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手 12期

有一次，我去病房看父亲，父亲在小脚趾上做了个小手术，要养着，过一段时间才能下地走路。父亲精神很好，除了感觉闷得慌，其它无碍，我很少专门去看他，只是每天例行送些吃的。

病房里，还有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大概是因为家里不方便的缘故，少有人来看他，只有他的妻子，每日来，但我很少碰到。她来的时候，同样是送吃的，还要帮助她丈夫解手。

二十几岁的人，最是年轻力壮，忽然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如何忍受？然而，他的腿已经做了内部嫁接钢板的手术，正在恢复之中，不敢有丝毫的乱动。就这样静静的，静静的。到了应该好的日子，他的腿却在内里，出现了炎症。

病菌像烟雾弥漫一样，在接近骨头的地方大肆侵蚀。

手术完全失败了。需要进行第二次手术，然而此时，需要观察。我渐渐的对他的观察也增多了。在没有人的时候，我去看他。我切好水果，给父亲吃，也给他吃。走到他跟前，甚至坐到他跟前。然而，他已不能用正常人的语言和我交流。

病菌在骨髓之间，滋生的疼感，完全使他溃败了。他先是像孩子一样哭泣，仿佛受到委屈，需要人安慰。我站在他身边，看着他五大三粗的身材，听着他的哭泣，心里有些好笑。人，且可以如此，无理取闹。

但，我的父亲，渐渐的为他的哭泣，心疼起来。像心疼我的样子，来心疼他。他的哭泣声变大，已经没有泪水，一天之间就成了哀嚎。我在晚一点去看父亲的时候，发现哀嚎的他，有气无力地歪在床沿上，却做出挣扎的模样。父亲，眼里含着泪水。我知道，他的哭闹，多么令人不忍。

我走过去，把他扶正一点，他顺从着。忽然对我说，你杀死我吧！我似笑非笑地以为他开玩笑，但我感到他扯曳我衣服的力量，知道这话是真实的想法。

疼痛往往令人生不如死。像一根细针钻进骨头，深入骨髓之后，轻轻旋转，然后将髓质如拧麻花一样，从小的孔洞里抽出来，一点一点的拖曳，一丝一丝的疼，仿佛坠入千古不复的深渊之中，永久沉落，绝不停息。

我坐下来，对他说：你要死了，有许多人不舍得，你也舍不得他们的好处。他说：我舍得。我说：我不信。他停止说话，却喘着粗气，我想去叫医生，以为他要背过气去。他示意我别动。

我用手按压他的胸膛，感到他胸腔的鼓动，那种絮乱的震动。他感到我手指的温度，稍稍平息。父亲让我倒水给他喝。我做了，他却不喝。

我觉得自己像医生一样，对于疼痛，在别人身上的时候，我能做的只有无所谓有的安慰。但，我父亲明显是替他心疼。心疼他。他疼，仿佛自己也跟着疼一样。人的情感，是不一样的，从来如此。

我安慰他说：你会得到一笔赔偿费用。好了，可以买一辆车。他说：我是个农村人，要车干什么？我觉得我安慰错了。因为他的情况很糟糕，我来医院的次数也多了，很多时候不是为了父亲，而是为了他。他的妻子，从父亲的观察来看，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照料。

一个人的痛苦，只能是一个人来承受，无人可代。

过了几天，我在他稍微安静的时候，用手指按压他腿内侧动脉，神经肌肉。我用了很大力气，但他并无反应。他还疼吗？我难以判断。我告诉他：这样的事情，可以被认定为医疗事故，如果要上诉医院的话，可以讨个说法，医院方面处于劣势。这个事情，我可以替他想着。

他说，他不追究了。忽然，他用手有力地牵住我的手，他闭着眼睛，仿佛无比欣慰地进入至高境界的沉思。我有些手足无措，毕竟是两个男人，而且我父亲看着我们呢。但我并没有反抗。我笑一下，缓解了尴尬的气氛，顺势将手反过来握住他的手，握了一会儿，感觉不到他用力了，我才松开。

他说，下午就要重新做手术了。他父母和妻子也都来了。

晚上，我迫不及待去看他。推开门的时候，他却不在病房里。我问父亲，他好得太快了吧？父亲说，他送去手术台就没回来。父亲说，他过世了。

父亲不会直接形容一个人死了，因为他传统观念里，死了总要用去世或者老了来回避。我问父亲，他死啦？父亲点点头。手术的时候，医生给他做局部腿麻醉，但进行手术时，发现效果不好。他连续喊疼。

他的腿，我摸的时候不是已经没反应了吗？怎么疼？怎么疼？一群庸医。我暴了粗口。然而，医生确实进行了全麻醉手术。他进入全麻的沉睡状态之后，心脏很快就停止了跳动。就这样，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这是故意的，这是自杀。

做为旁观者，他的死使我与他即刻感情莫逆起来。我到停尸房看他，他家人还在门口哭，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说过可以帮他打官司，但此时我没有打官司的心，我只是安慰他们啊。我揭开他面上的白布单，他并不英俊的面容，仿佛结下一层清霜。疼痛亦如被冰冻一般，从此绝响。

没有任何痛感的日子，才可以趋于平静？你是这么想的吗？也许，在疼痛之中，无人可以聊以安慰，才是这个农村的年轻人，在人气最旺的时候，骤然跌入迷幻的深谷，彻悟了么？

有些疼痛，你即使能看到别人的心疼，仍然于事无补。

我想起他握住我的手。应是人世的道别。有些痛苦，只能留下无可言说的暗示。一方面，心如明镜；另一方面，却隐晦突兀。这是人世的脆弱与迷糊，一个倒地，便是生命的覆水难收。

我给他轻轻盖上，忍住了内心欲哭的情感，而热泪却一如雨下。我哭了，尼玛，为了一个生人，我还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