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种孤独

时间:2022-09-19 06:58:40

我的肩上,好像松了松。一种苦涩的味道从胃里涌上来,但好像又不是这样。仿佛我被人卸下来了重担。台风已经停了,从落地窗向外望去,能看见蔚蓝的海洋无边无际,远处是初升的太阳与云彩,海里的腥味袭来,钻进我的口腔和鼻子里。我深深呼吸了一次,对着阿弥笑了笑。

我们驶车在海边,刚刚过去的台风让海还没来得及恢复纯净的蓝色。太阳隔着玻璃折射在她的脸上,墨镜挡住她的脸。就像一道密不透风的墙。

说起来也真算倒霉,我跟阿弥来到岛上的第一天,就撞见了台风。坐渡轮去岛上时船拼命摇晃不停,雨滴滴答答地落在窗子上,像一幅奇异的泼墨画。她脸色不怎么好看,下船时跌跌撞撞,如果不是被别人扶着,就差点没掉进海里了。雨一直在下,我们乘大巴在陡峭曲折的山路上穿行,车外是寻常易见的炊烟人家和翠绿色的树枝,在雨中精神抖擞地站立着。我扭过头望望阿弥,尽管她已经被长途跋涉弄到疲惫不堪,却还是瞪大双眼盯着道路两旁,仿佛想发现些什么蛛丝马迹,可是任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她究竟为什么一定要我陪她来这座岛上。你知道的,我只是个寻常不过的上班族,不得已用年假换来这次出游。她坐在旁边,将针织的蓝红相间的披肩收紧了下,整个人便蜷缩进去,这时候她稍微有些了困意似的,安心地闭上了眼。

日子就像死水一样,虽然厌倦但也不至于没法过下去。转眼间我跟阿弥都结婚快三年了,时间真够快。后来车到达她预订的海景房时,她警觉地醒来,先于我提着自己的小包下车。我还沉迷在对过去的怀念中,赶紧提着行李箱冲下去。雨噼里啪啦地打在她身上,她走得很快,撑着一把小伞,前进几步,就扭过头来望着我。那种眼神,我到现在也说不出来那种眼神,在昏暗的天色里让我略微不舒服。喉咙里被堵着某种异物的不舒服。我快跑了几步追上她,躲在伞下,试图消灭这种不安。而她快步走到酒店,拿过房卡,急匆匆就跑上楼去。房间并不大,干干净净放了两张床,铺着平滑瓷砖的地面映射着冷清的光辉。阿弥扭过头来,右手揉着膝盖,取下眼镜。

“房间还喜欢吧?之前在网上预订的,很多人来住的。”

“挺不错的。你喜欢就好。”

她进去洗澡,我总觉得有丝不安感从我身体里面蔓延开来。趁着她在浴室,我神经质般地翻开了她的提包。船票,钱夹,防晒霜,似乎并没有什么令人可疑的东西。可实际上,她执拗地要来这样一座陌生的岛上度假,本身就是一件值得被怀疑的事情。

我望向浴室的方向,似乎传来了一下轻轻的若有若无的叹息。

阿弥供职于一家小型杂志社,我在银行负责数据处理。住在Z城的市里,定期去跟朋友聚会。每星期固定一次。隔两个月去彼此爸妈家里一趟。这一切看似正常,唯一的缺陷是我们没有孩子。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值得隐瞒的,只不过说起来,是有些令人难以启齿。我有XYY综合症,高中时体检出来的病症,当时也只是模模糊糊不明白什么概念。后来年长些,又在大学里修了生物学,才知道自己具体的身体状况。当时的女朋友也是同系的女生,竟为了这种事情执意要分手。好在后面遇见了阿弥,交往一段时间后我和盘托出自己的身体状况,她反而惊喜异常,盯着我说:“太好了。我以后不想要孩子的。”她说完就抱紧我,那种快乐真是难以言喻的。也是那一刻,我下定了要娶阿弥的决心,尽管……或许我并没有多么爱慕她。

阿弥推开门,她已经换了一件白色的及膝裙,细细的吊带绕在她肩上。头发是湿的,眼睛出奇地大,像动物园的鹿。她坐在我旁边,静静整理着白天换下来的衣服。我抓紧她的手,心为所动。我凑过去吻她,她的唇还有些热气,像玫瑰花一样。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她推开了我。看了看我,她似乎不好意思地解释了一句。

“现在还是白天呢。”

外面还是暴虐的雨,白茫茫的一片把天和地拉得如此近。我们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节目,一边故作正经地讨论着一些有的没的来避免尴尬。她倚靠在床头,一只手抓住披肩的一头,而披肩的另一部分搭在她的小腹上。我实在无话可说,随口问道:“什么时候买的披肩,蛮好看的。”她抿着嘴笑笑:“朋友从尼泊尔带来的礼物。”

我自觉地停止了这个话题。从我们恋爱时阿弥就一直想要去尼泊尔旅游,然而读书时两人一直没什么钱,毕业后虽然我应承得好,却也更多时候忙于工作,无暇实现这个愿望。

况且,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阿弥会那么迷恋尼泊尔。

她也明白我的沉默,按掉电视,熟稔地把披肩绕到胸前,绕上一圈,就挡住了的双肩。

“躺下休息会儿吧。”我说,依然保持着刚刚那个坐姿,望着已经关掉的电视。一种灰色的预感弥漫在我心头。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晚餐本来是预定的露天烧烤,台风彻底毁了这一切。我们在隔壁饭店点了水煮鱼,及第粥和清煮西兰花,又叫了半打酒。阿弥慢条斯理地喝完粥,粥的热气笼罩了她的眼镜,我觉得这一下子,我看她时就更加朦朦胧胧了。解决完饭菜已经将近八点,雨似乎停了。我便提议去海边走走,毕竟也是此行的目的--至少对我来说,好像是来陪阿弥看看海的吧。

沙滩远处有灯,零零散散偶尔会过来几个渔民把网洒向海里。风极大,海浪像一条条白色的巨大的鲸扑向沙滩,轰隆隆地占领着我的耳朵。尽管刚刚才狂风暴作,也不妨碍天空里满是繁星。脚下的泥沙极为松软,即使是赤脚踩上去似乎也非常惬意。我似乎有点理解阿弥的用意了,在这样的海边,似乎心都是宁静的。

我牵着她,她行得快些,在我前面半米的样子。埋头只顾前走。

走在光亮一点的地方时,就可以见到有泥泞和水滴溅上她的小腿。她的身体有种令人眩晕的美感,成熟而甜美的气息,在海滩上诱人地摇晃着。诚然,我有些动心。加上酒精的一些作用,我发现,我对她身体过去的例行公事忽然产生了某种欲望。

与阿弥正式交往后的一年,那时候已经去见过她的家长的我,心却还没安定下来。经常跟着同班男生去喝酒,也认识了许多不同的女孩子。那时的我,是带着憎恨女人的心。初恋的女友为我身体的疾病抛弃我,尽管有了阿弥,还是抑制不了我心里那颗恶毒的果的生长。也跟不同的女孩子接吻上床,甚至有比我小四岁的。每一次推门而出时,心里就有痛快的报复感,像是解脱了自己。

另一面,又是千方百计瞒着阿弥。也算好运,居然从未被阿弥发现过。后来她不满我单独出去,也学着喝酒,赖着我跟我跑出去。为这件事情,我跟她争执了好几次。我自然不会跟她分手,从一开始我就认定好了要娶她,再也没有比她更好的姑娘了。在毕业的前夕,我正式搬进了她家中跟她和她的家人同住。也算是订了婚,只等毕业后就立即举行婚礼。

而经历了众多女人的我,反而对这种床笫之事忽然丧失了兴趣,又没有生育的压力,逐渐的,两人之间变成了例行公事,就像每一个月会按时去会朋友那般正常。今晚的激情,像是出游的意外惊喜。她回应了我的吻,在月光下像刚刚恋爱般羞涩而绵长的吻,让我们都陷入了回忆之中。

要说为什么突然放弃乱来,安心陪着阿弥,也算不上全是因为喜爱阿弥的原因。

在临近毕业时,又忽然跟初恋成为朋友。一起出去酒吧时她带来的一个小姑娘,背着双肩包,极不符合当时的氛围。从一进门,她就把眼光不停地投向我,我们喝酒时,她一面低头问着我的初恋一面望向我。恶作剧般,也是带着报复心态般,我当着初恋走向她,邀请她跟我喝酒。她很青涩,笑起来有虎牙,矮矮小小的,站在我面前像一个小孩子。那时候阿弥已经提前回去Z城实习,就剩我一人在学校忙论文,便骗了小姑娘,噢……米米。

先是骗她我喜爱她,打发了些无聊时光。又觉得心里终究不安,向她承认我是有阿弥的。不知为何,谈论阿弥时我撒了谎。

“只是因为责任跟她一起,其实根本不爱她,早就想散了。”

米米望向我,双眼还是澄澈的。我带她去我们学校,在路灯下做怪像,她叫我的名字,拿着相机拍我的脸。她望向我时眼神认真而热情。她说,你好可爱呀。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说话喜欢加上“呀”“哎”之类的叹词。我敲敲她的头,抱住她。心里忽然有点难受。

我才意识到,米米哭了。在我的怀里,在我跟阿弥散步的路灯下,在这个微雨弥漫的夜晚,她在我的怀里低声抽泣起来。我一面安慰着她,一面在心里埋怨着自己这次惹上了麻烦。

那天的夜,就像此刻飘起的细雨,轻柔而小心翼翼。我和阿弥带着尚未褪去的激情,坐在海边酝酿着少见的爱意。她依偎在我怀里,恰好远处有人放起来烟花,我们就这样彼此安静地望向天空,像世间每一对亲昵的恋人。

不对,阿弥叫我来这个岛上,并非只是让我陪她看这一场烟花吧。我推开阿弥,望着她。那种灰色的预感又弥漫过来。

我离开S城那天,米米哭了。她扑过来抓住我的手狠狠咬下去,南方的潮湿的四月,地面全是湿漉漉的,房间也全是水迹。路边有青苔和台阶,我急着走,她哭着叫我。反复而急切地问我。

“为什么?为什么?”

我沉默了片刻,吐出两个字:“伤害。”

我不想再欺骗她,也不想再欺骗自己。说出这句话,我浑身轻松得多。在此之前,遇见的每个女孩子都像是一掠而过的风,米米也是,只不过她途径时在我的心中留下了一片淤青。我最后抱了抱米米。

“相信我,我不会再乱来了。我会好好和她结婚的。你是最后一个。”

我以为这样的话对她会是安慰。

我也听见她最后声嘶力竭的哭声。

披肩是蓝色打底的,上面夹着红色的花纹,很仔细的勾勒的线条,密密麻麻地映衬在针织品上。异域风情十足的披肩,映衬在阿弥瘦高的身体上显得格外美丽。好像很久以来,我没好好看过阿弥了。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发,我情不自禁地说:“阿弥,好美。”

她哦了一声,笑了笑,点点头:“朋友特意从尼泊尔买回来的礼物,那么远。”

“我不是说披肩……我是说……”

黑暗里潮汐的声音加剧了,或许是因为几乎没有什么人的缘故吧在远方好像有毕业旅行的班级,一群人在大声唱着旧歌。远远飘来,混合着海浪巨大的声音,撞在陡峭的山壁上,又撞回我的耳朵里。

“你为什么不肯买给我一个披肩呢?为什么你从来不肯买给我这么美的披肩呢?”阿弥忽然站起来,语气里有种抑制不住的愤怒。我被她吓了一跳,呆呆地望住她。

“你从来都不爱我,你都不肯陪我去尼泊尔。”她说完这句话,俯身嚎啕大哭起来。我不知道她在哭泣什么,我只是感觉到一种震惊的情绪从我心里爆炸开来。不知道是因为那句不爱,还是因为她激烈的情绪。我明白那种预感越来越重,它们浮到我耳朵边来,马上快要兴奋地冒出来。

一定是米米。一定是米米。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名字从黑暗的河流里涌现出来,它们疯狂地涌过来,在我的耳朵旁开始崩裂,像是刚刚绽放的烟花。一下子又消失掉了。

我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刚刚褪去的台风又席卷过来了,转眼之间,天空开始掉落起来大片的雨滴,杂乱地落在身上,衣服很快被淋湿透了。我们像是落汤鸡一样,慌乱地往酒店跑去。有些东西在雨中一点点粉碎,我冷静下来,决心向阿弥坦白一切。我也终于得晓此行的目的。但是我并未恨米米,甚至在我的胸膛里还涌上一股温暖的东西。它们把愤怒掩盖下去,良久以后,那种悲哀又涌上来。

本来牵着的手,被阿弥甩开。

冲完热水澡出来,我若无其事地向阿弥伸出双手想要拥抱她。她一反常态,远远坐在床的另一头。气氛沉默了片刻,她一字一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

“你为什么不肯给我买一条披肩?”

我被这个问题给弄得啼笑皆非,盯着阿弥。什么时候,她变成小孩子一般了?还是说,她只是在借这个借口来跟我大闹一场?

“你说,你,为什么,不肯买给我。”

“阿弥。不就是一条披肩……”

“不就是一条披肩,不就是,你看你说得多轻松。为什么你就是不肯买给我一条,不就是一条披肩么。”

“我不知道……这不只是一条披肩么?”

“可是它是尼泊尔的。”

“好啦……亲爱的……我知道你喜欢尼泊尔,最近工作忙也一直没有陪你去成。我答应你,一旦有空,我们就去。好么?”

“……”

没有回应,她只是神经质地扯着那条披肩。我们再度陷入沉默,我关上落地灯。我困了。我也不知道再说些好。过了片刻,阿弥推推我的肩膀。我扭过头,尽管黑夜里什么也看不见,我还是假装一副很认真地看着她的表情。

“你真的,不肯买给我?”

我快要崩溃了。几乎说不出话来。我多宁愿她拿米米的事情跟我大闹一场,也不愿她像此刻一样纠结着彼此发狂,何况,米米的故事也是陈年往事了,为何要一直这样原地不走呢。我的心中确实有些对阿弥的歉疚,可是她神经质般的一再质问几乎让我快疯了。

外面的雨,仿佛更大了呢。

清晨起来时,我们又争吵了一次。

阿弥背向我,从我的裤兜里掏出我的烟,娴熟地点燃一根放进嘴里。我被吓了一跳,她是何时学会抽烟的?但此刻我也没有任何心情去管她,我已经下定决心,等她抽完这根烟,我来完完整整交代米米的事情。这一切折磨我透了。

还没等我开口,她悠悠地说:“不如,我们离婚吧。”

“我有喜欢的人了。他肯带我去尼泊尔。”

我几乎不能接受这句话,身体的本能把这句话排斥在外,过了几分钟,我才开始咀嚼这句话。眼泪一下子冒出来在我眼眶里,我强忍了一下。再开始体会了下这句话,久久没有作响。

“高中时候的男朋友。披肩也是他带来的。别再挽留了,我想了许久,你我之间或许本身无爱,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

“带你来这座岛上,是想再努力一次。但是还是抱歉了,始终对你没有那种感觉了。所以……我都已经决定好了。”

我的肩上,好像松了松。一种苦涩的味道从胃里涌上来,但好像又不是这样。仿佛我被人卸下来了重担。台风已经停了,从落地窗向外望去,能看见蔚蓝的海洋无边无际,远处是初升的太阳与云彩,海里的腥味袭来,钻进我的口腔和鼻子里。我深深呼吸了一次,对着阿弥笑了笑。

从岛上离开时,渡口有许多人。我选择了靠窗的位置,从玻璃望出去,看到辽阔的大海和蓝天,浩瀚而让人觉得卑微。阿弥坐在我前排几个位置,或许是太累了,她陷入昏睡中。

我不再多说话。下船时,她站在笔直的人群后面打听怎样购买返程的车票。那时她像卜字的那一点,再也回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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