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作须眉水作魂

时间:2022-09-19 11:45:39

去年十月,“小果子红”谢涛再来沪上,主演已饮誉山西、北京的新编历史晋剧《傅山进京》。她为观众带来的,不仅是她塑造的风神独具的鸿儒傅山,更是她健朗绮丽的艺术生命。她演的傅山让我们感到,现代的谢涛与历史的傅山已魂魄相依,血肉相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昭示着一种深刻的、历史的、也是现实的人生感悟和思想启迪。谢涛演傅山,美眉变须眉,阳为阴盛,女为男纲,自会衍生出另一种情调,另一番风光。

上海是谢涛艺术里程中着意攀登的制高点。在坚持每年以大量时间送戏下乡、为农民演出外,如何让晋剧占领更多的城市市场、争取更多的新观众(尤其是年轻观众和学生观众),使古老晋剧焕发出青春活力,一直是谢涛矢志不移的理想和自觉承担的责任。谢涛喜欢上海那目接八方、怀抱四海的开放环境,更喜欢上海观众既挑剔又审慎的艺术目光。上海是谢涛的目标,更是谢涛的熔炉。她带给上海观众的,是一颗感恩的心,敬畏的心,真诚的心,她希望在更高的起点上检验自己,锻炼自己。

上海是谢涛的天,山西是谢涛的地,是生她养她的厚土。天供她飞,地养她活。她与傅山的最大共同点,是都为山西人,都爱喝醋,都爱男人,也都。因此,她和他根脉相连,气韵相通,说话一个调调,做人一个规矩。虽然一个是男,一个是女,然而这不但拦不住他们走到一起,反而使他们更加投缘,阴阳互补,刚柔相济,风借火势,火助风威,“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过人间无数”。这次来上海,谢涛带来了傅山,也带来了她自己。

傅山何许人也?山西太原人,明代遗臣,学识渊博,著作等身。清兵入关后,他浪迹天涯,浮海抗清,希图复明,后一再固辞“博学鸿儒”的举荐和征召,不做康熙粉饰太平,笼络怀柔的俗奴,致有“诗不如画,画不如字,字不如医,医不如人”之议。人们颂扬其高蹈的气节,却也有人为其“不识时务”而扼腕叹息。晋剧《傅山进京》从崭新的视角,着力塑造傅山自由独立的人格,将“明代养士三百余载,独先生为中流砥柱”的人文意蕴奉为题旨,呼唤穿越历史、烛照中华、生生不息的民族独立自由精神,为谢涛塑造这位思想文化巨擘提供了可资深入解读、驰骋想象、大胆创造的范本。一句“明亡于奴,非亡于清”的谶语,足可穿透历史、穿透人心,令人们震惊彻悟。

谢涛塑造的傅山,比剧本更符合常人情感,更适合各层面观众观赏。她将傅山打造成一个既令人敬畏瞻仰、又教人呵护触摸的身边长者、师友、亲人。

全剧主要矛盾,在于傅山两次遭逢康熙。第一次是在京郊荒村古寺。傅山明知来者是玄烨,偏语多讥讽,直击玄烨亲书的“福”字源自贪而无厌、为官不正的董其昌(明)和降元失节、人品低下的赵孟\(宋)之笔意,轻蔑地论定玄烨书法“未得正脉,难登逸品”,令其欲怒而又不得不吞忍。谢涛将傅山的一身傲骨正气表现得剀切得体,只见傅山不卑不亢,却暗藏玄机,于“把玩”中察言观色;玄烨隐忍不发,蜷起爪牙,甘当后手,以仁示人,希图打动傅山。此时,谢涛抓住展现傅山内心隐秘的最佳时机,不作“威武不屈”状,却借眉目流露对政敌魁首那种无奈又油然而生的赞许。方才不屑一顾的“福”字,此时在手中也变得沉实起来。谢涛以柔润的目光和优雅的身段告诉观众,傅山与玄烨的较量并不是敌我斗法,而是顶级文人的高端对峙,是真文人独立人格和不同历史观、道德观、世界观的自由宣示。

戏到尾声,傅山与玄烨的较量由“剑拔弩张”的对峙走向“和而不同”的“和棋”。对此结局,谢涛觉得,不是傅山战胜了玄烨,也不是玄烨战胜了傅山。傅山迫使玄烨不得不放他归隐山林,却又在大员的“强制”下“以跌为跪”,给了玄烨一个似是而非却不失体面的台阶。谢涛的细节表演,体现了剧作深意,强化了人物的个性色彩。傅山本对康熙的“以死相胁”不睬不屑,尽管他明知康熙是因“求贤若渴”被他固辞得没了招,也知道当朝大员“强行按头”是对他的“好心庇护”,却赖在地上,解下系在腰间的酒葫芦,昂头喝了一口,叨念了一句曾说过的贬低玄烨的话:“未得正脉,难登逸品”,公然耻笑康熙“迫他就范”的招术太不上品。傅山的大声揶揄,使其复杂的感情里多了一分超拔的机趣,使康熙哭笑不得。康熙不愧为大清圣主,随即挥写了一个“福”字赐给傅山。他不计傅山犯上,反将被傅山贬为“难登逸品”的“福”字再次赐给他。这是康熙的聪明之处,也是康熙的强大之处。当满朝大臣大惑时,冯溥接过“福”字,了然而解:“和了!”康熙哈哈大笑,竟吟起诗来:“昔日雪天品梅韵,今朝烈火试真金。大腹能容安社稷,且放野鹤返山林。”对于傅山,康熙非但不罪,反根据他的意愿赐凤阁蒲轮匾,送他回乡。谢涛的表演,超越了历史、道德和文化的评价,向人性的底蕴和情感的隐秘之处进发。在“万岁”的欢呼声中,谢涛缓缓起身,望着“福”宇,眼睛一闭,身子一缩,努力护住险些掉下的眼泪。她(他)只在心里暗哭,喃喃低语:“礼贤下士,从善如流;已得正脉,渐臻佳境……”心堤终被击穿,由衷感动,由衷赞赏。谢涛演出了傅山难得的真实和演员难得的真诚。

文脉的根,毕竟在人――人心、人性、人情。舞台上的傅山突然怪笑,转而痛哭。这笑与哭,发自内心,谢涛演来更带几分童真。傅山无限热爱的明王朝一去不返,他不肯对厚待他的清王朝俯首称臣,即使他对康熙已深怀感激并看到了清朝的希望。谢涛的表演内张外敛,极力保持平静的风度。当孙儿问傅山:“你昨了?”傅山只说一句:“和而不同!”孙儿再问:“啥叫和而不同?”傅山仍只说一句:“你慢慢就会明白!”为何只说一句?是怕过于激动,失了身份。他缓缓脱下朱衣,扔掉,拉着孙儿走去,干净,利落,不事张扬,把他誓死尽节的明王朝和为人俗奴的王朝史一起扔进历史垃圾堆,全剧终。

傅山与康熙的斗争充盈着政治的严酷,又喷涌着人性的暖流。剧作“和而不同”的结局,为谢涛认识人物、创造人物,认识和再现那段历史提供了发挥艺术想象的巨大空间,也为观众留下隽永的回味。谢涛以她厚积的文化素养,激发了对戏曲表演应有的哲学思考和人文理念,并以极富感染力和个性魅力的笑和哭,写下了傅山与康熙给后世留下的“和而不同”、“以人为本”的和谐乐章。傅山以自己的生命和志节,保护了人的自由、独立与尊严,维系了中华民族的文脉与核心价值。在谢涛的心里,跳动的是傅山与康熙的相知、相惜、相近却不能相依、相伴、相随的无奈。结尾怅然若失的感觉,失之交臂的感觉,相见恨晚的感觉,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感觉沁满心扉,四目相对也只能“和而不同”,分道而去,彼此却听得见对方心里的唏嘘!谢涛的眼里,直射出让人酸楚而又委屈的心恸――那是一种何等崇高又何等痛快的境界!是“天人合一”,还是“人同此心”?台上台下,演员观众,心灵合一,爱恨交流。戏剧的矛盾进到了一个崭新而纯粹的境界。

傅山的归隐,是他回报社稷、回报爹娘、回归自我的唯一选择。谢涛的表演使他的选择更为积极,更凸显本性。第一场,朝廷征召,县令闻知傅山生病,扑到他家,不料他竟在双塔寺和乡亲一起看戏,吃肉喝酒,显然是装病。县令跪求,傅山同意赴京,并不是“俯首听命”,而是“不能害家人,也莫累县令失前程”,更因“傅山一生不怕杀,就怕跪”。视他人的生命重于自己的名节,是傅山性情使然。离别时乡亲赠鞋,他为乡亲作画。傅山画牛是心有所属:“泼墨挥毫画头牛,牛比老汉要自由。拉犁翻地虽辛苦,背驮牧童田野游!”土地,是傅山生命的根,也是傅山文化的根。风土醉人,乡情无限,谢涛的表演,画出了傅山对自由生命的依恋和乐天自信的人生情态。傅山热爱土地,谢涛崇尚自然,她认为,生活化的表演是创造新程式的基础,个性化的表演是激活程式化表演的关键。此时,谢涛的歌唱依然真假声结合,师法丁果仙,辅以现代气声、美声,气韵更加生动。谢涛的两只胳膊带动一对水袖,不是在身边而总是在身后摆来摆去,像一个村里的倔老头,这是谢涛赋予傅山大雅若俗的性格特征。

谢涛是怎样走进傅山的?几百年前的傅山是怎样活在一个现代晋剧女老生的精神世界里的?

谢涛演过范进,这是个一生深陷混沌的人物,一个彻底的悲剧人物。她演得很苦很累。谢涛发现傅山,这是一个无比厚重,却可能开掘成喜剧的人物。终于可以调节一下疲惫而苦涩的身心了!

范进要放开了演,但需把握分寸。傅山要把握分寸,但需放开了演。演傅山同样很累,但总有股力量撑着谢涛,使她昂扬,使她觉得很值。

戏剧表演有“性格”、“本色”之分,体验是塑造人物的前提。戏曲表演对程式和行当有严格要求,主要诉诸于表现。谢涛以一个当代女演员之身,要演好一个古代男性鸿儒,除以精神、文化气韵相通外,别无他途。谢涛的演绎,得益于人物本质的真实,得益于自己表演的真诚。而且,谢涛的体验不仅在解读、学习和再现傅山,还在解读、弘扬和革新晋剧,解读历史、现代、艺术和生命。

爱晋剧艺术的传统与未来,爱山西文化的宏远与博大,爱晋剧老生的高标与厚重,爱性格复杂独特的角色,爱英雄、爱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奇男子,爱幽默智慧、感情丰富、给人带来愉悦的角色,爱悲剧、更爱喜剧……这些,都是谢涛从小就有的志趣。傅山欲续写中华文脉,而谢涛想把晋剧推向21世纪,推向连接世界的上海,续写晋剧和戏曲的明天。这是她与傅山精神上的共同点,是她能演好傅山的关键。

科班出身的谢涛原学小旦,这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十分自然。但毕业后刚到剧院,剧院就要她改演老生。据谢涛说,这是因她嗓门粗、长相不好看。说自己嗓门粗,对演老生有利;说自己不好看,不像谦虚而近矫情。看她人到中年,依然散发着三晋丽人的明丽与暗香,我们便理解了她心目中的旦角该是何等美艳,直使她自叹弗如?

其实,谢涛偏爱老生,乃其性格所致。虽不演旦角而演老生,但台上总有小旦、正旦相依伴、相呵护、相爱恋,岂不比演旦角更美?异性相吸,浸到了她的骨子里,她爱艺术中的男性,源自生命中不可抑制的情愫。虽然谢涛并未改变生活中的女儿秉性,却日益显现出愈来愈可人的优雅、文静、大气、坚忍、刚毅,其谈吐、胸襟、气度、神情,日益显现出不同于一般女性的干练和智慧,凝聚了优秀女老生独有的气质和优势。

谢涛爱晋剧,自然爱晋剧中的男性。她在生活中寻觅,找到了她的伴侣――与她志同道合、相约白头的陶臣。她在艺海中寻觅,找到了各式各样理想中的男性,虽然有的很不易,但毕竟自己喜欢,愿意拥抱而且每次选择需与以前不同,要保证体验和表现的新鲜感。都说“舞台小人生,人生大舞台”,在谢涛眼里,舞台是她骋怀遐思的自由天地。傅山是谢涛崇拜的偶像,也是她艺术上心仪的恋人。生活中摸不到,于是在台上尽情地爱,爱得让他可敬可仰,爱得让他可亲可爱――这就是女人心中的傅山。

对于一个演员,尤其是一个女演员来说,她对她所爱的异性角色定会倾注自己最炽烈的情感。女老生的表演,会给观众带来不同一般的欣赏心理和审美思辨,男旦亦然。观众欣赏梅兰芳,既是“女人看,男人扮”,也是“男人看,扮女人”。他们的审美期待大于看一般情况下的男扮男、女扮女。其实,就艺术的“假定性”本质而言,塑造任何人物(包括“女演男”,“男演女”)都是一种假定和创造,且难度更高、期许更高。于是就造就了“男旦在台上比女人还女人”,造就了越剧女小生比旦角更受追捧的情况。谢涛演傅山,从人性化、女性化的视角给予人物以更温婉、更细腻的人文关怀,使傅山刚柔相济,感情丰富。她爱傅山,因此首先会想到如何让观众尤其是女性观众爱傅山;她爱傅山,渴望傅山不仅是爱国爱民的大丈夫,同时也是最爱妻子、也最为妻子所爱的好丈夫。这一普遍的女性视角,是一个女演员得以攀上人性化表演高度的心理阶梯。艺术不是生活,但能浸润、美化生活,包括人的心理、思维。戏剧的假定性和戏曲的写意性,给谢涛扮演不同性格、不同性别的角色以无限的可能。既然舞台上的一切都是“假的”,写意性又给了表演“夸张、变形、似与不似”的自由,那么谢涛只需把“假定性”进行到底就是了。

谢涛认为,晋剧的文化品格根植于山西大地。地域性、大众化是其生存基础。尽管它必须走出去,但它命之所系的根不能断。由此,即使演令人仰看的大丈夫、奇男子,也应是触手可及、脚踩土地的普通人。

“傅山梦妻”,有人对这场戏的存在曾发疑义,主张剪除,但谢涛坚持要。这并不是因为一出大戏没一个旦角显得不好看,而是为傅山着想,要给他一点关怀、一种寄托、一股力量、一个支点。男人戏尤需润泽,男儿心尤需抚慰,如花绽需要蜂舞,旱天需要雨济。这是戏的考量,也是谢涛最可宝贵的人文理念和作为一个女演员最真切、最能锲八男性心理的女性体验。傅山被征召赴京,临行前不忘带上妻子亲手绣的大士画像。妻子过世几十年了,他与亡妻的绣作朝夕厮守,这是剧作另一条重要线索。康熙古寺访傅山,随即命傅山明日金殿谢恩,再不谢恩要“先礼而后兵”,于是引出了“傅山梦妻”和傅山情动于衷的大段独唱。傅山独坐禅房,忧愤难排,对挂在墙上的亡妻绣的大士像求解。他有意留下“浩然正气”以养中原文化“志已抱定何畏死,敢洒热血午门前。”但此时此刻,傅山也有顾虑。他望着绣像,抚之唤之,唱道:

此幅静君生前绣,

抚之吾心又婵媛。

明日黄泉寻妻去,

此幅不能带身边。

从此后儿孙有难帮不上,

盼此幅保傅家世世代代子子孙孙和和睦睦平平安安!

就在此时,静君竟从画像后走出,引出夫妻生死无界、一往情深的爱的絮语。本来是傅山矛盾难排,祈望亡妻指点迷津,这是傅山内心世界的外化。静君的出现、劝诫,则表现了另一个傅山或傅山的另一半。而谢涛却借题发挥,引傅山只与亡妻大谈“夫妻之爱”,使忧心如焚的戏剧情境顿时甜蜜快乐起来。静君唱:

瓢魂常深夜回乡来探望,

似轻风如月光悄然无声。

趁你拥儿熟睡际,

为你轻拭满面尘。

听你梦中将妻唤,

我欲啼又恐儿受惊。

她不从丈夫托孤的遗嘱,不许他死。岂料傅山抱定誓死的决心,却不再是“为尽节而死”,而是“为求爱而殉”:

儿孙难舍终须舍,

更何况妻在黄泉长孤单。

上苍若是怜青主,

当还我四十年前之容颜。

到黄泉也好与妻相作伴,

免却那配衰翁多少难堪!

何等浪漫,何等谐谑,何等个性化、人性化!谢涛的演唱矫情而幽默,顽皮而潇洒,以人性之美、之纯、之刚、之健、之奇、之崛,浸润着所有怜他、爱他、想他、敬他的人。

谢涛钟情于男性,在舞台上成为男性后又渴求着女性的爱,顺天理也合人性,直通艺术的灵性与法则。傅山的大智慧、大幽默、大恢弘、大雄阔从何而来?归根到底从人的真性情、真爱心中来。谢涛的爱,融汇了男性和女性同样强烈却味道不同的爱,爱的“和而不同”使乾坤流转,阴阳调和,形成新的激发。月亮因太阳而发光,天空因大地而明亮,困顿时的傅山凝望观音大士,其实他凝望的是为大士成像的妻子,盼望妻子的幽灵从冥冥中走来与他晤面谈心。静君,就是傅山解疑去惑的大士。傅山岂是没有自决的智能,他在呼唤的是妻子的眷顾――爱,需要相互授受。

“傅山梦妻”这一场,使观众完全了解了傅山。他不在高高的庙堂,也不在遥远的山乡,他就在我们的身边。谢涛以一颗温婉细腻、健朗细微的天然慧心,将傅山浸润得愈加儒雅洒脱、刚柔相济、侠骨柔肠。谢涛因傅山而奇崛,傅山因谢涛而妩媚,这是艺术的灵通。谢涛以对傅山的倾情之恋,书写了晋剧乃至中国戏曲中人的大智、大爱的新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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