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民”本义考

时间:2022-09-18 02:04:47

摘要:《孟子》中《寡人之于国也》的“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一句中“黎民”的本义,自汉代以来就有“众民”和“黑发之人”两种解释。本文认为这两种解释均不合理,并从近代学者的注释中得到启发,认为“黎民”的本义为“九黎之民”。

关键词:黎民 众 黑发 九黎之民

《寡人之于国也》是《孟子・梁惠王上》中的一章,是表现孟子“仁政”思想的文章之一。其中的“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突出了“保民而王”的主旨思想,也是孟子“民本”思想的体现。

在王力先生主编的《古代汉语》第一册中,将这里的“黎”训为“众”,而朱东润先生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收录了《齐桓晋文之事》对“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一语(与《寡人之于国也》所说的句子所处语境基本相同)中的“黎民”的注释为:“黑头发的民众,这里指少壮者,与上文老者对举。”

其实,这两个注解代表了文学界对“黎民”一词的两种主流观点。但是,我认为这两种解释都没有准确揭示“黎民”的本义。

首先,我们来具体分析一下这两种观点,并分别解释其不合理之处。

一、训“黎民”为“众民”之说

这种观点十分普遍,如:

《诗・大雅・云汉》:“周余黎民,靡有孑遗。”郑玄笺:“黎,众也。”

《诗・大雅・桑柔》:“民靡有黎,具祸以烬。”清王引之《经义述闻》卷七《毛诗下・民靡有黎》:“黎者,众也,多也……此诗言民多死于祸患,不复如前日之众多。”

《书・尧典》:“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时变庸。”孔传:“言天下众民皆变化从上。”

解释“黎民”一词,“黎”字是关键。我们先来考察一下“黎”字。

一般认为,多义词的词义系统一般由本义、引申义(转注义)、假借义构成,但“众,众多”并不属于其中一种。因而我认为,“众,众多”之义可能来自于词义的“组合同化”现象。

“组合同化”是汉语词义演变的途径之一,它是指一个词受到和它相关的另一个词的某个义位的牵动而发生的词义衍生,其条件是两个词经常连在一起使用,即有组合关系。例如,“知道”本是一个多义述宾结构,因“道”义的不同而有“通晓自然与人事规律”(《孙子兵法・八阵》:“知道者,上知天之道,下知地之理……”)和“认识道路”(晋干宝《搜神记》卷十五:“蛾语曰:‘我一日误为所召,今得遣归,既不知道,不能独行,为我得一伴否?”’)两种意义。后“道”受到“知”的同化有了“知”的意义,如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四:“道,犹知也,觉也。”李白《幽州胡马客歌》中也写道:“虽居燕支山,不道朔雪寒。”

据当代学者研究,上古时平民的总称“大致与愚昧、低贱、众多、普通、穿着、居住、步行有关。”而在表示“人数众多”的一类中,“众人”、“庶人”、“庶民”、“人”中的“众”、“庶”、“”都是“众多”的意义。

“黎民”有平民之义,与表示平民的“众人”、“庶人”、“庶民”、“人”等词各取一字组合,就产生了“黎庶”、“庶黎”、“黎熏”、“蒸黎”、“黎众”、“群黎”等词。“黎”与它们有长期的组合关系,受到“众”、“庶”、“熏”等“众多”的义位的牵动而发生了词义衍生,也就有了“众、众多”的意思。

这虽然只是一种推测,但在古文献中也可找到依据。“黎民”、“众人”、“庶人”、“庶民”、“人”都最早出现在西周时期(最晚不过春秋时期),而“黎庶”、“庶黎”、“黎”、“黎”、“黎众”、“群黎”均最早出现在汉代,从出现时间来看,有先后关系。东汉的《说文解字》并没有受到这种影响,依然把“黎”训为“履黏也”,大约因为这些各取一字组合成的词产生时间还不够长,没有使“黎”字产生真正的词义衍生,而到了清代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中说:“黎,众也。众之义行而履黏之义废矣。”就明显看出了“组合同化”带来的“黎”的词义衍生。

二、训“黎民”为“黑发之人”之说

这种观点的提出者是朱熹。对《孟子・梁惠王上》中的“黎民不饥不寒”一句,朱熹注:“黎,黑也。黎民,黑发之人,犹秦言黔首也。”刚才所谈朱东润先生在《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将“黎民”释为“黑头发的民众”,很可能就是直接采纳朱熹的观点。

根据《说文解字》,“黎”确有“黑”之义(“黔,黎也。从黑,今声。”),并且,相比于上一种解释“众,众多”只出现在“黎民”(及其同义词)中,将“黎”训为“黑”出现的语境更为广泛。既可形容土地青黑的颜色,也可形容人的面色。而且出现的时间较早,最早出现在西周时期。

所以单纯从字理上看,将“黎民”之“黎”解释为“黑”是没有问题的。

朱熹提出“黎民”为“黑发之人”后,简单说明了理由:“少壮之人,虽不得衣帛食肉,然亦不至于饥寒也。”意思是说,平民中的“七十者”需要“衣帛食肉”,而青壮年人只需保持“不饥不寒”的基本温饱状态就可以了。

朱熹的解释并不是有意牵连,因为早在《礼记》的《王制》及《内则》篇中,就有关于老年人的膳食生活的描述:

“五十始衰,六十非肉饱,七十非帛不暧,八十非人不暧,九十虽人而不暧矣。”

年过七十的老者,非帛不暧,非肉不饱,故要“衣帛食肉”,而平民中的青壮年则没有那么高的要求了。因而,朱熹的解释在这里是能够成立的。

但我仍不认同将“黎民”训为“黑发之人”,理由如下:其一,“黑发”不是平民区别于贵族的特征。

如上文所提及,上古汉语中的平民“总称大致与愚昧、低贱、众多、普通、穿着、居住、步行有关,它们全方位地反映了平民的素质低下、人数众多、生活环境差等实际情况。”而“黑发”并不能反映青壮年平民的特点,难道青年贵族就不是黑发?这难以自圆其说。

其二,在《孟子・梁惠王上》中,“黎民”指青壮年可以解释得通,但在《孟子》之前及同时代著作中就很难成立。比如:

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

曰:“后克艰厥后,臣克艰厥臣,政乃义,黎民敏德。”

皋陶迈种德,德乃降,黎民怀之。

是能容之,以保我子孙黎民,亦职有利哉!

以上几句中的“黎民”并没有特别指向“青壮年平民”的倾向,所以仍应该理解为“平民的统称”。

由此,朱熹训“黎民”为“黑发之人”,是根据《寡人之於国也》的语境进行的合理推测,但不具普适性。只依据此一处就推论“黎民”为“黑发之人”,是不合理的。

其三,从词理上来说,朱熹的解释犯了“增字解经”的错误。

元朝时的陈天祥在《四书辨疑》中曾反驳朱熹之说:“以黎民比黔首,文理不同,黔有首字相配为言,则语意自圆。黎民中间本,无发字,训黎为黑是为黑民。欲为黑发之民,文不全矣。”就敏锐地指出了这一点。所谓“增字解经”,就是使用原文中并不曾出现的内容,来补充说明经文的含义,这是古人解经的弊病之一。朱熹于“黎”和“民”中间加上“发”字而训为“黑发之人”,就是犯了这样的错误。

因而,这种说法不为确诂。

既然将“黎”训为“众”和“黑”的两种主流观点均不正确,那么“黎民”究竟应作何种解释呢?我认同“黎民”的本义为“九黎之民”的观点。

三、训“黎民”为“九黎之民”说

近代学者杨筠如在其所著《尚书・诂》中提出:“黎民当即九黎之民”,我同意这一观点,认为“黎民”一词始于远古的“九黎族”。杨筠如虽然提出这一观点,但是没有做具体解释,下面我来尝试作解,理由主要有以下三点:

1 “黎民”最初即是对一类人的专指,不能拆开理解

正如之前所论,“黎民”之“黎”训为“众”、“黑”都是由“黎民”一词推衍产生,而“黎民”在产生之初就表示社会中某一阶层的人,很可能是一个专有名词,“黎”与“民”不能拆开解释。而在上古时期就常与“黎民”对举的“百姓”,本为“百官”之义,与之相对的“黎民”应该也是对一类人的专指。

对于“百姓”一词,学界的看法比较统一,即认为是指上古时的贵族阶层。“黎民”与“百姓”在先秦文献中就常常对举,比如:“群黎百姓,遍为尔德。”(《诗・小雅・天保》)毛传:“百姓,百官族姓也。”既然“百姓”专指贵族阶层的人,那么“群黎”应当是与之相对应的概念,否则两者合在一起就不能表示所有的人,也就不能说“遍为”尔德了,而且由《尚书・虞夏书・尧典》:“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时变庸。”中的描述,我们可以推测这一类人的社会地位较低。

2 史料曾记载“九黎之民”沦为炎黄联合部落的奴隶

根据《山海经》和《中国通史》的记载,远古时九黎族与炎黄部落曾发生战争。

据《山海经・大荒北经》记载,4000多年前,黄河流域的皇帝和炎帝部落结成联盟,打败了从南方进犯的九黎族。来自九黎族的俘虏成了炎、黄部落的奴隶,被称为“黎民”。当时,许多部落都由氏族组成,而炎、黄部落联盟的氏族就称为“百姓”。这一记载与此前分析的“百姓”指社会中较高阶层的一类人的意义相吻合。

范文澜先生的《中国通史》中也有所记述:

“居住在南方的人统被称为‘蛮族’。其中九黎族最早进入中部地区。九黎当是九个部落的联盟……蚩尤是九黎族的首领……九黎族驱逐炎帝族,直到涿鹿,后来炎帝族联合黄帝族与九黎族在涿鹿大械斗……结果蚩尤斗败被杀。九黎族经长期斗争后,一部分被迫退回南方,一部分留在北方,后来建立黎国,一部分被炎黄族俘获,到西周时还留有‘黎民’的名称。”

除此之外,《国语・楚语下》中也有:“及少吴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韦昭注:“九黎,黎氏九人,蚩尤之徒也。”败者为寇,本是部落之间的相互斗争,只因九黎部落被打败,就被描述为“九黎乱德”。

3 时至今日,苗族(为九黎之后)仍然将蚩尤奉为祖先

《国语》曾说“其后,三苗复九黎之德,尧复育重黎之后,不忘旧者,使复典之。”

《五帝本纪》汉代郑玄也在注释中说:“有苗,九黎之后,颛顼代少昊诛九黎,分流其子孙为三苗国。因此,传说中的“九黎族”是由黎族人和苗族人居多的九大部落联合组成的。因而现在的苗族,应该是九黎族的后裔。

据《苗族简史》载:“川南、黔西北一带有蚩尤庙,受到苗族人民的供奉”。当代的考古发现也可以证明这一说法,在榕江一偏僻苗塞中发掘出的“苗族古歌”,解释并确认了“苗王庙”所供的祖像是中华民族三大始祖之一的“蚩尤”。

同时,在古书中,除了“黎民”,“苗民”、“黎苗”也常用来表示奴隶。比如,《山海经》中的“颛顼生头,头生苗民,苗民厘姓,食肉。”(此处的“厘姓”很可能是“黎姓”,但无更多依据,故暂不论)而且“黎民”与“苗民”还常常同时出现,如《国语》:“王无亦鉴于黎、苗之王,下及夏、商之季,上不象天,而下不仪地,中不和民,而方不顺时,不共神祗,而蔑弃五则。”

以上均可证明“黎民”的本义为“九黎之民”。

“黎民”后来常与“百姓”连用,表示平民阶层,这是中国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转型的产物。西周奴隶制时期,“百姓”成为贵族的通称,这时的“黎民”与“百姓”形成了互相对立的两大阶级。春秋末期,随着宗法制的破坏,土地私有制的出现,许多“百姓”(奴隶制贵族)的地位逐渐降低,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最后也降到了平民(“黎民”)的行列中来。与此同时,随着奴隶制的瓦解,表示奴隶的“黎民”一词的含义也扩大为一般劳动者。因此,后来就将“黎民”与“百姓”统一称谓了,后代人不明,直接将两者混淆了,因而对“黎民”的理解出现偏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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