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公牛朋友

有一次，我的abuela（西班牙语――译注），也就是祖母，又是唱歌，又是喝热乎乎的黑咖啡。但在家庭活动室里，我父母和两个哥哥每人看一份报纸，像围着灯光的蚊子，彼此间没有语言交流。

我出门走进雨中。雨水劈头盖脸打来，透过短上衣和裤子直达柔软的肌肤，冷得我激灵了一下。雨水总是让我感觉到生命的存在，我透过雨珠嘀嗒的声响听到我自己的心跳。但接着我转身进屋，听着空调机和摇滚乐的声音，就不那么确定了。

我父亲自称是一个能跟上时代的人。他在城里有一份工作，一定要看电视上的时政要闻和地方新闻，或者通过报纸阅读它们。我祖母说，有许多事情将使我成为一个男子汉，其中之一是良心。一天，我洗碗时打碎一个杯子，想起了她说的话，就去告诉我父亲，可他没有像我希望的那样夸我说了真话，反而狠狠揍了我一顿。说真话不再是很要紧的事了。如今我的两个哥哥总是发现我做错了什么就替我去告诉父亲。

我的两个哥哥，有强壮的身体，有响亮的名字――胡安和帕德雷，正如我父亲的名字叫米格尔。可是我，最后一个孩子，我只是小加布里埃尔。可我记得我祖母总是管我叫她的小nieto，也就是孙子，但从她说这个词的真诚的口气和眼神，我总是想象自己 是被怜爱的人。

过去只要跟祖母在一起，我就是被怜爱的人，但现在我只是加布里埃尔。我一回忆往事，就看见她死的那个黄昏。我坐在挨着她脸颊的一把椅子上，但我父母和医生皱着眉头远远地站在床脚。在她头上方的窗子上，太阳带着一圈红云照进来，像老鸟归巢一样，预示着明天将是一个晴天。我听她用像落叶一样微弱的声音说：“今天太阳朝着我落下，我的小nieto啊。不过亲爱的，你早上会起来看到他的。你还会看到他很多次的。我的nieto，记住我教给你的。再见了。”

“再见，奶奶。”我低声说。我在旁边看见她的眼皮轻轻合上，就明白她走到了终点。

我坐了许多个时辰，记下她脸上的每一道皱纹，直到爸爸叫我：“加布里埃尔！”然后我吻了吻她的脸颊，永远离开了她。

***

我进屋吃la comida（西班牙语，午餐――译注），但我认为它配不上这个西班牙语名称，因为午餐就吃比萨饼。油脂的味道连同胆汁的味道一起从我喉咙里冒出，于是我想到我祖母做的鱼和黄米饭。我们在她的屋子里，她死时屋子给了我们，距离迈阿密有几英里。我父母更喜欢城市生活，但这屋子的贷款已经偿清，又有很多家具，于是他们图便宜来这里居住。但他们把她所有的墙画和记忆都撕掉了，贴上了有贝壳图案的墙纸。想想吧，我对自己说，拿一个人的一生跟贝壳交换！

“那么，”我父亲对我们讲，“公牛明天就交货了。”

有人竖起要出售一头公牛的牌子，我哥哥胡安看见了。“我想做斗牛士。”他告诉我父亲。胡安有斗牛士的性格，凶狠、狡猾，没有怜悯之心，并且他从小就玩斗牛士的游戏。

“很好啊，”我父亲说，“不过除了有力气之外，你还必须接受教育。”

公牛要来了。或许胡安会驱赶它把犄角戳到我身上吧。

***

这是一头半大公牛，鼻孔翕动着，在我家围栏栏边走来走去。它名叫Diablo（代厄布罗），意思是“魔鬼”。可是我一见到它的皮毛，我就管它叫Rojo（罗乔，西班牙语，红色之意――译注）。它的皮肤是像血液或辣椒一样的红色。我喜欢把它看成与我同龄、同境遇，不过是这个广大世界的另一个囚徒。

那天早上，胡安走进围栏，头戴斗牛帽，手持一块红布，一脸骄傲的愤怒。也许是愤怒的骄傲吧，我不知道是哪个。

“公牛！”他用令人讨厌的声音喊道，“来战斗吧！”回应的公牛从泥地那边冲过来，他闪身刚好躲开它尖利的犄角，然后他跑步跳过木栅。现在他总爱跟人讲他一举征服大公牛的故事，只有我知道真相。

然后我打开了围栏的门，靠近公牛。一块表明我善意的方糖放在我伸开的手掌上。我私下里称为罗乔的公牛不安地用蹄子踩踏着泥地。我想，它就像一只迷路的小猫那样害怕而孤单。很快，它的好奇心战胜了恐惧。罗乔走近我，将方糖含在大嘴里嚼了。我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它的大犄角。它没有害怕，并且它跳开了，在围栏里跳了一圈儿公牛舞。泥土被它乱跳的蹄子踩得结结实实。它回来时又要方糖，我把方糖塞到它嘴里，然后我坐上它宽阔的后背，双腿夹住它肌肉发达的两肋。这是罗乔和我第一次同跳公牛舞。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生活中有毒的东西变得比较能够忍受了。我不在意比萨饼，也不在意我两个哥哥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公牛成了我的朋友，我跟它讲我所有的伤心事，我祖母的死，以及我的家庭不尊重我或古巴的传统风俗。

我从我的日记上念故事给它听。这些是我用我所知道的古老的传说和歌谣创作的。包含我的故事的日记是我祖母给我的一件礼物，她古道热肠，古风犹存。曾经它被放在我的床底下，没有眼睛看也没有耳朵听。现在当公牛罗乔喜欢我的故事时它就跺脚，不喜欢时就摇尾巴。有些日子我的家人们进城，我就骑上它在处处是沼泽的乡下走长长的路。我做所有这些事都瞒着我的家人们。因此公牛就成了我的朋友。

***

一天，我在教公牛罗乔跳过栅栏到外边的草地上去。它刚刚一跃而过，正得意洋洋地站在另一边。这时我瞥见哪儿忽然动了一下。是胡安看见了我，他肯定会告诉我父亲的。我不知道将会有什么后果。

我从公牛背上跳下来，在心里对我的身体大声尖叫。“身体，”我叫道，“你背叛了我！”这时候我才想起来，公牛罗乔跑出了围栏，没有人用手攥住它的犄角驾驭它。我的恐惧增加了，像是漂浮在海上的鱼卵或一大片一大片的金色海藻。我想，我祖母说过，可以流泪但决不害怕才像男人，而这是能让我成为一个男子汉的头等大事。

你害怕了。我告诉自己。

害怕什么？我的心说。

我为公牛罗乔而害怕。我回答。

你不是为公牛罗乔而害怕。我的心说道。你是为你自己而害怕，你害怕你的父亲。

是的。我想，但小声没说出来，我是害怕我的父亲。

你不应该害怕。我的心回答。记住你祖母脸上的皱纹和她的黄米饭的味道。记住她教给的一切。只有那时你才能成为一个男子汉，那是你祖母最大的心愿，记住传统风俗，因为你父亲忘记了，想不起来了。

我会照我应该做的去做。我想，我不会害怕的。

我从洗手间大步走出来。在门外，在我的恐惧之外，是我必须面对的一切。是传统风俗的手推我去面对的。

我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瞥空空如也的围栏，被踩了个遍的花园，和像被压坏了的水果的割草机。但我对这些东西视而不见，我只看见我的父亲。他两眼如冒雷火，我从中看不到一丝怜悯，他手里攥着皮带。我依然往前走。我听见我祖母的声音喃喃道：“我的nieto啊，记住，记住我教给你的。”被怜爱的人儿。

我父亲扑向我，皮带举起来，像他背后的闪电。“单是那头公牛就花了我一百美元！”他骂道。

当皮带第一次抽下来时，我依然挺身直立勇敢面对。我心中似有怒火万丈，叫道：“你不是个男人！”我依然挺身直立绝不畏缩，直到我眼前一黑。

***

有一次我梦见，我骑上我的公牛罗乔兄弟。它的肌肉像海上波涛起伏。它的脊背与我的双腿相遇，起伏之间我与它已浑然一体，并且我们一起登临许多山顶。然后在远方，我看见了我祖母的脸。在她身后是所有以前的老人们。从他们回溯到那些在古巴出生并生活过的人们，犹如大海与天空相接。他们像一个人似的点点头，我看着他们无声的嘴巴用口形说出：“你已经成为一个男子汉了。”

然后我醒来。我横着趴在我的床上，那个夜晚因为有我的汗水而湿滑。我起来时，我感到我的后背上火烧火燎地疼，但我想，没关系了，因为我是一个男子汉。我悄悄躲开我的家人们，他们的生活里充满报纸、比萨饼和城市噪音。外边是月光和我的公牛罗乔兄弟。

它等在围栏之外，踩踏着泥地，仿佛是它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虽然它现在不为做我的朋友而需要糖了，但我还是喂了它糖，然后骑上它硕大的红色身躯。这时恰如在我的梦里，我们成为了彼此，它是我的温暖，我的心脏，我的全部。我是翻过了许多座山、走过了许多块田才认识到的。

我想，我是一个男子汉，你是一头公牛，当我们独处时，我只是加布里埃尔，你只是代厄布罗。但接下来我们一起来到这个世界上，当我感到我中有你时，你是罗乔，我是你兄弟。这时，大公牛踩了踩蹄子，甩了甩头，太阳则透过树林在我们前面升起。

3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