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江南,呼吸的荒朵

时间:2022-09-13 03:21:19

那些零落的花朵干涩着,却仍然鲜艳夺目,轻轻地呼吸,触到水,就会复生。

究竟是时光的变迁带走了太多的痕迹,还是那些咿呀的曲调,最终都成了模糊的、褪色的记忆?

想起旧时的上海,梅兰芳已是名角的时候,在台上唱《思凡》,一字一句,咿呀叹息,真正的句句含情。然而台下的人未必懂得,他们看到的,也许只是一段破碎的女子的心,被一个细描彩绘的男子唱出韵味来,有趣又多情。

因为受此太多的影响,就总是眷恋着旧城市里的醉生梦死。中国时局最动荡的那些年,成全了上海一个烟花缭绕的名声。每每入夜,就像是暴雨梨花的侵袭,即便是朗朗的读书声,都笼罩着一种暧昧缠绵。想象梅兰芳在灯火阑珊处,轻吟着曼妙的曲子,而我们身旁的车水马龙,却早已经置若罔闻。不论在哪,都能越过繁华的闹市,直直看到那戏子吟语的模样,映刻在了脑海里,可以随时拿出来播放。

而今,见过女子唱出的昆曲,亦是《思凡》。但唱得即使绝美,也再唱不出当时的韵味来。只有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人们才能够放手一博,醉生梦死。因为太慌乱的现实,而不知道明天在哪的时候,才能够真正地今朝有酒今朝醉。也许大部分人都是抱着决绝的念头去听戏的,而那唱戏的梅兰芳,更是唱得决绝。由此,那时昆曲的美是框也框不住的,是流动的,是灵性的无限流淌,是鲜活的,是伸手留不住的岁月。

因为留不住,最终已无法再传承下去。而今,在这灯红酒绿的繁华城市,有谁愿意在黄昏时分买一张旧戏票,悠哉悠哉地去听昆曲?

所有的戏曲形式,都是有渊源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最后纷纷踏上小径分岔的花园,成就了各自。那些笙箫,最终构成了耳边的日夜不息,在某个夕阳错落的傍晚,在某些大雨倾盆的午后,仿佛是有天人在空中轻轻地唱,语气虽轻,却是一字一句听得清楚,直唱到人的心里去。

或者,对更多的人来说,那些曲子里唱出的真情,只是一出唯美而遥远的戏剧。寥落在浮藻间的,江南里哀伤的气息,也更加缥缈。人们已不会再醉心于有哀婉的女子曲折了心事,喑哑了宫调。而我喜欢的那个江南,始终怀着一种哀愁,像漠北始终不断生长着的苍凉,互相纠缠地衬托。江南里的离人,总是一抹惊艳到心碎的凄凉,映在旧时光里,昏黄的日光和清冷的月色,美丽和芬芳。

在某个夕阳错落的傍晚,在某些大雨倾盆的午后,那些笙箫,最终构成了耳边的日夜不息。斜阳古道,衰柳长堤,不知还有谁,愿意留下来听那戏子吟一句,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昆曲颓了,像开在墙上的花朵,盛放时攀爬在墙头,全世界都看得到它的清新,荼蘼时鲜红的颜色,染了一地。而今枯了,荒朵一样,就停留在墙端,花瓣仍紧紧包裹,仿佛最初的艳丽。但即使颓败了,不堪了,底子上也还是露出了底蕴,使昆曲更像昆曲,只偶尔寥落几嗓子,都会有令人繁华弥天之感。

我不知道昆曲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颓败的,只是那个江南,被人无数次在诗词里提起,充满了荒凉萧瑟的气息。江南,谁曾哀江南。当时故城,曾是长桥旧院。 然而一个空落的城怎能背负起整个时代的伤痕,不堪重负的它在历史里陷落,人事已非。在江南之哀的渲染里,蘼夏的叶都黄了。在故城凄美的天幕下,浅飞的蝶都枯了。河水的清冷,带着春日乍暖还寒的刺骨,红泥吹落,碧瓦已老。

最美的,是浆声灯影里的秦淮。秦淮里胭脂水粉间透出的喑哑叹息,水里的天空很美,透过晶莹的液体呈现出的波光粼粼,闪动的盈蓝色,模糊的漂浮的云。枝条绚丽的牡丹和月季,折射在水底,散发出香气。好像曼妙身姿的人鱼,潜伏在水底,等月华照耀,浮出水面,对月流珠。也许她们是在等的,等着用写意的墨笔,为自己绘一件水色的嫁衣,等着来生,再踏上彼此的路,再去那听香水榭里,唱一曲《牡丹亭》。

《牡丹亭》的题词上,是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了那些末世女子。想起《霸王别姬》里,项羽在最后的时刻,悲戚地唱,虞兮虞兮奈若何。而她站在江边,用已经听不出有多么悲伤的声音说: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众人要怪她为何不鼓励项羽拼杀出一条生路等待东山再起。而我却只能说,倾城的女子,都仿佛手中一条出轨的线。冰冷的白刃划过她脖子的瞬间,她抬起头,笑了。直到她那一头最美的青丝从象牙白的脖子上滑落下时,她仍然笑着。眼底一滴刚溅上去的鲜血,倾国倾城。

虽然只要历史不阻断,时间不倒退,一切都会衰老。但只有听昆曲,最能感觉到光阴的走势,仿佛置身于满树繁花,忽然有了身世之感。听一支曲,怔怔地流泪,所有的美好都会逝去,到终究不再留恋的地步。良人在夕阳向晚的长亭下缠绵,游子在黄花已瘦的疏篱边痛饮。断井边听不见莲心的渐老,残叶下没有了如花的容颜。笑靥浅浅,似水流年。不曾在梅边,亦不在柳边。韶光轻浮,年华匆匆,等一场花谢花开,没有地老天荒,无法穿越生死。

如果可以,我倒宁愿去那个不知明日的时代,做一个说书人,将往事里无法诉说的暗念埋怨,深情厚谊,隐忍逞强,都讲给那些无关风月的人听。

如今这些花真的颓了,我却越发地怀念起来。是一枝荒朵,染色了永不褪去的鲜艳,也许更像一缕香,散发自被燃放的佛香,本身就带着迷幻的色彩,绕着一段不知流逝的时光,不肯远去。

而那些荒朵,始终会呼吸。有一天沾染了水滴,定会复生,再去完成一整个明媚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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