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对鸳蝴派的肯定与规劝

时间:2022-09-14 04:10:30

周瘦鹃(1895-1968)所译《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一书,凡三卷,上海中华书局1917年3月出版;《丛刻》共收英、法、美、俄、德、意、匈牙利、西班牙、瑞士、丹麦、瑞典、荷兰、塞尔维亚、芬兰等十四国作家47人的50篇短篇小说。此书出版后,中华书局按照当时的规矩,向教育部通俗教育研究会送审,得到鲁迅的赏识,并因此获得了乙种奖状(甲种奖状奖给创作)。发奖的评语是由鲁迅为主撰写的,他的二弟周作人也参与了文本的起草。

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后来首先提起的是周作人。上世纪40年代末,他写过一篇短文介绍其事:“这大概在民国六七年之交,上海各书局出版的新书常常送往教育部请求审查,虽然不是教科用书,本来无此必要,但是审查核准之后,算是版权确定,有了保障,也是有益无损的事情。周(瘦鹃)君的《欧美小说译丛》也是审查书之一,当时教育部不但准予通过,而且还很有褒奖的话……教育部主办这件事情的即是鲁迅先生。其时他在教育部任佥事科长,属于社会教育司,正是办理图书馆博物馆等等文化事业的。他见到这部《欧美小说译丛》,特别携回S会馆,仔细研究,几经斟酌,乃拟定了那一则审查意见书,随后由教育部的便是。周瘦鹃君虽然被人列入礼拜六派,但鲁迅先生当时对他却是很有好意,大约有点空谷足音之感,希望他继续的做下去的。”大概因为年代久远,周作人当时又刚刚走出南京老虎桥监狱未久,手头没有资料可查,全凭记忆,所以这里的介绍在细节上不是那么准确。现在还可以看到奖状(当时称为“褒状”)颁发的时间是民国六年(1917)9月24日,评审该书的时间自然还要更早一点。书名原来是《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而“褒状”上写成《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刊》,到周作人的回忆文中更误记为《欧美小说译丛》,其实都是同一部书。负责审查小说的部门也不是鲁迅供职的教育部社会教育司,而是当时附属于教育部的一个半官方组织通俗教育研究会,该研究会成立于1915年9月,成员以教育部的官员为主,也有若干其他文化教育界的人士参加。办事地点设在通俗图书馆。通俗教育研究会下设小说、戏剧、讲演三股;该会成立之初,鲁迅被指派入会并被任命为小说股主任,主持制订过《通俗教育研究会小说股办事细则》、《审核小说标准》以及《劝导改良及查禁小说办法议案》、《公布良好小说目录议案》等文件。1916年2月鲁迅辞去主任一职,只当审核干事――周译《丛刻》正是由他负责审核的。

按《公布良好小说目录议案》所拟办法凡两条,一是“上等之小说于审核时,应加具评语以供社会之参考”;一是“上等之小说目录及评语,除登载本会议事录外,应送登教育公报及各种新闻杂志”。1915年12月27日鲁迅在通俗教育研究会第三次大会上提出报告说:“关于小说之审核,现经本股审核完毕者,已有数十本,大概以中等者居多。诸君对于此事均非常注意,故附带报告”云云。

周作人后来在另一篇文章中说:“……他对于其时上海文坛的不重视乃是事实,虽然个别也有例外,有如周瘦鹃,便相当尊重,因为所译的《欧美小说丛刊》三册中,有一册是专收英美法以外各国的作品的。这书在一九一七年出版,由中华书局送呈教育部审查注册,发到鲁迅手里去审查,他看了大为惊异,认为‘空谷足音’,带回会馆来,同我会拟了一条称赞的评语,用部的名义发表了出去。”这里就说得比较准确了;事实上鲁迅与周作人合拟的评语先报研究会审核,再由教育部批准,于1917年9月22日以教育部指令的名义发表;9月24日又发出了由教育部次长、通俗教育研究会会长袁希涛签发的“褒状”。二周合拟的评语稍后又载于《教育公报》第四年第十五期。

凡此种种都给予译者周瘦鹃以极大的鼓舞。许多年以后他就此事写过一篇很动情的名文《永恒的知己之感》。

评语高度评价周译《丛刻》的取材、选目和附有作者小像略传的做法,也提出了几点批评意见,其全文如下――

凡欧美四十七家著作,国别计十有四,其中意、西、瑞典、荷兰、塞尔维亚,在中国皆属创见,所选亦多佳作。又每一篇署著者名氏,并附小像略传。用心颇为恳挚,不仅志在娱悦俗人之耳目,足为近来译事之光。惟诸篇似因陆续登载杂志,故体例未能统一。命题造语,又系用本国成语,原本固未尝有此,未免不诚。书中所收,以英国小说为最多;唯短篇小说,在英文学中,原少佳制,古尔斯密及兰姆之文,系杂著性质,于小说为不类。欧陆著作,则大抵以不易入手,故尚未能为相当之绍介;又况以国分类,而诸国不以种族次第,亦为小失。然当此淫佚文字充塞坊肆时,得此一书,俾读者知所谓哀情惨情之外,尚有更纯洁之作,则固亦昏夜之微光,群鸡之鸣鹤矣。

这一段评语写得很见功力,文字不长,内容丰富,是一份非常重要的文献,至少有下列三点值得注意:

首先,评语的作者有着广阔的世界性的眼光,决不局限于英语世界。这里对于周译《丛刻》的取材之广给予很高的评价,特别是有些国家的作品过去还没有人翻译过,《丛刻》首次予以介绍,评价尤高。二周的评语指出英国文学的长处并不在短篇小说,这一领域的佳作多出于欧陆,此语非胸中有一部欧洲文学史者不能道。国家的排列主张按照种族来安排次第,也是相当内行的意见。

本书下卷俄罗斯之部凡四篇,列于第四的盎崛利夫(今通译安德列耶夫)的《红笑》,鲁迅先前曾有意翻译,没有做成,只译出了他另外两个短篇;现在看到别人译出来了,自然大有“空谷足音”之感。

其次,评语强调直译,因此对《丛刻》中篇名多换成中国成语提出批评:“命题造语,又系用本国成语,原本固未尝有此,未免不诚。”“诚”就是“信”,实为翻译的第一条军规。用中国成语译外国语句或作品的标题,是翻译界常常采用的办法,至今仍方兴未艾;而周氏兄弟自翻译《域外小说集》的时代以来一向坚持严格意义上的直译,所以不能容忍多用成语的办法――尽管这一办法现在往往还被视为一种高明的技巧。

原书前天虚我生(陈蝶仙)序中论及翻译之道,说:“同一原本,而译笔不同;同一事实,而趣味不同。是盖全在译者之能参以己意,尽其能事,与名伶之演旧剧,同一苦心孤诣,而非知音识曲者不能知也。”这种不大讲究“信”而一意标举“参以己意”的翻译路径,一度颇为流行,而这恰恰是鲁迅很不以为然的,这里遂仅略点到。

第三,大力提倡翻译外国的“纯洁之作”,批评无聊的创作。周瘦鹃等鸳鸯蝴蝶派文人是兼事翻译和创作的,而所谓“哀情惨情”正是鸳蝴派小说最为重视、始终抓住不放的主打题材;这里却通过对周瘦鹃翻译工作的褒奖,对该派的创作倾向提出委婉的批评。鲁迅希望通过此举给鸳鸯蝴蝶派的才子们提出建议:与其写那些东西,不如多介绍外国文学中的优秀作品,这样于读者更有益。

周瘦鹃兼事翻译和创作,早期翻译居多,后来则以创作鸳鸯蝴蝶派小说为主,对于“哀情惨情”亦复乐而不疲。鲁迅对这一派小说是很不看好的,所以稍后曾在公开发表的文章里直截了当地规劝他们不如多搞翻译,他在《新青年》第六卷第六号上热情地呼吁道:“江苏浙江湖南的才子们,名士们阿!诸公有这许多文才,大可以译几叶有用的新书。”劝鸳蝴派才子译书,并非突发奇想,因为鲁迅知道他们是有能力译书,并且是做出过成绩的,不久前他评论过的《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就是一个很好的实例。

对于既搞创作也搞翻译的人,如果他的创作倾向不是太好,鲁迅往往劝他多去做翻译。对早年的周瘦鹃是如此,后来对林语堂也是如此。1934年8月13日,鲁迅在致曹聚仁的信中提到:“语堂是我的老朋友,我应以朋友待之,当《人间世》还未出世,《论语》已很无聊时,曾经竭了我的诚意,写一封信,劝他放弃这玩意儿,我并不主张他去革命,拼死,只劝他译些英国文学名作,以他的英文程度,不但于今有用,在将来恐怕也有用的。他回我的信是说,这些事等他老了再说。这时我才悟到我的意见,在语堂看来是暮气,但我至今还自信是良言,要他于中国有益,要他在中国存留,并非要他消灭。”这里的一片苦心,同他先前表彰周译《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的评语,同他劝南方才子们“译几叶有用的新书”,完全一脉相承。

中华书局原版《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今已难得一见,幸而有岳麓书社的重印本(1987年8月版),书名省为《欧美名家短篇小说》,列为该社“旧译丛刊”之第四种。此书以及整个鸳鸯蝴蝶派在翻译文学史上的意义和地位,至今似乎尚未得到充分的注意和估价。由此引出鲁迅文化思想的一个侧面,也颇值得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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