物也是表达那天仓促不能见面的歉意。”

“哦。”我打开小盒子,一只拇指大的小玻璃瓶安静地躺在里面。果然如她所说,紫色的绸带,薰衣草味的瓶塞,瓶子里有一个超级小但是五官四肢齐全的木制玩偶,它正隔着玻璃瓶好奇地看外面的世界。

一瞬间我仿佛被什么击中,不能动弹。我想我是喜欢上这个小玩意了。

我仿佛听见它对我细声细气地说:“齐齐要我代他向你问好。”

这该是怎样一份细心的礼物。我想我完了,可能我永远都是李文的囚徒了,我走不出她给的美妙。

过了一阵子,平静生活还是被明察秋毫的老天爷无情地击碎了。

那天下午放学,我陪陈婕去精品屋。她指着一条系着紫色坠子的项链问我怎么样,48元值不值。

我突然觉得这项链很眼熟。

陈婕说就是不太喜欢这颜色,觉得不配她那条深色的裙子,问营业员有没有别的颜色。

营业员热情地说:“没有了,我们只进了两条这样的项链,那一条是蓝色的,好像被你们一个同学买走了。”

我突然问:“那个女孩是不是很高,皮肤白,丹凤眼?”

“对对对,就是她。好像是叫什么文吧,你看了她的吗?我觉得这种颜色比她的好看!”营业员极力推销她的商品。

陈婕正要掏钱,抬头看到我,惊讶地说:“张游,你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

我说我有事先走了,立刻跑出了精品屋。

太阳在傍晚还是很火辣,我突然期待一场大雨,把我浇醒。

我攥着拳头,咬着下唇。什么都不用再解释了。

滥用了我的一片真心,我的信任,这就是李文。自己买一款项链,说是齐齐送的,这就是李文。48元的项链在她的蛊惑下价值1998元,这就是李文。声情并茂地编了一个浪漫曲折的故事让我悲伤让我喜悦,这就是李文。任意挥霍我的同情心,我的善良和单纯,这就是李文。不停地用假象麻醉我,满足她自己的虚荣心,这就是李文。质问她时,她不心虚反而振振有词,这就是李文。

我这个笨蛋,居然一直相信她!

我咬着下唇,借此发泄。血腥味流进我嘴里,倒灌进我的口腔。这时我想起李文说过她咬破自己手指的事,我真是笨蛋,为什么当时不揭开创可贴看看呢,也许那下面根本没有伤口!

我觉得自己要歇斯底里了,谁说李文是神经病的,我张游才是那个超级神经病!

但是我不能,我要冷静,我要用平淡的口气让她感到深深的可耻。我这样准备着。

依靠着潜意识的牵引,我不知不觉走到了李文家门前。

我摸摸口袋,瓶子还在。这个破东西,你是你的主人派来监视我的对不对?马上我就叫你滚蛋!

我按了一下门铃,强压住自己的火气,想着我该斯文地对她的父母说些什么,还有,该怎样先假装平静地问候她。

然而没有人开门。

我再按,房间里依然没有动静。

我开始厌烦,憎恨开始发作,我频繁地按那个可怜的门铃,可是里面悄无声息。

我终于没有砸门。我要反击。

我奔向精品屋,买下了那条和子虚乌有的齐齐送的礼物只有颜色不同的项链。

第二天,我戴着这条项链,有意把那枚坠子亮在领口之外,像炫耀什么似的走过李文的座位。“小游……”她刚抬头打了半声招呼,目光突然在我的脖子上停顿了,没出口的话也囫囵吞了回去。“48块,”我假装轻松地一笑,拈起项坠说,“不算贵吧?”她的脸刷地红了,半张着嘴愣在那里。我觉得她那一刻的神情又丑陋又呆滞又可怜,简直一秒钟也看不下去,索性把满腹声讨她的话全忍住了,转身就走。“小游!小游!”李文在身后哀求地叫着,“你听我说……”可是我再也不会回头,再也不想被她欺骗了。

从那以后,我没有和李文说过一句话。我的朋友本来就不少,在上课的全神贯注和下课的嘻嘻哈哈中,要淡忘一个人似乎也挺容易。而李文,好像又跌回了过去的孤独角落里。自从我有一次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我们都觉得她疯疯癫癫的”以后,班长也不怎么理她了。

一个秋日的午后,因为没有穿运动鞋,李文被体育老师赶回了教室。不巧的是,课后,第一个回到班上的,竟是我。

我看见李文单薄的身躯趴在空荡荡的屋子的窗边,睡着了,显得那么寂寞,那么无助。

我看见她静谧的面容,有种宁静的情绪缓缓将我覆盖。

我突然想哭。

我想,她不是存心要骗我的。也许,真的是有齐齐的。她经常看见我和齐齐并排站在她的面前,对她微笑,对她好。我和齐齐惟一不同的是,我活在现实里,别人能够看见,而齐齐活在她的视网膜上,只有她才能够看见。

那一刻,所有的赞美,骄傲,尖锐,怨言,憎恨,全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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