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副职 第6期

时间:2022-09-17 11:18:37

都快7点了,傅谦从办公室出来又回去好几趟了,总觉得要拿点啥。可一回到办公室转两圈又觉得没啥可拿的。把门带上,下了楼。推上自行车,没走几步,又像是忘了带啥,便又一次返了回去。

傅谦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发已稀疏的脑袋,心里说,真的老了,不中用了。架好自行车,又去楼上办公室。门房老张头看见了问:“傅院长,你今儿个咋了?”“没啥,没啥,忘拿东西了。”傅谦一边应付着一边上了楼。掏出钥匙,傅谦不经意间看了看钥匙链。链子圆圆的、扁扁的,上面有个贴片,是一幅美人像。这是闺女叶子送给他的,当时他说不要。叶子不由分说换下过去那个破链子,边换边说:“这是戴安娜王妃呢。”进了办公室,眼睛四下巡游,原来是公文包没拿。公文包是他的第二办公室,里面有白天处理不完的文件、案卷材料,这么重要的东西竟然忘记拿了,傅谦就有些怅然若失的样子。不放心地拉开拉链看了看,里面有庭长们请他审查签发的法律文书。当然还有他特意向刑事庭长索要的叶子的表弟强兵兵案的判决书。

傅谦踏上自行车刚走了不一会儿,迎面见叶子也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过来,傅谦就喊:“闺女,哪去?”叶子脸红扑扑的,用手勾了一下披肩发,“爸,你看几点了,我舅在家都等你老半天了。”“是吗?是吗?”傅谦有点言不由衷地说了两声。叶子有点急了,“爸呀,你今儿怎么了,兵兵的案子有没有消息?我舅和舅妈都急疯了。”说完拽着傅谦的胳膊说:“快走吧,快走吧。”

父女俩推起自行车就走。叶子再有两个月就要出嫁了,在父亲面前还是很调皮,眯眯一笑说:“老爸呀,我要和你比个赛呢,看谁先到家?”傅谦慈祥地看着女儿,笑着说:“爸五十的人了,腿脚不灵便了,还能比得过我闺女?”突然像记起什么,赶紧劝闺女说:“叶子,你先回去,让你舅等爸一会儿,就回去,就回去。”

叶子一个人蔫蔫地骑着自行车往回走。走着,走着,心里就酸酸的,眼泪不由夺眶而出。舅舅不仅是她的舅舅,还是她的老板。原来,那年叶子警校毕业后在家当“坐家”,眼瞅着几个警校的同学都陆续进了公安局穿上警服,叶子呆在家里就生闷气。叶子妈也憋气,得空就训傅谦:“你还法院副院长呢,不能求求人家公安局长。”傅谦总是不紧不慢:“找了,人家就是不办嘛。”叶子妈就火了:“光找有屁用,这年头光说句话能办成事?”这时的傅谦就特别有理:“难道让我送礼去?我办不到。”叶子妈就只好哭上半天。

还是舅舅亲外甥女。有一天,叶子舅舅来到家对叶子妈说:“姐呀,我给了管事的几砖头,叶子的事妥了,能上班了。”叶子就纳闷,舅舅好大能耐,敢拿砖头砸公安局,没逮进去不说还把人调进公安局。后来上班了她才慢慢明白,原来一砖头就是一万块钱,几砖头就是几万块呢。舅舅开着砖厂,成天向外扔砖头哩。

要不是后来公安局被一个农民告了,结果公安局败诉,叶子到现在还是英姿飒爽的人民警察。可是她被公安局分流下岗了。

那是一起典型的民告官案件。傅谦亲自担任了该案的审判长,判了公安局败诉。公安局当庭就指着傅谦的鼻子骂人了。叶子旁听了全部庭审过程,觉得老爸判得对,老爸坐在法庭上真是威武高大。可是她料不到,局长真是小心眼,把她分流下来了。叶子哭了两鼻子,找到舅舅。舅舅二话不说,“到厂里来当化验员,舅给你每个月两千元工资。”

已是深秋时节,天很快黑了下来,路灯亮了起来。傅谦慢腾腾地骑自行车拐进一家熟肉店。

这里熟门熟路,胖乎乎的老板娘说起来还和傅谦同过几天学。

傅谦买了一斤猪头肉,两个红烧猪蹄,半斤花生米。这是叶子他舅爱吃的下酒菜。傅谦盘算好了,他要和这个财大气粗的小舅子喝几杯,也好趁便教训一下这个光顾赚钱的小舅子,竟然教育出一个犯的儿子。

下午院长主持召开审判委员会。强兵兵因犯罪被判了三年刑。傅谦主动请示回避了,尽管他是主管刑事工作的副院长。

其实,他是强兵兵的姑父,最初只有刑事庭长一个人知道这一层关系。所以,刑事庭长不止一次暗示过傅谦,的情节还有回旋余地,量刑自然也可以伸缩。结果遭到傅谦的痛斥:“余地?余地?我们整天把以事实为依据挂在嘴边,轮到自家头上,就变成了一块遮羞布,你刑事庭长要吗?”

从熟肉店出来,傅谦穿过商业街。他没有骑着走,而是推着自行车几乎是往前挪。

傅谦是快晚上8点的时候才到家的。叶子舅很内疚很谦恭的样子。“姐夫,你这个大院长可真忙啊。”傅谦忙说:“不忙,不忙,等急了吧?”刚说完,又觉得后悔了。原想尽量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先声夺人,怎么话一出口却好像妥协的意味。可他还是有些不知道到底用什么语言说出来这个判决结果,尽管想了一路,还是想不出一句恰当的话语。只好朝屋里扯了一嗓子:“叶子,跟爸弄饭去,让你妈和你舅好好聊聊。”叶子就从屋里出来,却看到舅舅一把将爸爸摁在沙发上,声如洪钟:“聊,聊,聊个蛋,你倒是说,兵兵的案子怎么判的呀!”“怎么判?怎么判?三年!”傅谦说完,也不知一下哪来的力量,噌地窜进卫生间。

叶子傻了。叶子妈和舅都傻了。

“啪!”一个什么东西砸在地上。是叶子舅砸的,女人砸东西没这么响。

“呜呜……你这个天生副职!你这个该杀的!”叶子妈便嚎哭起来。

傅谦钻在卫生间,都昕到了。下意识地摇摇头,用手使劲拍拍脑门子,自言自语道:“你这个天生副职!你这个天生副职!”就有些莫名其妙的窝囊。祖宗咋就姓了这个姓呢?可事实也是,自己这一辈子从没当过正职。从大队副书记直接到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上世纪70年代末恢复法院建制进法院当了几年的副庭长。后提拔到副院长的岗位上。虽然过几年的院长,但人大常委会却没有名正言顺地任命过,虽说是主持工作,说穿了还是副职。人们便说傅谦这辈子就永远是副职了。当了正院长也是个副的,于是就有了这个天生副职的“美名”。傅谦就有些可笑,又有些失笑,心里便舒坦了不少,从容地走出卫生间。

叶子舅气咻咻地叉着手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突然转过身:“你说,你说,不就是个歌女吗?你说,你说,兵兵不就是喝醉了吗?啊?你说,你说。”

傅谦便气不打一处来:“醉、醉、醉,怎没醉死,喝醉酒就可以犯法吗?哪家法律上规定的?歌女怎么了?违反妇女意志,暴力胁迫就是,歌女不是人了?歌女没人权了?”

叶子舅便软了下来:“兵兵傍着你这个大院长姑父,你就不能判轻点吗?比如一年、半年。”

傅谦一昕,心里便悄悄骂一句:好你个乖孙的,欺软怕硬,我不硬你不服。我把你当回事儿你不把我当回事儿;我不把你当回事儿你就得把我当回事儿。嘴上却俨然是另一副口吻了:“这已经是罪的最低刑期了,何况,下面有审判员、合议庭,上面还有院长、审判委员会呢。我是法定回避了的,我无权对案件指手画脚。”

傅谦说这番话时,叶子舅便烦躁不安起来:“扯什么扯,扯蛋!你是主管刑事的副院长,你暗示一下,说句话的事儿谁会不买你的账?再说了,法是个尺子,可是量尺子的是人,是你们这些戴大沿帽的人。说咋量就咋量,手上紧一紧,松一松,最后的尺寸就不一样,不一样!懂吗?天生副职!法是个什么玩意儿?伸缩性太大,水分太大,去了三点水,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

“胡扯!”傅谦怒不可遏,“既然是尺子就有尺子的刻度。量尺子的人能随便松紧吗?法是松紧带?能根据需要想松一松就松一松,想紧一紧就紧一紧吗?错了!我傅谦不会那么做,我们的法官也不会那么做,我们的法院更不会那么做!”

叶子舅终于耐不住了:“扯王八犊子,你到底能不能说句话给减轻判处了,一句话,来个痛快的!”

“不能,决不可能!”傅谦说这句话时,底气很足,硬邦邦,响当当。说过后觉得自己好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攀上了一座高高的山峰。他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的感觉。两只眼直勾勾地望着对方,潜意识里等着对方一拳打过来。可是对方没有,只是手指着他的鼻子,哆嗦着:“你,你,好你个天生副职!”

叶子要出嫁了。叶子舅放出话来,不参加叶子的婚礼。叶子便哭了,叶子妈哭得更伤心,傅谦也慌了神。按照当地风俗,姑娘出嫁,第一等重要的客人就是“外家”,即孩子的姥爷、姥姥、舅舅。外家不到场,礼账不能开。因为外家的礼轻礼重就是个标尺。亲戚们以外家的标准决定自己多上或少上。再有吃饭,外家不动筷,宴席便不能开。到男方家送姑娘,首席陪送必须是舅舅。若谁家孩子没有外家,必然也认个干舅啥的,才算圆了这场戏。这是老人手里留下来的规矩,一直延续着照此执行。而叶子的姥爷、姥姥虽说下了世,可舅舅毕竟是响当当一个人物,如果这个“外家”不来,不仅傅谦一家人丢尽面子,这台子戏就算唱砸了。

叶子舅到底没来。按理说外家应该是出嫁的前一天就到的,可是一直到迎亲的车队来了,还不见舅舅的影子。叶子便一直哭,叶子妈躺在里屋哭两天了,傅谦便更加心虚起来。在地上转了几圈,狠狠心,拿起电话便拨叫叶子舅的手机。拨了两下,又缓缓放下了。他就去劝叶子妈:“别哭了好吗,去给她舅挂个电话。”叶子妈顺手抓起床边的一个什么东西砸向傅谦,“都是你,都是你,你这个天生副职。我不打,我没脸打呀!”傅谦就接着劝:“打打试试,试一试。”叶子妈抹干眼泪,走到了话机旁。

通了,通了。叶子妈就有点破涕为笑的意味。傅谦也侧着身子就着耳朵使劲听。

可是,电话没人接。傅谦催促着:“再拨。”

叶子妈便又拨,还是没人接。连续几次,叶子妈的眼泪又下来了,无奈地放下话筒,傅谦也瘫坐下来。

叶子被女婿背走了。傅谦望着姑娘的背影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眼里湿漉漉的,渐次模糊了视线。他转身朝卧室走去,不见叶子妈。忙问人,有人就说,叶子妈手里拎个包袱下楼去了,并指了指方向,朝那儿走了。走得很吃力,很吃力。

傅谦挪动着脚步,朝阳台走去。他懒洋洋地伸出胳膊,想打开窗户,可是手臂竟然这么无力,使出好大的劲才把窗户打开了。

窗外扑来一股清爽的风,远处,一群小孩在玩游戏,很开心、很幸福的光景。傅谦被深深地感染了,会心一笑,返身拿起公文包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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