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刚经》玄奘译本的校勘价值

时间:2022-09-18 05:06:39

《金刚经》一共有6种汉语译本,罗什译本属于简本中的代表,而玄奘译本则属于繁本中的典型。从古到今,人们一般所说的《金刚经》特指鸠摩罗什的译本(以下简称什本),因为不论是佛教界还是世俗社会,传诵、习持、使用的《金刚经》都是什本。与其他译本相比,什本的确有很多优点,但在某些地方也有译语不详、含义模糊乃至讹误差错的问题,所以,参照其他汉语译本尤其是玄奘译本(以下简称奘本),对于准确理解《金刚经》的含义会有很大帮助。过去,绝大多数人在遇到什本译语模糊的地方,宁愿肆意发挥、猜测,也没有严肃地参考其他译本特别是译语最详的奘本,这种风气一直影响到现在,这是非常遗憾的。本文以四个典型例证说明奘本在《金刚经》译本校勘中的价值。

一、究竟什么是“第一波罗蜜”?

《金刚经》为了说明无住的道理,以各种“波罗蜜”为例。其中有一处提到“第一波罗蜜”。大乘有六种波罗蜜或十种波罗蜜,“第一波罗蜜”到底指的是哪一种波罗蜜呢?历史上,注释家们对此争论不休,有的将“第一”作为序数词,认为“第一波罗蜜”就是六波罗蜜中的第一个波罗蜜,即布施波罗蜜。如《金刚经疏钞》中说:“今言第一波罗蜜者,即布施波罗蜜。何故独言布施为第一?日布施者,通摄万行,直至菩提,尚行法施,因布施资生众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68页)有的则不具体说其为哪种波罗蜜,而是将“波罗蜜”作为法的一类,认为“第一”是修饰此类佛法的。如唐玄宗在注中说:“诸法莫二,故云第一。”(房山石经本《唐玄宗注金刚经》录文)那么,到底那种解释正确呢?

如果我们看看奘本,这个争论不休的问题便不成其为问题了。奘本作如下翻译:“如来说最胜波罗蜜多,谓般若波罗蜜多。善现,如来所说最胜波罗蜜多,无量诸佛世尊所共宣说,故名最胜波罗蜜多。如来说最胜波罗蜜多,即非波罗蜜多,是故如来说名最胜波罗蜜多。”玄奘的这一译文,不但解决了何为“第一波罗蜜”的疑问,而且还使读者明白了,为何这种波罗蜜是第一波罗蜜。

二、到底“可以三十二相观如来不”?

为了说明一切非实、不住一切的义理,《金刚经》多次以如何观悟如来佛为例进行阐释。其中以身相为观察对象者就有五次,其中第五次以身相为例进行阐释时,什本又出现令人费解之处:…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三十二相观如来不?’须菩提言:‘如是,如是,以三十二相观如来。’佛言:‘若以三十二相观如来者,转轮圣王即是如来。’须菩提白佛言:‘世尊,如我解佛所说义者,不应以三十二相观如来。…这里对释迦牟尼佛可否以三十二相观如来的提问作肯定性答复,与全经义理并不符合。前面已经出现过四次类似的提问,其中有一次也以三十二相来提问,每次须菩提都给予否定性答复,得到释迦牟尼的赞许,那么须菩提怎么会在“深解义趣”之后,反倒自我迷失呢?

历史上的注释家们对此的解释大都难以使人信服。如《金刚经白话释义》说:“须菩提疑惑佛和凡夫性既相同,凡夫有身,佛也应该有身,答说:‘如是,如是,可用三十二相观如来。”’(《金刚经白话释义》,1934年5月版,第69页)这里将原因归结为须菩提的一时糊涂。又如《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中道了义疏》解释道:“‘如是,如是’二句,乃尊者(指须菩提――笔者注)顺凡情答,非不知法身无相。”这里将原因归结为须菩提以其他迷惑者的心态作答。《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亲闻记》中说:“虽云以三十二相观如来,实为不达法身离相之众生而答。是乃冥鉴物机,而曲作弄引耳。”这里进一步说须菩提只所以这样回答是为了为众生作“弄引”。宋代道川对须菩提的这种回答用一字作评:“错。”并用一偈颂释之:“泥塑木雕缣彩画,堆青抹绿更装金。若言此是如来相,笑杀南无观世音。”但是,道川对须菩提何以会错答未作说明。

奘本对于解释这一疑问十分有用。其日:“佛告善现:‘于汝意云何,可以诸相具足观如来不?’善现答言:‘如我解佛所说意者,不应以诸相具足观于如来。’佛言:‘善现,善哉!善哉!如是!如是!如汝所说,不应以诸相具足观于如来。善现,若以诸相具足观于如来者,转轮圣王应是如来。是故,不应以诸相具足观于如来,如是应以诸相非相观于如来。…从奘本的译法来看,须菩提在这里并非以肯定的口吻进行答复,而是同前面几次一样,对以身相观如来的作法予以否定。

其他汉语原本同玄奘原本基本相同,这里均为否定性回答。是否什本在流传过程中有了讹变?可查现存各种什本,这里均无一例外地为肯定性回答。加之现已刊行的三种梵文本子中,吉尔吉特梵本和中亚梵本在这里也是肯定性答复,所以,很可能是梵本就有了讹误,而罗什所据的梵本不同于玄奘等人所据的梵本。

三、究竟哪种人“于此经不能听受读诵”?

经文中有一处明确谈到,并非所有人都会信仰《金刚经》的般若之法。那么,到底是哪些人不会信奉《金刚经》的教法呢?什本这样说:“若乐小法者,著我见、人见、众生见、寿者见,则于此经不能听受读诵,为人解说。”“我见、人见、众生见、寿者见”,意即认为自我、他人、众生、寿命为真实存在的见解。我、人、众・文化百花园・生、寿者都是以人为中心而展开的,故四见实即一见,即人我见,简称“我见”。“小法”即虽为法但程度不高,指小乘之法。“乐小法者”即指小乘信徒。这里却出现了一个矛盾,因为,若按照罗什译本解释,全句便成了“喜欢小乘之法的信徒著有我见,所以不能听受读诵并为别人解说此经”。可是,小乘佛教也是极力反对人我见的,认为“我执”为万恶之本,一切烦恼和谬误的总根源。那么,信奉小乘之法的人怎么会著于我执呢?

对于这一矛盾现象,历史上的注释家们有的避而不谈,有的也顺着经文而陷于矛盾之中。如《金刚经亲闻记》说:“好乐小乘者,偏空知见,坠无为坑,只能自利,不能利人,常执人我等四见,而塞般若之门,故日于此经不能听受读诵。”《金刚经中道了义疏》说:“乐小法者,小心著相,希求自了,不能利生,既不能如法听受读诵,亦不能如法为人解说。”小乘无“大心”,所以其基本特征就是只求自了,不能利益所有众生。可是,小乘的“小心”依然是不著“我相”的,要不他们如何去求得自了呢?有些注释家力图消除这一矛盾,所以便将我等四见解释为“我所”之见。“我所”即与“我”相对的万有,亦即“法”。因为小乘主张“我空”而“法有”,如此则无矛盾之处。与此相近,圆瑛法师将我等四相分成两种,一称“迷识四相”,一称“迷智四相”。前者属于“人我见”,后者属于“法我见”。他解释此句说:“若好乐小乘法之人,虽离我人等迷识四相,而未离我人等迷智四相。迷智属法我见,见有涅之法为我所证,故曰著我见、人见、众生见、寿者见。”(《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讲义》,圆明讲堂1985年印本,第107 页)有的注释者则将“小法”解释为外道,因为外道即著有我见。如王日休即说:“小法,谓外道法也。外道之法,正为著于有我、人、众生、寿者,故为种种之说,如此,则于此经不相合矣,故不能听受读诵为人解说。”(《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集注》,第174页)

这一疑难不知使多少人绞尽脑汁,所造成的歧义也不知使多少虔诚的读者陷入迷惑。其实,对照一下其他译本,即可发现这个问题原来并非问题。在罗什以外的五种汉语译本中,除义净译本同于罗什译本外,其他四种译本在这里均把不能听受持读诵《金刚经》的人明显分为两类,其一是“乐小法者”,即小乘信徒;其二是“著我见、人见、众生见、寿者见”的人,即外道信徒。此句奘本为:“如是法门,非诸下劣信解有情所能听闻;非诸我见、非诸有情见、非诸命者见、非诸士夫见、非诸补特伽罗见、非诸意生见、非诸摩纳婆见、非诸作者见、非诸受者见所能听闻。此等若能受持读诵,究竟通利及广为他宣说开示,如理作意,无有是处。”在这里,“诸下劣信解有情”即小乘信徒;我等诸“见”为外道信徒。最后则以“此等”一词来总说这两类人。

历史上,三论宗的创始人吉藏大师的解释最为准确。他说:“此中举二人,乐小法者,此是小乘;著我见者,此是外道。此二人不能听受。小乘之人所以不能听受者,以是有所得,故不信无得……又小乘人但得生空(即众生空,一般称我空。――笔者注),不得法空……外道著我见,不信则易知也。”(《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义疏》卷4)后来,玄奘的弟子窥基依据玄奘的译本,对此句经文又作了十分清晰的解释:“情乐小法,信解人空,不悟法空,诸二乘者有法执,故不堪闻。外道凡夫执有我,自谓菩提,人、法执缚,不求二空,亦不能听。”(《金刚般若论会释》卷中)这里的“诸二乘”指声闻乘和缘觉乘,均为小乘。

四、“如来灭后后五百岁”到底是什么时候?

《金刚经》在讲到未来某个时期将有人相信其般若义理时,用了这样一个词:什本为“如来灭后后五百岁”。对此,历来有不同的解释,主要有四种,其一指释迦如来人灭后五百年。按照学术界公认的释迦如来人灭年代即公元前486年(参见吕潋《谈佛灭年代》),则“后五百岁”当为公元14年。其二认为在释迦如来灭后的一千年中,有个前五百年和后五百年,此后五百年当为公元14年至514年。其三以释迦如来灭后第一个五百年(前486一前14年)为前,第二个五百年(前14一公元514年)为中,第三个五百年(514―1014年)为后。其四指释迦如来灭后的第五个五百年(约当1514至2014年)。

那么,《金刚经》中的“后五百岁”到底指什么时代呢?我们再来看奘本,它在表述这一概念时用了这样的词:“后时、后分、后五百岁,正法将灭时、分转时”‘后时”即“后分”,也就是“后五百岁”,这个五百岁就是“正法将灭时”。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佛教认为,佛入灭后,佛的教法分正法、像法、末法三个时期。据《大乘同性经》卷下、《大乘法苑义林章》卷六等的说法,正法、像法、末法是按照三个标准来划分的,凡具备教说、修行、证悟三个方面,即为正法,意即秉持教法、依教修行并能证道;若只具备教说、修行二者,则为像法,此时所有教法并有人修行,但不能证果;若只有教法垂世而没有修行和证道,则为末法。“正法将灭时”就是正法将要完结之时。那么正法又是什么时代呢?

关于三法的时限,特别是像法和末法的时限,佛教各经论说法不一。主要有以下四种:其一,认为正法有五百年,像法也五百年;其二,认为正法有五百年,像法有一千年;其三,认为正法、像法各一千年;其四,认为正法有一千年,像法有五百年。关于末法的时限,各经论所说基本一致,即认为末法有一万年。可见,绝大多数经论认为正法是五百年。历史上佛教界也大都坚持正法五百年的看法。如此说来,“正法将灭时”就是正法阶段快要结束之时,也即释迦佛入灭后快五百年的时候。根据上面所说的佛灭年代,则佛灭后满五百年应是公元14年,将近五百年则大约为公元前后时期。总之,玄奘译本用“正法将灭时”进一步修饰“后五百岁”,对于准确判断“后五百岁”的含义非常重要。

总之,什本《金刚经》中的确存在一些字句不清、晦涩难明的问题,很容易使人产生误解。但由于先人为主的历史机遇,尤其是前提下的诵经功课化要求,什本被奉作唯一正统、不能更改的圣经,致使什本译语所造成的解经分歧与经义混乱在佛教界长期延续,而奘本《金刚经》始终受到各阶层的普遍排斥。通过以上例举,可以证明玄奘译本在校正讹谬字句、化解经义矛盾、疏通逻辑关系等方面的价值,也说明在宗教功课化经典念诵的同时,借助不同译本进行义理准确解读的重要意义。

(作者:陕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学图书馆助理馆员,邮编7100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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