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鼠记忆晴朗天气

一

女孩宣伊被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砸中时，心房仿佛被某只爪子温柔地挠过一般。

正是初春时节，校园里重又迎来了新绿，高树上大簇大簇的紫薇花盛开，香樟大道两旁细碎的黄槐繁郁。树下绿草地宛若轻柔地毯，四周的玫瑰被园艺工人剪成了心形。

宣伊换上鹅黄色的花边春衫坐在草地上看书，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跳上了肩膀。毛茸茸的，还有短短尖尖的爪子……它会动！宣伊的心停跳了几秒，缓缓转过头去，正对上一双静静望着她的温润眼睛。

是松鼠！

女孩还没反应过来，松鼠就“咚”地离开她的肩膀跳到了绿草坪上，摇着蓬松的尾巴。这下宣伊看清了，原来是一只胖乎乎的小松鼠，它蓬松的尾巴卷到身上显得优雅又无辜。

小松鼠的出现使宣伊不知所措。担心传染病，学校一直不允许流浪小动物在校园生存，之前发现的许多小猫小狗都被送到了宠物收容所，校规也规定一旦发现小动物就得打报告。

正当她踌躇犹豫时，小松鼠又黑又圆的眼睛眨了眨，宣伊的心立马软化了。她是天生就喜欢又软又萌的小东西的女孩。松鼠的尾巴就像她家里的抱枕一般，看上去温暖又柔软，让人忍不住想依偎。宣伊弯下腰去，眼看手就要碰到那团暖源——

“别动！”一个有力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二

宣伊心里“咯噔”一声，慌张地扭过头去，是同班的男生韩扬。

每个学校每个班级的最后一排似乎都是最复杂神秘的地方，那里就像一个孤岛，把岛上的人用层层的海水和外界隔绝开来。起码是身高刚到一米六的宣伊很少光顾的地方，面前的男生韩扬就坐在那里。宣伊对韩扬的印象并不算太好，从仅有的一点认知来看，他并不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自习课不见人影，晚自修前再带着一身风尘仆仆回来，听说之前他还和外校同学打过架。

想到这里，宣伊攥着手心警惕地看着韩扬：一个曾经寻衅打架的人，谁能保证他不会做出什么伤害小动物的事呢！没想到他只是静静站在两尺开外的地方，声音温和，“松鼠怕生，不要轻易摸它的尾巴，会咬你的。”说完从口袋里拿出几粒花生扔到松鼠面前，小松鼠张开两只小爪子捧起花生填进嘴里，大眼睛咕噜噜地转，样子要多萌有多萌。宣伊忍不住也抓了一把花生，还没来得及撒出去，它就直接把小脑袋砸进了宣伊手里吃了起来，吃完还轻轻舔了舔宣伊的手心。

“快看快看，好可爱！”宣伊忘了心中的顾忌，拉拉韩扬的袖子欢喜地喊。韩扬点点头，“它还挺亲人的，一般的松鼠得养上一个月才有感情。”

小松鼠就这么在校园的那棵槐树上安了家。韩扬负责造小房子和布置，宣伊负责搜罗干净美味的坚果，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卷卷”。两人边忙活边聊天，宣伊发现韩扬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坏，而且他的动物知识很渊博，之前的每节自习课原来是去动物园帮忙做动物习性记录。“我从小就对动物学感兴趣，梦想做一个踏遍世界的动物学家。”韩扬解释说。

“啊，真是不错的梦想。”宣伊羡慕地说。

照顾松鼠的每一天，宣伊和韩扬都过得心惊胆战，生怕被学校发现树上住了非人类。还好卷卷很乖，他们不在时它都窝在树上眺望风景，天冷时还自觉地把尾巴卷起来盖在身上，变成毛绒绒的一团。

三

宣伊怎么也没想到，卷卷遭遇的第一次生存危机是由韩扬引起的。

“报告老师，韩扬居然在学校里养了一只松鼠！”语文课上，文艺委员萧箫举着一本日记本站了起来。宣伊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朝韩扬的方向望去，韩扬一脸无奈的表情。宣伊想起班里最近开展的一次交换日记的活动，萧箫的确抽到了韩扬的日记，难道韩扬把收养卷卷的事情写进了日记里？宣伊心里一阵紧张。

“养小松鼠？”语文老师的脸色沉了下来，“韩扬，你不认真学习也就算了，还编造日记欺骗老师和同学？你这天天打架生事的主会做那么有爱心的事情吗？”显然她完全没关注日记的内容，只是一听到“韩扬”这个名字就条件反射。

放学后再次来到绿化园，宣伊心里憋了一肚子的气，气韩扬不为自己辩解，气老师戴着有色眼镜看人。

“你不生气吗？干吗不辩解啊？”通过这一段时间的深入接触，宣伊早就看出韩扬和大多数人想象中的不一样，他其实很优秀，并不像别人眼中那么糟糕。

“我懒得解释。”韩扬剥着坚果壳子，回答简单干脆，“就像上次，我是因为外校的男生欺负我们学校的女生才跟他们打起来的，虽然我被贴上了坏学生的标签，但是我知道我做的是对的，这就够了。事情本身无对错，只是每个人的判断标准不一样。”

宣伊拍拍卷卷的头，心里不由得很佩服韩扬。

四

日子一天天过去，松鼠卷卷越长越大，宣伊难过地发现小巧的木笼已经快要容不下它了。卷卷每天都在笼里嗷嗷挣扎，早上甚至开始无视她放的磨牙棒，焦躁地啃起笼子木柱来。还好韩扬神通广大，不知从哪里倒腾来一个精美的大铁房子，给卷卷来了一次成长搬家。因为折腾这个，韩扬的手上被划出了一条血痕。宣伊很过意不去，松鼠是她发现的，可麻烦事全到韩扬那边去了。尽管韩扬一再说没事，宣伊还是决定想个办法补偿他。

周五下午看到韩扬脸上惊喜的神情后，宣伊瞬间得意了起来。

“哈尔马戏团的入场券！还是一等座，宣伊你行啊，怎么拿到的？”韩扬抓着两张门票左翻翻右翻翻，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宣伊跳下桌子，“我跟我爸交换的！他们公司是这次演出的赞助商，有内部员工票拿。不过我可惨了，期中考要进班级前五呢。”

名马戏团的演出果然非同凡响，金发少年带着长尾巴猴走高空钢丝，美女驯兽师驾着白马俨然是中世纪的骑士公主，马戏场周围布满了彩球，现场的掌声充满了欢乐。宣伊注意到韩扬为动物的敏捷喝彩时，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马戏向来是一种矛盾体，就像西班牙的斗牛，其实都是对自然生灵的残酷虐待。”听他这么一说，宣伊也有点反应过来，一时后悔带他来看马戏。“不过哈尔马戏团的专业和负责是很有名的，驯兽师都很温和，听说动物的驯养环境十分不错呢。”韩扬想想又补充了一句，宣伊才稍稍心安了些。

到底是世界著名的马戏团，预定表演结束后观众意犹未尽，哈尔不得不加演了几个节目，这可害惨了宣伊，公交末班车马上就要开了！他们急匆匆地往外走，顾不上拿演出结束后派发的一张类似宣传单的东西。不想还是在出口处被拦了下来，一个穿工作服的大男生指着他们的校服礼貌地问：“请问你们是DT学校的吗？是否在校园周围看到陌生的动物？”宣伊一心想着她的班车，匆匆地回了句：“没有啊。”

五

后来回想起来，宣伊才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学校周围？陌生的动物？卷卷不就是一个分毫不差的例子么。

果然不久后韩扬就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卷卷可能是哈尔马戏团丢失的！”他递过来一张贴在校门口的寻物启事，那上面印的分明就是胖乎乎的卷卷！“难怪卷卷一开始就不怕人呢，原来是马戏团训练过的。”韩扬看着启事念念有词。

宣伊那天听了韩扬的论点后，开始相信动物也有想要的自由，觉得卷卷肯定不愿意回到整天受制于人的马戏团去，便和韩扬约定谁都不要泄漏卷卷的秘密。

可当天下午，语文老师就带着一个络腮胡子叔叔找到他们，宣伊预感大事不妙。那位叔叔自我介绍是哈尔马戏团副团长，这次专门来寻找丢失的松鼠。他说松鼠是在他们学校附近丢失的，便托校长帮忙找一找。语文老师这时想起了当时韩扬的日记，“韩扬，你那时写日记说自己照顾了一只流浪松鼠，松鼠在哪儿呢？”

韩扬毫不买账，“您不是说那个是编造的吗？”

语文老师只好尴尬地作罢。

宣伊暗暗庆幸躲过一劫，只是有人不肯善罢甘休。络腮胡大叔见从他们这里没什么突破，居然带了几名工作人员搜查校园，眼看就要逼近绿化园，宣伊和韩扬知道小松鼠命悬一线了。

六

宣伊和韩扬以最快的速度把卷卷连同它的铁房子、小被子从树上撤了下来。

鹭岛白鹭洲公园。公园里绿树成荫，湖水映着白塔荡漾出点点碧波。女孩身上的嫩色衣裙在风中飘扬，许多小动物在草地上趴着晒太阳，交流人类听不懂的语言。

宣伊抱着卷卷就要淌下眼泪，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卷卷会蹲在草地上自己砸核桃吃，也懂得了跑到河边洗又大又蓬的尾巴毛毛。但更多的时候，它还是委委屈屈地窝在树上，像小娃娃一样等着他们到来，跳到她肩上挠痒痒，吃不饱时呜呜地舔她的手心，吃饱了就窝在她怀里打理尾巴左右翻滚。

这团会动会跳的小东西就像上天派来的礼物，让宣伊的生活变得和从前不那么一样。宣伊不相信这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她还有进口的杏仁没来得及给它吃呢……松鼠卷卷睁着大眼睛，尾巴软软地趴着，仿佛预知了这场离别。

“卷卷乖，以后就住在这棵树上，不要贪玩乱跑，不然我们再来送好吃的就找不到你咯。”韩扬摸着卷卷的头，声音也有点哽咽。他上网查了资料，知道松鼠养到一定时候就可以到公园放生。这也是最好的选择。

另外……

“宣伊，我可能也快离开了。”

七

韩扬一家即将移民加拿大，加拿大学习环境比较自由，韩扬可以更好地往自己喜欢的动物研究方面发展，宣伊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但想到韩扬那个什么都不说的闷性子，宣伊百分百肯定，他这一走，只会给现在的同学们留下劣迹斑斑并且逃避应试的坏印象。宣伊亲眼见证，太能体会到那种心情了，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就这样在同学老师的误解中离去。

这天韩扬请假办手续去了，宣伊趁机向班主任要了一堂主题班会课。打开制作好的幻灯片，一个眉目温和的少年出现在教室屏幕上，背景是一个动物福利之家。繁多的照片里，那个少年有时候蹲在地上，低下头和一只小猫咪轻轻握手；有时候手里拿着奶瓶喂养白色吉娃娃，身影几乎快和温暖的背景融为一体。

“那不是韩扬嘛！”教室里许多同学纷纷惊讶出声，宣伊知道照片中的韩扬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同学们。”宣伊拍拍桌子，“曾经我和你们一样，以为韩扬是个坏学生。但其实，他作为一个动物爱好者，心灵远比在座的我们丰富。这是我在网上搜到的一组照片，韩扬长期在福利组织当义工，还策划了许多保护动物的爱心活动，是他们那个圈子里小有名气的榜样人物。在大多数人眼中他还是那个沉默在最后一排的孤岛少年，其实他有一个梦想，希望长大能做一名动物学家。我相信善良之心一定能得到命运的偏爱……”宣伊的话音伴随着屏幕上一张张流过的生动照片，深深撼动了许多人的心。她注意到语文老师不知何时起，悄悄地站到了教室后。

“我在一次偶然的经历中改变了曾经的偏见，为之前误解的时光而感到遗憾。如今韩扬即将移民加拿大，希望大家也不要留下同样的遗憾。”

八

宣伊第一次来到机场，未曾想过是给友人送行。

机场大厅宽敞明亮，金灿灿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撒满了整片大理石地面。空中的尘埃在光束下清晰可见，纷纷扬扬如温暖雨下，窗外巨大的白色飞机正在准备起航。

“韩扬，你是一位非常棒的朋友。”宣伊在临别之际衷心地夸奖，想起最开始自己和他人一样都存在的偏见，心里有些歉疚。韩扬让她明白，许多时候眼睛看到的、耳朵听说的并不是真实的，只有用心去感受，才知道答案。

“宣伊，你也不错哦！”韩扬微笑道，“我一定不会忘记那个保护松鼠的女生。”

“我们也不会忘记你！”宣伊身后忽然冒出一大群同学，叽叽喳喳地争相要和韩扬拥抱。“韩扬对不起！从前听说那些事情，一直对你没好印象，希望你不要介意，希望到加拿大后实现梦想！”萧箫最先冲出来道歉，随后许多同学拼命往他怀里塞礼物，一本大块头书差点没压断韩扬的手臂。书的主人大声嚷嚷：“韩扬你真不够意思，喜欢动物不早说，我爷爷就是研究这个的，这本图集很好用，送给你，以后出成果了算我一个啊！”其他同学也纷纷起哄：“对啊对啊，苟富贵勿相忘！”同来的语文老师不说话，只是重重地拍了他的肩。

韩扬将疑惑的眼神抛向宣伊。女生眨着眼睛嘻嘻笑，“我只是把你的玉照公开了，你放心，松鼠还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我会经常去公园看它的，到时拍照片给你传过去。”

机场响起登机通知。到底还是到了离别时刻，韩扬的身影渐渐汇入了人流中。从此，他将飞往太平洋另一端的枫叶之国。

机场外，绿草如茵，日光明媚，让宣伊不由回想起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她在树下遇到了一只松鼠，还有一个被人们遗忘在角落的少年。纵使松鼠离开，少年远去，但一切都将变得更好，不是么？

韩扬，但愿晴朗永远是属于你的唯一天气！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